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凤朝凰

　　楚江所料不差，这一次，阿诚足足帮奕辉准备了三桶热水，她犹嫌水不够用，奕辉花了近半个时辰，拼命搓洗，才洗去了身上所有污泥。

　　冰凉的手足又恢复应有的热度，奕辉满足的叹息，迟迟不愿从浴房里出来。

　　待奕辉穿戴齐整，却见阿诚走来，说是楚江让奕辉到前厅一道喝些热茶，聊聊天。

　　奕辉心中一动。——她早就想找个机会与楚江当面谈谈，探知一下富贾‘越平安’那边的动向，权衡一下自己的出路。可惜身在军营之中，万般不便，平时连大将军的营帐都接近不得，更别说见面。

　　即便楚江不说，她今日也必去前厅找他。

　　…… ……

　　在走廊间便能听到，男人们对弈品茗、棋子落定的声响。

　　“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而不战。韩先生好气魄。”

　　手中那黑色的棋子迟迟未落下，楚江望着眼下的棋局，笑叹了一声。

　　烟青色的广袖微微拂过棋盘，被男子随手卷起。
　　与楚江对弈的文士，约三十出头，青衫广袖，气韵仿若青松绿竹，眉宇之间是述不尽的疏朗与洒脱。他举杯饮茶，但笑：“凡兴师万数，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家国之奉。故此，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哦？先生可是叫我‘合利而动，不合利即止’？”

　　“然也。”

　　楚江的笑声清朗而干脆。手中的棋子却迟迟不落。

　　韩泉看在眼里，但道，“将军，天下大乱，仁者圣人应时而起，天下图之。将军迟迟不落子，心中所惑的是什么？”

　　“……”楚江但笑不语，沉默中，他似观眼下的棋局，然而目光深邃，仿佛看到更远的地方，却无法寻到彼岸。
　　片刻，他将手中的黑色棋子随手掷回了棋盒之中。

　　韩泉扬眉而笑，“将军可要与韩某耍起赖了？”

　　楚江的眉间流露出微许尴尬。他哂然，摆手道：“罢了、罢了，先生就当让我一次如何？我们再来一局！”

　　韩泉扬眉淡笑，疏朗的眉宇间微有些无奈，扬起的唇角边又带着一丝自得。却不依不饶，“将军心中的困惑不解，再来一局，结果也是同样。”

　　楚江眉角微蹙，脸上笑容却仍旧。

　　…… ……

　　止步于走廊间的奕辉，将厅室中的两人细微看得一清二楚。只觉得那个‘韩泉’三十来岁的人了。——才华横溢是有，可惜脾气倔而清傲，行事太随己意。
　　——不会看领导脸色啊……

　　其实，楚江心中所惑，奕辉大致能猜到一些。

　　——‘芒军’揭竿初起时，楚江与其叔父楚黎，本是借由前朝亡国贵族之名，以络天下民心。本以为，当下耀明王朝内庭动荡，伪帝们层出不穷，民心已散。
　　然而，谁想如今那个当初逃离册封大典：被神武帝钦点的太子‘仲百红’，被太傅一党又重新抬了出来。摇身变成了当世正统帝王。

　　毕竟太祖神武帝一统九洲，四海臣服。其余威犹存。在当下百姓心中：耀明皇室的嫡亲正统，可比得什么‘前朝王族贵戚’，来的有说服力多了。

　　估计楚江也没想到，如今皇廷还有这么一出。如此一来，当下时局里，他所率领的起义军，在大义上已然站不住脚了。

　　当然，不止是楚江的起义军，其举国上下各地那些佣兵自重的诸侯王公们，即也是‘大义’已失。

　　楚江目前恐怕困扰的就是，在如今时局之中，如何才能重新高举‘大义’之旗，以笼络民心……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奕辉眉角微微动了动。

　　——不过这不关她的事情……

　　“阿辉姑娘，怎么不进里屋去？”

　　奕辉正思忖着，却听身后妇人阿诚的声音。

　　“哦，我乏了，正发呆呢。”

　　转眼阿诚已步至身前，她笑言：“姑娘先进里屋喝杯热茶吧，我去准备些消肿去淤的伤药，一会儿便过来替你上药。”

　　“好，那就多谢阿诚嫂了。”

