燕 赵 游 侠

作者:九轩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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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谁将出师表,一为问昭融(前229年)


      月如银砂,细细洒遍了燕都城。城北,一座略显寒碜的四合院落。
      多少个夜晚都是这样滑过,无月不打紧,只要有酒;无酒亦不打紧,只要有这几个人。然而——
      “砰”,白衣剑客手中的铜盏无意识地砸在了桌上,这酒是再也喝不下去了:“嬴政根本就是个疯子!这是第几道通缉令了?”
      他对面的人同样一袭白衣,眉宇间却落进了几分沧桑,此时细细将一盏清酒饮尽,方才开口:“赏千金,封万户,想不到我的脑袋如此值钱。”
      “他为什么追杀你。”不问也罢,第七十三次的答案想必与前七十二次无甚不同——
      “抱歉,誓言难违。就算……他不信。”苦笑。
      “家仇怎么办?”
      “自然要算!上下老小六十四口,他……”苦笑终于到了尽头,伟岸的男子眼中闪现出冷利的光,“所以我才来燕国,我要看着他和他的国家消失在这个世上!”
      “可你的置身事外无法改变秦国正日渐强盛的事实。”白衣剑客冷静地说,却无意识地握紧了身侧的长剑。或许正是这个习惯性动作,注定了这个叫荆轲的人此后的人生。
      “我何尝不想尽我所能,可是,来不及了。”
      “?”荆轲被挚友脸上前所未见的沉痛神色惊住。
      “如今赵国陷于战乱,燕王喜却因无谓的旧事不发兵支援,即使在本国也不知修兵以待。一旦赵被吞并,恐怕燕也只剩求和这一途了。”
      “可是一旦求和……”
      “我这颗脑袋就有用武之地了。……现在只有燕太子丹还知道做些准备,四处网罗高手我猜是意欲行刺。荆兄,以你的身手倒可以去一试啊。”似乎是酒劲发作,男子做出了这样惊人的推测,声音却飘忽不定地像是开玩笑。
      “我欣赏燕丹这个人,他应当不会这么做,一切还未成定局,赵将李牧甚至数次大败秦军。”显然深谙老友的习性,料知他毫无醉意,荆轲顾自郑重地说了下去,“死了一个嬴政,便能遏制几代人积累起来的秦国?至于以此一举灭秦,更是可笑至极。——对了,我需速速护你离开燕国。”
      “不必。我已经厌倦东躲西藏了。若是你哪天见了他,就告诉他,”家仇的恨竟可以是其次,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你给我告诉他!我樊于期这辈子活地光明磊落,无愧于任何人!”
      一阵清越的击筑声由远及进,划破了室内钝重的空气。
      进来的二人中不难分辨作者是谁——唤作高渐离的青年清瘦俊朗,还带着最后一抹稚气,有着与筑声一般清冽的眼瞳与嗓音。此刻他微微笑起来:“哎?你们先喝上拉?”
      另一边,细心的田光点上了油灯,屋里顿时温馨不少,他不高,却结实,给人忠厚敦实的愉快印象。“说起来,今天我居然碰到太子丹了,他还请我们过几天去喝酒呢!”语调间难掩兴奋。
      却没有注意到——
      荆轲倒吸一口气,怔住。
      樊于期蓦地笑了,与他对视一眼。
      ——你看,想走也走不成了。
      ——这么快!
      ——以后恐怕是刀山火海也不能回头了。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不拖累你。
      ——怎么会这样。
      ——呵,管他怎么样。我们四个毕竟兄弟一场,这就足够了。
      ——……也是。
      只一眼,望尽万语千言。
      兄弟一场,足够了。

      “我说兄弟啊,哦不,我说姑爷爷,战场这种拼命的地方没有人不超水平发挥的,哪有你这样不到平日两成的?吓得我差点没命令还在半山腰的弟兄直接往下跳……”很显然,这家伙就这么下来的,可谁有你那么好的轻功啊?“你要没命,小殇找我要人可是很为难的!”碎碎念的男子一顿,“总之,觉悟吧。”
      “?!”我有不祥的预感。
      “此役能大获全胜,完全是大家的功劳,”他转向众将士,“荆将军的随机应变挽救了全局,你们每个人也都尽了全力。所以——李牧在这里敬大家好酒三大碗!”
      酒不知何时已抬了出来,不愧为蜀中佳酿,刚一开封,浓郁的酒香就熏得我头昏脑涨,不禁倒退三步。却见李牧捋起袖子,毫不含糊地连灌了三碗,面不改色,叫好声差点掀翻帐顶。
      他摆摆手,随后发生的事简直不堪回首——我顷刻间便被敬酒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这绝对是李牧方才一番夸奖的用意所在!
      酒味铺天盖地地塞满了周身——“李……牧……”人们拥挤着,干脆直接把酒往我脸上泼来——“你……”脑子里连“简直浪费”这种基本概念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会死在这里啊!——”
      “我先走了,顺便打听下裹尸布多少钱。”
      最后一丝神智离开了我。

