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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卜仓舟蒙了一块大头巾,将门打开了,看清是谭鲁子,就扯着袖子将他拖进来。
“如何?”谭鲁子不安的看着只露出鼻孔卜仓舟。
“多亏我跑的快。”
抹了一把脸,将头巾扔在地上。卜仓舟额角有一块血痂,看着没有多严重。
谭鲁子松了口气,卜仓舟自去桌边坐了,往牛耳杯里倒酒。
此刻天光微亮,谭鲁子看着他,脸上没涂粉,显得有点发黄。当初最担心的是肤色,好在卜仓舟身上并不黑,肤质尚可,脸色可用北上晒伤做借口,外加傅粉加以掩饰。
“是东厂。你想必已知道了。”卜仓舟狠狠灌了一杯酒:“谭大人,你说句实话,我这苦差事何时算是头?还是它根本就没有头?”
他眼光黯淡,已有些绝望了。
“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要了?”谭鲁子揶揄了一句,换来卜仓舟脸上一黑。
“我听说公公已逾半月未去御马监赴任,也很久未进宫了?”他略微正了脸色。
自撤西厂,调回御马监,卜仓舟跟他同去一趟任上就再也不肯去了。说那儿都是雨化田的旧相识,他连人也认不清。此后胆子像是越躲越小,索性连昭德宫也不入,整日托病东躲西藏。
“还公公……话说陪皇上都没有什么,说些市井趣事也可混过去,就万娘娘不好伺候,我可受够了!”卜仓舟捧住脑袋:“东厂找的那几个江湖人,若不是我混长久了会看人脸,这条小命就交代了,后来我想,若我最终结局逃不开一个死字,何必整日提心吊胆,不如你动手,至少是个痛快,再伪造嫁祸东厂,一举两得。否则……长久下去,我怕哪日忍不住,或是不小心,穿帮了,大家都不好看,最糟糕的我怕在床上就被万氏那娘们千刀万剐……”
卜仓舟顾自倒酒灌酒,嘟囔着人生失意须尽欢什么的,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忽然又甩出一封信给谭鲁子:“差点忘了,这是赵怀安给你的。
自撤了西厂,遣散了番子,赵怀安就改为直接和卜仓舟联络。
谭鲁子将书信看过一遍,上面是新近获知,贪赃与查实受了冤屈的官员。拜托他适时施以援手。众人皆知,镇抚司诏狱就是地狱,进去了少能活着出来。
谭鲁子将信塞入袖中,问:“赵怀安人呢?”
“陪同杨家后人去南京了。”
前番出了杨荣的曾孙杨晔一案,他的叔父兵部主事杨士伟也被牵扯其中,遭了抄家贬谪。实属冤枉。这是雨化田北上之前发生的事,西厂撤销时,将在押问审的杨家后人放了。
卜仓舟执着酒杯,眼神有些飘忽,忽然一手按住谭鲁子手腕:“谭大人,你是敬诺的人,能不能答应我件事?放过少棠好不好,她为人最守义气,也不愿意掺和朝堂是非,我可以休书一封……帮你们骗骗她。”
谭鲁子看着他摇头微笑,拿出一物放在桌上。
是一把小巧的匕首。
卜仓舟看着那物,忽然间说不出话了,胃里有些翻腾,空气中漾开阵阵酒气。
“只要不涉足京城,离得远远的,没人会去动她,至于你么……”
他沉吟了一下,慢慢抽回手:“……就如你所愿。”
天色阴沉,朔风寒冷,是雨雪欲来的前兆。
马蹄敲打着冷清的街巷,谭鲁子行色匆匆。身披一袭暗朱砂色披风,朝服下摆,挑出狭长的剑身。像是刚从镇抚司衙门归来。
驻马于荒芜的院落之前,闪身入内。
他左手还提着一只绸布包裹,上面有些暗色的斑块。
院内静寂,只有夹道栽植的细竹随风发出飒飒之声。
这条街巷是前两年“妖狐夜出”的案发地,才会如此空寂。传言:妖狐夜出,一夜戮尽宅中人。实际上只有他和另一人心里清楚,所谓妖,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罢了,就像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都可寻到堂皇理由。再肮脏的用心也能包上华丽外衣。
这套宅院是他亲手打理,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里进院落已清扫干净,窗明几净,几根修竹并菊花栽在苗圃。居中人散发宽衣,正闲闲立在一堆瓶瓶罐罐面前。
“督主的饮鸩丸可是又有进展了?”谭鲁子背了手,边走发问。
那人侧首瞧他,微微一笑,正是色如明玉,神清气爽,好过他之前任何时候。
“你现职是镇抚司千户,怎么还用这称呼?”