　　刚洗过澡，除了全身乏力，还觉得胸闷，嗓子也干燥的厉害。奕辉也想快些找个地方休息安顿。可是一想到，回去又要再一次面对‘殷荣’那阴沉而枯朽的模样，奕辉就生了怯意。她宁愿在韩泉与阿诚这里多赖上一会儿。

　　此时里屋的两个男人气氛正有些僵滞，奕辉的到来，恰解了楚江的尴尬。
　　楚江将面前的棋盘略推至一边，腾出的位置正好共他单手支颐。看他的样子，心思早已不在与人对弈阔论上。

　　“潘奕辉，听说你今天阵仗不小啊。——来来，给我和韩先生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坐在案旁的少年郎骄狂依旧，他英俊的眉眼间尽是戏谑调侃。他笑眯眯朝奕辉招了招手。

　　此时楚江在席案前盘着腿坐的吊尔郎当，韩泉目光瞥见，不由蹙了蹙眉。

　　当然，奕辉的坐姿也曾被韩泉劝诫过。说是：‘坐’，应是‘膝盖着地，脚掌向上，臀压掌上。’作为女子，更加要注意自身的德容修养。
　　当初奕辉听得这教诲，频频点头，可惜的是，其坐姿依然如故……

　　显然奕辉低估了自己内心深处对于楚江和他这个‘匪窝’的怨怒与愤懑。初时她还在思虑着：如何能心平气和的与这个少年将军再做一次沟通，问问商贾‘越平安’那边，到底是如何答复的……

　　可是如今直面于楚江时，奕辉连腔也懒得搭了。她的心中怒火中烧，如是开口，溜出来的定只有类似 ‘操他祖宗’这样的粗鄙不堪的言辞。

　　她轻车驾熟的，默然至厅室一角内盘腿坐下。

　　一旁的韩泉闻言，也不经转首，看到奕辉如此模样，吃了一惊，他皱起了眉。“小辉，你这是怎么了？”

　　此时，奕辉刚洗完澡，身上的污泥倒是洗净了，脸上青肿血痕却更加明显了。嘴角和眼睛都肿的老高。

　　“跟人打架了。”

　　韩泉蹙了蹙眉，看奕辉的眼神里隐有几分忧虑和怜惜。他倒上了一碗热茶，递给了奕辉，但道：“我让阿诚给你煮碗姜汤，你喝了再走。”

　　“嗯……”奕辉闷声应了。实则也不愿那么快的就回殷荣那里。

　　“你也够厉害啊。”

　　奕辉仍旧没理会楚江的调侃，她捧起碗，开始慢慢的喝茶，直到将一碗热茶饮尽时。阿诚已带着跌打药酒和姜汤，进了屋。

　　“将军、先生，你们这是？”妇人阿诚望着屋里沉闷的三人，有些纳闷。

　　屋里两个男人之间自是没什么好再说的，奕辉对楚江的调侃不闻不问。而韩泉本人，本身也不是一个话唠之人。见了阿诚，韩泉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扬袖招呼：“阿诚，快把小辉她脸上的伤给处理一下。女子脸上留了疤痕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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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的夜雨依旧不紧不慢，淅淅沥沥的下着。厅室中晦暗的灯火摇晃，久了便让人眼睛发酸。

　　阿诚的手指刚触及奕辉脸颊，奕辉就疼的抽吸。此时手脚都是酸软乏力的，药酒浓郁的气味在晦暗温暖的灯火里缓缓散发。伤痛处在妇人略嫌厚实的手指摩挲下，也渐渐不是那么疼痛了。

　　眼前这样的氛围令人难得的感到一阵安全。

　　“阿诚嫂子，你可得轻点。这人现在脸皮疼的要命呢。”

　　听得奕辉的抽气声，楚江挑眉笑言。

　　奕辉焦躁的情绪，终于在这闲适安逸的气氛下缓缓平复了。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目光终于迎向了楚江。
　　“楚将军。你还要我在这里呆上多久？”

　　楚江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唔，这个就要看本将军的心情了。”

　　奕辉心底怒意翻涌，沉声道：“将军，现在所有兵士私下里都说我潘奕辉，是将军你养来的‘小白脸’。敢问你有感想？”