      三十公里外的一座黑色营寨此刻却显得分外肃杀,正中的大帐内涌动着不安的气氛,众人惊惶的交头接耳自战报降临后便不曾停息过。惟独坐首那位长者例外。只见他缓缓续满盏中清酒,然后盯着水面,仿佛凝神谛听着什么。
      终于,一丝极细的波纹轻轻荡开,映入长者深邃的眼中。很快,帐外骤然的马蹄声又起,只是这回没有言语,来者恭敬地呈上一个锦囊。长者接过,望着抽出的竹签若有所思。人们渐渐安静下来,望向长者参不透的眼。
      他终于开口。
      “散会。”
      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竟无一人抱怨磨蹭,大家躬身退席,走出大帐。走过那面直指苍天的帅旗,那个迎风的“王”字时,昂起了头。
      而另一句低得多的自言自语,却只有他的近身侍卫捕捉到:“这个人,可以利用。”
      谁?

      丑角。

      第一眼见到那个人我便立时想起百越街头的杂戏,其中有一种叫“变脸”。一张张面皮在戏子不断抬手间层出不穷,尽管栩栩然却不难辩出真假——画皮终是画皮,哭笑悲喜在迅速更迭中愈显虚伪。这便是我总不能坚持看到最后的原因:不愿看到千百层面具下的那张脸,苍白而疲惫的真相。
      此刻的这张脸堆砌出讨喜的假笑,令人觉得伸手就能剥下一层画皮。集结完毕的年轻士兵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赵王派来的“贵客”,年长些的却纷纷挂上了写着“不屑”的门牌。
      当李牧缓步上前的时候,他脸上的那种谄笑亦达到极至,我心里不由得一毛。而他的声音如同最优良的生长素,使它们在瞬间团成了森林。
      “李将军战功赫赫,”怎么听都像是葬礼上追颂死人的声调,他的声音一丝不苟地响起,隆重却空洞,“不愧是大王亲点的大将军,万民的福泽……”
      “好了,”面无表情的李牧听到这里,眉见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依然是不为所动的生冷口吻:“大王有什么新指示?”
      “尊敬的王上明查李将军数退王翦大军,保卫朝廷,赤胆忠心……”旁边某个人终于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立刻感染了周围的人,笑声清晰可闻。他激昂的圆脸上微微蒙上一层愠怒,笑容竟奇迹般地得以保全在脸上,“王上特赏赐御酒一杯,钱银若干——”说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玉爵。
      赏赐里,完全就没有提到在场的数十万将士,更惶论那些为赵国洒尽了热血无法再归去的灵魂。连只能算是“外人”的我都这样地意识到。只是当时阅历尚浅,只当是被他私下独吞了去,无从体察到一个国家从骨髓深处开始腐烂的隐痛。

