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劫

　　“璟……”
　　半睡半醒之间，我隐约觉得有一双手臂紧紧环绕着自己，若有若无的清新气息萦绕在身边，是璟的味道。恍恍惚惚，竟唤出声来。
　　“嗯……”同样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不经意的应着，透出一股慵懒的味道。如同一道闪电击中大脑，我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迷蒙的墨眸。
　　是……翌顼。居然，在我的床上。
　　“你……”我又羞又恼，忙起身，却蓦地觉察到下身有些异样。继而才发现我们竟都是□□。我愣住，呆呆的望着他，他亦望向我，唇角含笑，目光澄澈。
　　“啪！”清脆的巴掌声，打碎了一室寂静，我用上五成内力的一掌，扇地他扭头喷出一口鲜血。
　　他该是被我打出了内伤，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分量。
　　可他却笑了。他注视着我，清楚地说：“璇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可是，他，到底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我只冷哼：“昨日才相见，三皇子何出此言？况且，今日之事，你，该给我个解释才是吧！”
　　“是么？”他的笑容，灼痛了我的眼，那是属于璟顼的笑容，如此灿烂，如此温暖，“我却有一种感觉，我爱你，已有几十年几百年，如同爱了几生几世般久远。”
　　我脑中一片茫然。你记得，可你又不记得。你是璟顼，可你又不是。
　　“从小，宫里的人便总是说，我，羽顼，璟顼，定是同一个人。他们，皆是我的前世。”他的目光似水温柔，我几乎溺于其中。
　　“可是，”我艰难地呼吸，“你不是璟，而我的心里，只有璟一人。”
　　“一样的，”他的声音如同魔咒，蛊惑着我的心，“你知道，我们拥有同一个灵魂和完全一样的容貌。我很高兴，璇儿，我很高兴，你能等我到现在。”
　　“你可明白我的感觉？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会有一丝前世的记忆被唤醒。我如同一个失忆的人，一点一点捡拾起自己最美好的过去。”
　　我的泪夺眶而出，拥着胸前锦被的手不住颤抖，几乎握不住一丝重量。
　　“我原本不相信的。”他叹息一声，拥我入怀，“自幼，我就总是梦见你，梦见你的微笑，你的泪水，你的顽皮，你的柔美。昨日冲动地拥住你时，我脑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的画面，那时你紧紧地抱住我的腰，在重重包围的追兵中，向我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昨夜真正拥有你的那一刻，我忆起我曾在你的眉心烙下一个吻。刚才，我也想起了一句话，就在你打我的时候。”说到这儿，他停口，注视我的目光，流露出万般温柔。
　　“什么话？”我打断他突然间的沉默，直直的望进他温润如昔的墨眸。
　　“你说过，即使失去一切，我还有你。”
　　不顾汹涌而出的泪，我吻上梦中千万次出现的唇。是的，你还有我，我，也还有你。即使经历轮回，你，始终是我的璟顼，不曾改变。
　　“我不能不相信，我确实是璟顼，是羽顼，也是翌顼。我们，是同一个人。我爱你，不止以翌顼的身份，还有……更多。”
　　我勾起唇角，露出一个119年来第一次出现的，真正灿烂的微笑，长长的睫毛上，几颗未拭去的泪珠闪闪发亮。“璟，答应我，无论如何，再也不要把我推离你身边。”
　　翌顼温柔的吻去我睫毛上晶莹的泪，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微微有些痒。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好，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

　　一听我说要回京城，炅颀抱住我嚎啕大哭，眼泪鼻涕并下，翌顼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起来，摸了摸鼻梁，最终还是明智的转过头去，全做没看见我袖子上被抹上的水渍。湛青板着脸，正色道：“军师是该归故里了，待我们服役期满，定至宫中相寻。”说罢不甚明显地刺了翌顼一眼，翌顼清咳几声，只作不知。而恒远只是望着我，表情倔强，忽地，他直直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额头、眼圈都是红的。
　　“小远……”我叹息。恒远的娘去得早，他从小便当我是他亲娘一般。我曾看着恒家几代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再到娶妻生子，垂老病终，此时心中滋味，也不是不舍二字说得清的。毕竟，恒家世代戍边，我这一去，怕就是再不能相见。只是……到底，我还是要随璟去的……
　　坐在轿中，渐行渐远，我想起了116年前，也是坐在这样华丽的轿中，我到了北疆，一待便是116年。这么多年过去，京城应是早已物是人非。也好，至少，如今，再也无人能忤逆我的意愿。我知晓，在颛顼国，璇公主容颜不老，长生不死，谋倾天下，已是百姓心中神一般的存在。
　　“璇儿……”翌顼赖在轿中，靠在我身边，单手搂着我的腰身，脸埋在我颈边。“你是我的。”我听到他这样说，他的呼吸热热的，呼的我略有些痒。
　　我默不作声。
　　璟是知道的，从一开始，璇儿就是璟的，是璟一个人的，一直都是。
　　我可以等，等他回忆起一切，等璟真正的回来。