　　岂料楚江支颐笑答，“那又如何？我身边的亲兵，模样漂亮清俊的可大有人在。——你这不算什么呀。”

　　一旁韩泉一杯新茶刚刚举起，茶水入喉，差被呛住，他剧烈咳嗽了起来。

　　“‘越平安’是不是还没有联系你？”

　　奕辉却不想与楚江兜圈子，她开门见山。

　　此话一出，厅室里又再次安静了下来。韩泉停止了咳嗽，眼神静穆。一旁阿诚眸光闪动，欲言又止。只有楚江，笑意仍旧。

　　奕辉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仿佛自己心中的某一处，早已料知了会有这样结局一般。

　　“姑娘，这段时间里，我带楚将军曾去了一次：之前醉梦楼给你安排的地方，‘定奉县’那里……已经没有接应的人了。所以恐怕是……”

　　阿诚没再说下去。一旁韩泉也沉眸不语。

　　然而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很显然，她又一次被他人所放弃了。

　　因为阿诚的私心，让她错过了一个安生立命的机会……

　　这一次，奕辉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让我离开这里？”

　　楚江却答非所问，他的脸上笑意依旧，眼神却肃穆的令人发寒。“潘奕辉，你有没有为自己将来做过打算？”

　　奕辉心中的狂躁又要压制不住了。她蓦地立身而起。

　　“如果不是我问起，你们到底打算敷衍我多久！我连我最后生存的资本‘平安钱’都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我对你起不到任何用处了！你别想我还能有什么潜在利用空间！？
　　——我潘奕辉，不过一介草民，用不着你楚江如此大张旗鼓！这样不男不女的生活，我受够了了！
　　你知不知道那个‘殷荣’……！”
　　奕辉深吸了一口气,“他真是令人恶心！你也令我恶心！”

　　“小辉你先冷静下来！”韩泉呵斥道。

　　奕辉恍惚觉得自己手中所握住的一角正在慢慢碎裂，至指缝间缓缓流逝，所剩无几……

　　“你们都算什么！凭一己之私，毁了我的人生！你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仁义道德都去哪儿了！？利用别人的时候，你们恐怕都记不住那些吧！你们都算什么东西——！”

　　眼前是一片混沌的，恍惚中有许多人影在的她眼前飘浮。那些模糊的影子都仿佛在嘲笑她，仿佛她愚蠢的像一个‘笑话’。她愤怒的跺着脚朝他们叫嚣着。

　　年少而脆弱的心，焦躁而惶恐，奕辉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眼泪无法抗拒的流下来。她的情绪在疲惫与恐惧中已处于临界点。

　　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而混沌的，她压抑的太久了，她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她觉得精疲力竭，觉得天旋地转，甚至觉得上苍已经将她忘记了。无论她如何祈祷如何哭求，总是得不到一点回应似地……

　　真是令人挫败，令人绝望……

　　恍惚中她听到了楚江沉着而冷静的声音，“阿诚，麻烦你先送她回去。”

　　奕辉心中一怔，忽然猛地挣开了阿诚的手，她几乎在尖叫了，“啊——！！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阿诚试图架住冲动奕辉，“姑娘，你累了，你需要休息。”

　　“我不要回殷荣那里——！让我回家！让我回家吧！”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奕辉觉得自己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欺诈与利用之中。血影刀光中，她除了疲惫，还有了恐惧。她需要尽快找到一条出路，可是，对于自己前路的选择，她依旧是茫然而混沌的。

　　就在挣扎之中，奕辉忽然感到脖梗一麻，在还未及反应中，她恍惚的看到自己的身体猛地摔落下去……

　　当眼前的黑幕落下，奕辉仿佛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召唤。——那个清悦柔美的女声，再一次在耳畔回荡，忽近忽远。

　　‘少年人，我听到你心底的迷茫……’
　　‘也许你需要去寻找一个答案？’
　　‘还记得‘王安’么？或许见了他，他会给你答案……’
　　‘需要我为你再次打开通往百年前的时空之门么？’

　　——又是你……你到底是谁……？

　　‘妾身名作‘望舒’。’女子低声浅笑，仿若涟漪。

　　《雏凤朝凰》作者：红旭.首发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428976

《帝*凤》
挡箭牌女配的翻身奋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