      然而,随着那个玉爵越举越高,现场却因为另一种原因迅速冷了下去。不屑的人、发笑的人、不明来者是谁的人,都在看到他手中那一物的同时凝定了表情。无形的冰霜覆上营中每一个角落。随即,冰破,汹涌而出的无声的潮水吞吐着万人的愤怒。
      只有我不明所以。“诶,什么情况?”我推推李牧。
      “自从信陵君窃符救赵,解了邯郸之围,先王用它赐饮后,它就一直拿来奖赏有功的将士……直到前不久,王上将它赏给了亲信之臣。”
      “哦?那他立了什么大功?”
      立刻我就后悔了——“……他用舌头治好了王上高贵的痔疮。”
      且不论这话的语病,喉咙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恶……”
      这声音划破了薄薄的寂静,怒涛终于爆发开来,叫骂声顿时此起彼伏。
      平日巧言善令的赵王宠臣居然面不改色,继续向李牧“谦卑”地微笑着。然而我很清楚:那不过是他眼中根本没有数万将士,有一种人的眼睛生来只会向上看。
      不管是从“赵王派这种人来监视他和军队,是摆明的不信任”,还是从“将他的为国奋战和舔痔疮的小人一视同格,是为奇耻大辱”,李牧都有足够的理由暴跳如雷或万念俱灰。
      而他只是那么简单地笑了。
      一道清风破开了沸腾的空气,宛如他那日从天而降,一人一骑劈开了缠斗的两军,一样的决绝凌厉,也需要一样的勇气——
      玉爵应声而碎。
      像是迟暮的英雄对着辉煌的曾经一声长叹,终于承受不住,拔剑砍下自己的头颅;也像对当下荒唐的种种,暗示了这不可收拾的结局。
      其实用不着这么深奥的比喻,它不过像个染缸,因为那人的脸瞬间就从里到外变了颜色。用光我荆辙十八辈子的造诣也没法形容那种大惊失色的凄惨。只会往上看的人,如果不巧地位够高,那么他看到的世界就十分有限了,怕是不大于一只玉杯子。
      他惊惶地趴下来开始搜索起每一块碎片,吓得嘴唇都白了:“我……这……”
      没有人再去理会他,李牧径直踏过一地碎片,带领人们向练兵场地开去了。我稍稍留了一会儿,只见他的嘴角还在嗫嚅着什么,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光,阴郁的冷。
      那不是对李牧的憎恨,他给不出这样的感情,那是在权衡自己的得失。
      可惜后来当我领悟这一点,并明白利益就是控制此人最好的途径时,一切已经以异常惨烈的方式结束。
      李牧到底有没有察觉到呢?这成了永远无法解答的问题,但要是我说——他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事。
      他天性如此。

      昔者,赵王得于阗之玉,以为爵,曰:“以饮有功者。”
      邯郸之围解,王跪而执爵进酒。为魏公子寿。公子拜,嘉焉。故鄗南之役,王以为无赏,乃以其爵饮将士。将士饮之,皆喜。于是赵人之得饮,重于得十乘之禄。及其后,王迁以爵爵嬖人痔之舐痔者,于是秦伐赵,李牧击却之,王取爵以饮将士,将士皆不饮而怒。
      故同是爵也,施之一不当,则反好以为恶。人知宝其所贵而已矣。
      ——明•刘基《郁离子》

      “喂,你真准备留这种……人当监军?”
      “你去把王令改改,我就让他回去。”他皱眉,不愿多提。
      “你们王上的亲信怎么会是这种人啊?简直跟却殇说的那个谁有一拼!”
      他苦笑。
      “对了,他谁啊?”现在才想起问这个。
      对方的笑容褪尽。
      眼前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双大大的眼,明晃晃的,哀伤的时候像是有泪珠泫然欲滴。
      “荆辙。”
      “啊?”
      “……他就是郭开。”

      春已尽,初夏的风一阵一阵,扫过空荡荡的天地间,呼啸声吞没了一切。

      时日已过五月之望,炎热之中厮杀声真的小了下去,近在眼前的夏季对双方来说都是难得的休假,但也是严厉的考验。记得曾经有一个时期叫“春秋”,就是因为诸侯混战,春天打了夏天和,秋天天气凉爽了又开打……
      “真是退化了,那时侯还知道休战回国,现在呢?这么热的天还要守在这里对峙。懂不懂生活品质啊。”午休时间将过,可某个叫李牧的人还赖在睡神的膝头不愿起来。
      “麻烦你积极点好不好?王翦来劫营了!”我白眼以对。
      他安之若素:“换了别人或许会这么做,但王翦不会。他比谁都清楚在这种天气下,劫营的得与失。”
      “但是你也不能……”
      “报——”
      “进来。”传令兵入帐的时候带来一阵灼热的风。
      “今年热得不寻常啊,”李牧扫了眼对方,“回去后告诉将士们:将战甲内侧的毛皮拆下。”
      “是!李将军、荆将军,刚刚得到报告,秦军后撤一百里安营扎寨!”
      一百里什么概念?再这么一下就相当于退回秦国了!
      “哦。”李牧却异常冷定,“新营寨附近可有利于伏兵之处?”
      “是有许多山丘。”
      “那么水源呢?”
      “无河流经过。”
      “知道了,回去吧。”
      “是!”