闲闲说着话,将一粒色白丹丸放到鼻下闻了闻。
这是他新近研制的一款伪毒药,可以令人心跳呼吸皆无,处于假死状态。胜过他北上苦肉计中用的,须在人极度虚弱的状态下,才能达到效果。
“督公!是卑职疏忽了。”
谭鲁子忽撩衣襟单膝跪下了。
雨化田手一顿,便将白丸丢回罐中。
“日前东厂凶狠,连当上御马监的西厂厂公都不放过。派人行刺。自从西厂撤销,各地的弹劾奏章就多如牛毛,多年前的旧事也翻腾出来利用……”
谭鲁子发觉开口艰难,如同义无反顾的去做一件事,事后发现代价巨大,想反悔了,却找不到理由,或者任何理由都牵强。
默然一会儿,他补充:“还有一件,今晨布鲁嘟陷于昭德宫,望督公出手搭救。”
雨化田听到后面便在紫檀椅上靠了,顺手拾起剪绒布上的匕首擦拭。
他慢慢道:“鲁子你糊涂了么,西厂已撤,一切都过去了。你说东厂行刺,可有证据,有了证据,便让正主去昭德宫告御状,皇帝还不至于绝情。至于弹劾奏章,管他作甚,谁爱落井下石皆随意,反正西厂已撤了。”要起火也有顶缸的。
挑眉看了谭鲁子一眼:“即便要找人帮忙,也该找正主不是?”
谭鲁子道:“请恕卑职大胆。实在出于不得已。”
背后的手一抖,一物便咕噜噜滚在地上。
那是一颗人头,折翅纱帽,白皙俊秀的面孔上有伤痕,且已青紫发黑,又被泥土污染了。
叮一声,是销金断铁的匕首没入桌案。
雨化田下颌绷紧,这是他怒极的标志,他侧头看谭鲁子,目中光色狠厉。
后者垂眼,躲避开他目光:“卜仓舟被人行刺中了毒,才会如此难看。”
雨化田盯着那颗头,片刻后吸了口气迅速别开眼。
“你断定是东厂所为?可有证据?”
“没有证据。”
这次是盯着谭鲁子看了半晌,忽而冷笑:“谭鲁子,不要隐瞒真实意图,我本对你信任有加,奉劝你不可为了儿女情长乱了方寸!”
谭鲁子抬头,“督公说信任我,劝我不要因儿女情长乱了方寸?当真如此么?可督公自己做不到的事,缘何要求他人?难道督公从未因儿女情长乱了方寸?”
雨化田这时似已控制了情绪,放缓面色静静看着他。
谭鲁子道:“地道之中,我刺向素慧容一剑本是为了吸引赵怀安他们,引开视线,督公理应明白,可督公做了什么?你回剑相救,做了件与你身份不符的事!为此给赵怀安看出破绽,可知事后我不得不费尽口舌弥补?”
雨化田忽以手支住额,轻轻抚柔眉心。
谭鲁子接着道:“还有督公在地道中对素慧容说的那些话,有多露骨,为何要那么说?我曾前思后想不得解,后来忽然明白了,是因为督公信不过我,信不过我的剑,怕我万一失了准头,此生此世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才会那么做……督公扪心自问,我猜的可对?莫非督公信得过只有自己?”
雨化田依旧以手掌抵住额头。
谭鲁子笑笑:“这些陈年旧事本不该提,说出来也毫无意义,是我多嘴了。”
摘下银剑放在面前,正了正面色:“卑职以为,督公想要功成隐退,目前还不是时候。朝纲未正,边陲告急,正是用人之际,还望督公重振昔日风采,再建西厂,并愿以此剑为证,誓死追随!”
这是他家传的东西,足以立誓。
无人应答,静谧之中,唯风声隐隐。
良久,雨化田拂袖而起,“将那东西拿远些*……也好叫他入土为安。”他举步走入室内,语声遥遥传来:“你我之间,何用誓言,只是我很不愿回去罢了……但事已至此,无需多言。”
院内又安静下来,谭鲁子瞟了眼天色,阴沉之中似又黯淡了几分,看来风雪真要来了。
他知因卜仓舟和常小文的意外介入,雨化田改变了计划。苦肉计受伤之后像是起了归隐之心,但安于现状,不似他以往的风格。
目光掠过新建的暖阁,窗户正对着池塘,等熬过了冬季,可预见的,春日到来,池边牡丹抽芽,兰桂出绿,池内新莲生蔓……暖阁翻做纱橱,谁也不会想到,荒废被查封的院落之中竟有这样一处桃源美景。
微微叹了口气,心中一处动了动,好像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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