      “这个夏天可以好好休息了。”李牧迅速往榻上一躺。
      “何以见得他不是在为进攻做准备?”
      “水。这才是夏天最重要的粮草。他的水不够他做进军打算。”
      “你还提到利于伏兵的山地?”
      “那无关紧要。此处到处是山地,他那儿没有我反而奇怪。我决不会上钩去偷袭,他这点智商还是有的。”
      的确,进军一百里去偷袭是办不到的事,且不说路途遥远对方应对绰绰有余,战线拉长,补给也是一大难题……
      等一下。
      “说到水源,漳水的水够喝吗?”
      “足够了……”他快睡着了。
      “那么粮食补给呢?我很少看到帝都运粮过来啊。”
      “……”
      “喂。”
      “……”
      “报——”
      “进来。”李牧清醒再坐起的速度令人叹为观止。
      “李将军、荆将军……”
      “怎么了?”王翦杀过来了也用不着这么吞吞吐吐啊。
      “这……他……监军他……”
      李牧的面色一沉,不再看我。

      记忆潮水般溯回那一天。
      沸腾的气息涨了又退,那是属于游侠的血,搭在剑柄上的右手紧了又紧。那种生死不过一念的感觉又回到了我的身体。
      最终是什么封住了我踏向毁灭的那一步。
      李牧沉如止水的目光越过了我,一寸一寸地冷洌下去。最后,那如夜幕般的纯黑里映出了银色的影子——是那把剑!
      却殇给我的剑,冰镇住了血脉里的火焰。
      —为什么?我错了吗?
      ……
      —请你记住。
      我被要求记住什么?它的灵魂让我记住的,是什么?
      我竟然忘了。

      事情经过很快清楚了:原来是运送粮草的人对山地行进经验不足(由此可以显而易见地看出邯郸那里根本鲜少供几次粮),不仅到得晚了,粮草也有折损,甚至有两个人怕受责罚,带着几车粮跑了!然而负责总监督运粮工作的郭监军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知所踪!
      李牧没有多说什么,起身亲自处理情况去了。他大步跨出营帐的一刹那,漆黑的双眼里蓦然腾起了青色的电光。

      运粮队队长缚着双手,深深地埋着头。民以食为天的道理没有人不懂,更何况艰苦作战的军队?耽误粮草与贻误军机同罪。这个近七尺高的汉子已是吓得面无人色,连嘴唇都青了。
      大家望向他们的将领,却发现李牧的脸色更为铁青。不安的猜测很快扩散开来:这回这家伙完了。
      不料李牧摆摆手,艰难的开口,却说出了这样的话:“你和你的队伍拿着这些罐子,去打大半罐水。给你们原来两倍的时间,到来的路上往返运三趟,不得洒出一滴水,不得打破罐子。若是做到了,便免于处罚。”
      对方猛得抬起双眼,脸腾的红了,几秒钟后终于重重地点下了头,那是重如山的承诺,报答同样重的信赖。此后这支队伍果然完成了任务,李牧听后只是点点头,从此将运粮的工作全部交托给了他们,经验使他们每次都完成得十分出色,再也没有出过事。众人这才明白他先前的用意,佩服不已。这是后话。
      对方退下后,李牧铁青的脸色丝毫未减:“郭监军何在?”
      “这……”左右面面相觑,说实话,没有人对这个形同虚设的“监军”有什么好感,都是避之不及,谁会知道他上哪了,“郭监军昨日出去的,现在还未归。”
      “算了。传令全军集合开始训练!”没有人留意到李牧眼底刹那间闪过的光线。

      守营哨兵处。
      “今晚还是你们值勤?”李牧。
      “报告将军,是!”
      “要仔细检查寨门是否关好,严防任何人出入,有可疑人物靠近营寨就放箭。”
      “是!”
      没有丝毫破绽的命令。
      “不公”是那样赫然地存在着,他的生杀大权根本不在自己手中。李牧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这样的决定,权作惩罚。那也是对“不公”的反击。
      后世像李牧这样遭遇的将领为数并不少,人们总是困惑为何在战场上智谋超群的他们却倒在小人们的阴谋脚下,于是一致认定在一方面成就卓著的人。往往在另一方面人事上天真未凿。他们都错了。
      为人处世上,李牧的智慧同样要超过他们。
      他只是太过热爱这个成就了他的国家,以致不曾分辨清楚“忠君”与“为国”的差异。那根本是两种概念。历史上“含冤”的名将们,也正是掉进了这两者间的夹缝。
      他们自小所受的“最好的”教育,又何曾教会他们看清楚这一切呢?

      第二天,所有看见郭开的人都不由得咬紧了嘴唇,然而弯曲的眼角眉梢还是泄露了他们狂笑的欲望。他们的监军白净的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道斜斜的箭伤,这使他看上去整个儿一未老先率样。上面又不知涂了什么灵丹妙药,遇到伤口呈现出橘红色,还发出难闻的怪味。于是瞻仰过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跑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张扬。
      然而郭开不愧是郭开,他没有花时间发怒,当然也没有傻站着,只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加快脚步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从此,他肥大的身影在白天就几乎看不到了,只在晚上出来晃荡。于是“监军那天被夜猫子抓了,连习性都染上了”的笑谈不胫而走,大受欢迎。
      “他居然没有反击?”我觉得这事不简单。
      “他日后会的。但是以他的方式,大概就是回去后在大王面前损我两句,好削减我的封赏。这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么?”
      “……”
      “不久了。等到秋天,我会结束一切。”
      “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你好像弄反了诶。”我宽了心。
      “敌人?不是吧。”
      我们都笑了。李牧舒展了眉头,不再说什么,把这件事丢到了一边。

      进入盛夏,漳水更为盛大地向渤海湾奔腾而去。遥远的北方却有一双眼睛不住地望向这里,掩不住的焦灼。
      相当年轻的公子,眉目端正,玉袍广袖,端坐于高堂之上,玄色的双眼却失去了沉稳。燕太子丹。
      “殿下真的是在为秦兵将至而烦恼么。”坐下的人忽然开口。
      青年一惊:“这……太傅这是何意……”
      鞫武淡淡一笑:“有一句话我说了多少年了:殿下身为太子,何时才能舍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语气到末了已是十足的冷厉,燕丹的脸色苍白如纸,却是不怒反笑:“太傅说的是。与燕国数百年的江山社稷相比,我个人的事又算得了什么?”
      “臣很高兴。”
      “就让我,再最后戏言一句吧,”从唇间滑落的字句轻如叹息,年轻公子眼底的柔软一层层涣开来,映出四个把酒长歌的身影,“他们,能永远这样,该多好。”
      太傅教导自己成为未来贤明的君王,而他们教会自己的只有两个字。却有万钧的重量,使心脏更有力地跳动的力量。
      那是他短暂的一生不断地伸出手,却最终失之交臂的东西——兄弟。
      太傅鞫武不语,只冷冷地望着他。果然,他的学生再次抬起头时,眼里已恢复了寒铁般的锐意,正是他花几十年时间为他打造的。燕丹点点头,示意自己已有打算,鞫武起身退下。
      大殿除了太子丹再无一人,显得愈发清冷。一声脆响,手边精致的熏香炉跌落在地,化作了碎片。脆弱的东西最终的宿命只有一种,丹的神情冷冽而森然。
      “来人。”
      “在!”
      “传我命令,有请田光。”

      “要开始了。”王翦从刚刚呈上的锦囊里抽出一支竹签,阅读着上面的信息,眯起了眼。
      “哦,郭……呃……郭监军来的啊。”赵王迁从成堆的山珍海味中抬头,抹着油腻腻的嘴唇,暂时将目光留在了那枚竹签上。
      而千里之外的燕都蓟——
      明明是一样的四合院,一样的月光。却没有了那份和谐与宁静。依然有筑的乐音传来,却不复昔者的清越超然。那敲击声里竟依稀有哀痛欲绝的杀意!
      “燕丹是不是叫你去刺秦?”冷厉的问句使对面的人觉得一把冰剑刺穿了胸臆。
      剑客依然一身青衣,眉宇间却是罕见的冰冻住的神情,杯中的酒已冷,右手还保持着握杯的姿势。
      “你告诉我。你给我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对面的那双眼里此刻住满了风暴,毫不留情地咆哮起来。“喀嚓——”尖锐的声响毫无预兆地刺破空气,两人一怔,只见那厚重的竹筑竟被生生敲裂了!
      高渐离疲惫地坐回席上,面色苍白如死:“请你告诉我,田光是怎么死的。”
      那个一旦燕国有所需要,定会第一个上前的人;那个在樊于期说“能为国而死,无憾了”时,大点其头的人;那个把兄弟看得高于一切,最无私的人。选择了最先牺牲他自己。
      荆轲依然没有言语。
      高渐离愤然而起,走了出去。
      “你记住,不要去找樊于期。”身后忽然传来恳切的叮嘱,却再无其他。
      “哼。”他冷笑着跨出了院门。
      荆轲的手指在衣袖中攥紧,终于闭上了眼睛,杯盏中落入了什么,却旋即随酒一起被一饮而尽。
      他会离开吧?他总会知道吧?那么有些事,其实应该说出来的。荆轲失神地望着空酒杯。
      没有说的,说不出口的东西。
      “今天怎么了?好象很开心啊。我要去刺秦你还这么开心?”
      ……他一生都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却在最后撒了谎。抑或,这正是他的所愿?
      “当然有可能会死!……为国而死也不错?恩,这样说倒是没错拉……”
      ……
      “太子丹叫你不要把事情泄露出去?那是当然的啊。”
      ……
      “对了,刚才去了趟樊于期那里,这小子居然不在家,真罕见。”
      ……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那个既定的结局。而这一切,只是序曲。

      两天过去。
      “要走了么?”
      “恩。再会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愿意回来的时候。”
      “那么至少答应我会回来一聚吧。”
      “……”
      “这样才对的住‘再会’这个词啊。你都这么说了。”
      “切。”
      “那就好。啊,对了。”
      “……”
      “反正都决定了,就不要告诉荆辙了。”
      “……你从前也说过。”
      “啊?”
      “高渐离这个家伙,任性起来真是无可救药。”

      “传令全军,缓缓追击。”李牧的银甲外裹着黑色的披风,整个人就像是一尊凛然的战神。他脸上的表情并未因敌方的撤退而有任何变化,冷定地犹如水波不兴的湖面。
      “要是人家有埋伏怎么办?”有人生疑,情势的确有些奇怪。
      “李将军此举正是试探之意啊。”司马尚开口,微白的胡子闪着银光。
      果然前方“败退”的秦军也慢了下来。
      “果然有埋伏啊,快撤吧!”又有人说。
      李牧微微一笑,一摆手:“现在,全速冲上去!”说罢已率先冲出了十丈远。
      众将哪肯落后?也高喊着冲了过去。秦军被赵军的气势怔了一怔,顿时有些慌乱,稍稍乱了队形——赵军大部乘机掩杀上来。不一会儿地上已躺了一层秦军的尸体。
      王翦勒马回身,皱皱眉,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命令部队速速整好队形。
      已经晚了,李牧大幅度地一挥手,赵军潮水般向秦军卷去,似欲合围!
      王翦断然令下:“散开!第四阵型!”只见秦军兀地分开,井然有序地向尚未完成合围的赵军袭来。
      李牧神色不动,速度未减,只是沉着地下了新命令,两侧的令旗顿时翻飞着将信息传至全军:“左翼,右前方突进!右翼,左前方突进!”
      中间部队已然冲入了敌阵,秦军分开两边,正欲夹击,身后的喊杀身已到。滚滚的烟尘里,赵军的两翼像两条长龙分别向左右两侧卷开,瞬间形成了分割包围之势!如此一来,中部已是在人数上占了优,与敌军厮杀着,愈战愈勇。
      而正前方的王翦依然端坐在战马上,除了发出军令外没有动过一下。部下们不无惊诧地发现他们的主帅沉如止水的目光并不在迅速欺近的敌军身上,而是投向了远方的山峦,蜿蜒的山道上,竟有什么正在飞驰而来?!
      然而秦军毕竟是昔日长平的那支死神之旅,毕竟是在韩国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胜利之师,毕竟是日后那冲溃一切令中原大地丧胆的黑色潮水。中部在王翦安之若素的指挥下,竟是防得滴水不漏,使赵军举步维艰。然而两翼的情况却不容乐观,若是久持下去,秦军的劣势将显露无疑。
      沙土四溅,血光明灭,呼啸荣辱,纵横捭阖。这片空旷谷地的属性栏已彻底抹去了“人间”二字,填上“修罗场”。
      风云急遽变幻的战场,冲天的杀气中心,淘去一切疯狂,只剩下两双眼睛一丝不乱。一者的坚定如铁中意气飞扬,另一者却越来越深不见底,一抹奇异的光线若有似无。

      远处两骑飞速接近的声音显得微不可闻,可马上一男子唇角的笑意却似无形的阴云笼罩了整个战场。
      “李将军!”突如其来的喊声由远及近,李牧回头,一枚玉牌反射的光芒瞬间刺痛了他的眼。来人高举的东西竟是赵国唯一的一块令牌,只由历代的王掌握,非大事不能发出!
      李牧第一反应就是王都邯郸出事了,拨开几个方向刺来的矛头望向来使的眼睛因震惊而成了浅灰色。
      “请李将军速速撤兵回营!”对方全身上下除了“军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形容词了,可惜继承的乃是死板与拘谨,而不是活力与锐意。此刻他不顾眼前的大好形势,只是机械地想尽快完成任务。
      所有的眼睛都会聚在他们年轻的将领身上,只有司马尚望着不远处泰然自若的秦军统帅,微微摇了摇头。与此同时,那个声音如同千钧掷地——
      “撤。”
      李牧的神色较之王翦,亦是丝毫未变。

      “不要以为我们会接受自己拼了命守护的后方受袭这种荒诞的理由。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司马尚微斑的双眉越皱越紧,连秋风也无法抚平。
      不料对方也是颇有愠意,冷冷道:“李将军自己做的事,怎么反而要别人提醒?”语气的不敬立刻招致数十道冷眼。
      “请阁下赐教。”还是第一次被自己人这样恶狠狠地瞪视,李牧却未恼,仍是平素温和的语气。
      对方竟换上了更加憎恶的眼神,吐出的言语却比神情更加深刻地扎进每个人心里:“王上已察觉前线守将李牧、司马尚等人之通敌意图,特令在下将此二人召回。王翦许诺给你多少土地让你背叛赵国呢,李将军?”
      那一瞬间没有人听懂这些字句的含义,战甲上淋漓的鲜血全部褪成苍白色,世界寂静无声。
      头盔上一滴尚未凝固的鲜血滑落下来,划过李牧的眼角与脸颊,他整个人就像一座雕塑。
      “胡说八道!”终于有人吼出来。
      “胡说?呵,真是巧了,王翦竟然没有追上来。”嘴角讥诮的意味被无限放大,第二匹马上的人仿佛此刻才出现在众人面前。
      郭开。
      秋风原来是如此冰凉的匕首。

      早已料到的结果,因此他根本没有在前方埋什么“伏兵”。
      “自取灭亡,”王翦凝视着远去的队伍,“不必追了。”
      他不是视战术胜利重于战略胜利的人,但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为什么?敌人仓促撤军,此时若是追击,定能杀个片甲不留!”身边一员将领不免有些忿忿。
      话音没落他就惶恐地发现,帅旗下的人沉静的眼里蓦然腾起了惊涛骇浪!
      “我不是白起。”王翦缓慢而清晰地说。

      这绝非一个公平的世界,昏聩无能的人可以操纵精英的生死;好逸恶劳的人可以拿辛勤的百姓的物产来酒池肉林;为一己之私能抛弃国家的人过得春风得意,滋润美满,将祖国与百姓系于心头的人却在颠沛流离中承受一次又一次的磨难。这究竟是为什么?当时的我还不明白。
      “好了好了,不要看到我就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我真的欠了你一百万么?你大哥是回家探亲,又不是……那什么的。倒是你,不能一起回去看小殇实在太可惜了啊。”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开朗过头的李牧。他们的将军一回营便立即与“雕像”分道扬镳,更是迅速遏止了“悲愤”的粒子在全军的扩散,迅速做出最简明的决定:“我回去向王上说清楚,两个时辰后启程,争取早去早回。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属于军人的果敢,于是在司马尚表示了相同意愿后,没有人提出异议,连我也没有说什么。他是被损害的人,他是蒙受了冤屈的人,理直气壮的胜诉的人应该是他,带着轻松的笑意回来的人应该是他,他所受的不平已是到达极点,不可能再遭遇更多了。
      绝不可能再有更多。我死死地命令自己相信这一点。
      不过——“什么可惜!你以为我是你啊?给我早点回来,不然王翦来了怎么办?”
      “当然是你看着办,”他的眼里落入漫天夕阳的辉光,略带肃然,“想问怎么办的时候,求人总不如求己。”
      我愣愣地望着他。忽然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感觉。哪里知道那个恨不能把全部文韬武略教给我的人真正“为师”的时间,竟是只得这一日!
      “还有,若是守不住这里,你就死定了;若是守住了而你自己丢了性命,你就更加死定了。”
      什么跟什么,“我要怎么连死两次……对了,你!要是敢耽搁太久,你也——”
      “那就这样了,”他忽然一纵马鞭向前奔去,朗笑道,“哥们,保重。”
      是那个少年,刚当完值赶着回家,策马行走在朱雀大街上,冲我朗朗地笑:“在下李牧,幸会啊。”
      身影渐渐消失。
      西天的晚霞展开绵延万里的羽翼,撞向地平线。残阳如血。

      几天后,归来的却不是盼望的人与盼望的消息。顶替者自带来司马尚被革职的消息后就没得到过什么人心。
      这是必然,我还没有见过这么表里如一的人,连草包见到他们也会叹气。他们的外表举止与内在智慧一样乏善可陈,令人厌倦。营里甚至流传起这样的桥段:两位将军在来路上遭到牧民劫持,被迫互换了身份……而他们对于此类言论显得束手无策。他们应该是最希望李牧回来的人吧,否则王翦大军杀到时,自己就是首当其冲的炮灰。
      而李牧始终消息全无。但他一定会回来,没有人愿意质疑这一点。
      只是不巧王翦比他先到罢了。
      战火燎原,烧毁了两位“牧民”的草场,于是他们命令全军后退去新的草场,尽管那里不久又会被烧尽。但有什么关系呢?后方还有新草场。
      开走的大部队濒临瓦解的边缘,两千人和我一起留了下来。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报着必死决心的人反而最终存活下来,只有他们存活下来。正面对抗是荒谬的,于是我们转入山地开展灵活而广泛的游击战。日后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就在山里定居下来,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若是守不住这里,你就死定了;若是守住了而你自己丢了性命,你就更加死定了。我守住了誓言,所以你也一定会回来。
      前来挑衅的多半是些流兵,王翦的大军绕了很大的圈子北上而去,我竟有些理解他微妙的心理。然而世事无常,他只是凡人,自然不会料到有一天自己会为当初的一念之差无限悔愧。何况眼下要做的事如此势如破竹。
      仅仅几个月后的第二年,秦军攻入邯郸,赵王迁降,赵公子嘉逃至辽东自立为王。赵国名存实亡。
      我忽然再也读不懂身边赵国兵士们的眼睛。

      时光飞速淌过一年零七个月,王翦率领的死亡潮水终于迫近了燕的堤岸。就在我对千里之外的祖国担忧起来的时候,他出现了。
      这出邂逅显然亦在那个人意料之外。
      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衣,腰间一枚竹筑,男子清冷的眼瞳为一切罩上了冷色调。他眯起眼打量着我,表情没有一丝俗世的生机与暖意。
      “你就是荆轲的弟弟?”他的声音还留有几分往昔的清亮,却挂满了冰渣。
      “你是哥哥的朋友?”
      “原来你躲在这儿。”他根本没有回答的意思,“真不失为置身事外的好地方。”
      没有人被冰刃扫到还能保持愉快:“这是我的责任。你没事的话大可不必浪费时间。我很忙。”
      “责任?你显然认为对这些完全有能力自己生活下去的赵国人的责任,要比作为人弟的责任重得多咯?”诘问的声音不大,却犀利地如同刀片雕刻着听觉神经。
      我不明白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是与全世界有仇,还是前世就对我不满:“我有要等的人。”
      “你在等李牧么?”
      “你怎——你知道?”
      “他真傻。赵迁何等人?——昏庸的君主比残暴的更可怕——即使免职令下来,他也可以学当年信陵君的‘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败了王翦后再慢慢解释。可他偏偏选择‘忠信’这条路。在昏君面前做忠臣,自然……”
      “自然怎样。”
      “他死了快两年了。因为是秘密执行,连葬在哪里都没人知道。”
      血色玷污了明净的天空,世界的喧嚣震耳欲聋,在无以复加的那一瞬轰然倒塌,冲天的尘埃压得我无法睁眼,无法呼吸。
      我没有很过高渐离。
      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无论何时我都确信着这一点。只有当记忆回搠至最初,才变得不那么肯定。最初的那一天,当他冷冷地说出:“李牧死了。”宛如地狱修罗立在我面前。尽管我理解不是落叶带来了霜天。
      他望着我,终于有了些微叹息的神情,淡如捕风。他摘下一片叶子,用锯齿状的叶缘割破手指,以血为墨在叶面上写下几个字,递给我时轻声说了句什么。
      血管深处还在钝钝地痛,我没有捕捉到那句话,亦是很久才读取完毕叶片上的信息,顿时全身冰凉,竟生生抑住了疼痛。
      “什么时候。”声带难以操控,沙哑异常。
      “最迟下个月。”他转身走远。

      命运之轮骤然加快了脚步,向每个人投去嘲讽的笑容。
      那个男人向来只对三个人不加防范,如今却连最后一个都要失去了。
      “你不要像我这样。”他用冰封的声调轻轻地说。

      •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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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三:山地不一定有水,河南林县红旗渠的故事大家听过吧?
    注释四:漳水:今天的漳河,是中国北方地区少有的水量丰沛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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