　　回京的路上，我千百次的想象当今帝王的性情模样。或许是如我父皇般威严独断，或许是羽顼那样的仁慈爱民，也有可能平平庸庸……毕竟太平盛世，多出中庸之君。
　　只是，我没有想到，如今的皇帝，竟是这般。
　　他笑吟吟的递过一厚沓画像，一张张，画的尽是大家闺秀的完美姿态，一颦一笑，极具风情。他说：“翌儿今已17岁，也到了该大婚的年纪了。皇姑祖是长辈，还烦请您看看这些个女子，可有我皇家的风范？”彼时我才回到我幼时所居宫中，刚为摆脱了大批前来迎接的臣子百姓、皇室宗亲而舒了一口气。
　　我略有些错愕，接着便了然。从容地接过画像，我一张张细细翻看，并不多言。嗯，果然不错，燕瘦环肥，各具风情。我微笑，颔首：“皇上眼光自是不用多言，这些女子，家世、操行、学识、容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翌顼坐在下首，不等皇帝开口，便冷哼：“儿臣一个也不要，父皇还是多操心国事吧！”
　　我被他的忤逆惊住，不料那皇帝竟爽朗的大笑起来，拍着翌的肩，语气中满满的都是宠溺：“那倒是，见过皇姑祖这般天人，寻常女子哪还入得了眼？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吧。”

　　那皇帝，许是看出些什么了。直到晚上，我仍有些忧心，毕竟，我和翌，看不见未来。
　　翌屏退了宫人，抱住我，眼里有几分失落。半晌，他闷闷的开口：“你可知，你，是我这三世唯一的女人。”
　　“你可知，我父皇视羽顼若神明，故而，他宠溺我。”
　　“你可知，刚刚，我忆起了我是羽顼之时，所有的事。”

　　从小，我便总是做梦，梦中总是同一个女子，或嗔或喜，美好飘渺若仙子。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我却无可抑制得想着她，念着她，一日梦不到，便会食不甘味，总想快快睡了，再看她一眼。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种痴念，叫做爱，我还不知道，已有宫人窃窃私语：“太子与先皇曾废的太子璟顼，简直相像如同一个人。”
　　我讨厌璟顼，因为他曾对我的姑姑，他的妹妹做出那样的事，简直无耻之至。所以当谣言传到我耳中时，我勃然大怒。想我羽顼谪仙般的人，怎会与那般无耻之徒一模一样？我把我的愤怒告诉了我的父皇，极其宠爱我的父皇。我说，待我成年之后，定要亲去北疆，迎皇姑母回宫。
　　父皇看着我，目光深邃而哀伤，他说：“二哥是朕见过的最出色的人，他只是不够幸运，遇到了一个不能了解他的父皇。”他的目光似是透过我，看向了另一个人，“你会明白的，你们，如此相像。”
　　父皇喟叹：“三姐何其幸运，遇到了二哥这样痴心之人，能为了她，放弃一切。”
　　那是我第一次怀疑父皇的话，也是最后一次。
　　我总是温和的，这是我唯一一次那么固执的想要完成一件事。我想去北疆，接皇姑母回宫。我认定她是个可怜的女子。父皇终还是拗不过我，只得叹息：“罢了罢了，都是命啊！”

　　当我意气风发地在她面前抬起头时，我震惊得无法言语——她竟是我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女子，那摄去我魂魄的女子。只是梦中飘逸的黑发变为了银丝，娇俏的笑颜染上了化不去的哀愁。
　　我读得懂她看向我时目光的颤抖，我不得不承认，即使不像父皇暗示的那般——我们拥有同一个灵魂，至少我像极了璟顼，否则她不会如此失态。
　　她抱膝坐在璟顼的墓前，温柔而坚定的对我说：“他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我一时呆呆的愣住，无法言语。因为我的脑海深处突然响起一句话“即使失去一切，你还有我。”是她的声音，是她对璟顼说的话，却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难道父皇的话，竟是对的。璇儿，我的璇儿，我在心中唤她，一遍又一遍。可我什么都不敢说出口，我被命运的巨网紧紧缚住，几乎无法呼吸。

　　我开始不断的看到前世的画面。我看到我们相依为命的童年。我看到我们在国宴上一同出现，金童玉女飘然若仙。我看到私奔的路上她幸福的微笑。我看到北疆的战场上，我疯狂挥剑杀到眼前血红一片。最后，我看到了璇儿满是泪水的容颜。
　　我不敢说出我想起的一切。前世是我太过鲁莽，没能保护好她，今生，我定要护她周全。我想，我要坐上皇位，万人之上，方得自由。
　　我为璇儿而疯狂，却甘之如饴。我不择手段，清除异己，坐稳了太子之位。我三宫六院，笼络了大批肱骨之臣。我学会了虚伪的微笑，我习惯了步步为营，勾心斗角。
　　终于，我坐上了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接受百官朝拜，成了人人称颂的有为君主。可是我的内心却是一片荒芜。只因我不再是过去的我，我再也不是过去的我。我开不了口。当我面对璇儿不曾改变的容颜，我才发现，我错的离谱。
　　被权利的染缸染透的我，不配与她并肩。她心中唯璟顼一人，而我却不再是那个出尘出世的璟顼。
　　正如她说的：“如此相像的你们，性情相距何止千万里。”
　　她欣慰地拍拍我的小臂：“羽儿，有天子如你，是百姓之福。”
　　她微笑，眼中是粼粼回忆的波光：“或许璟也可以同你一般，成为一代明君，但那绝非他所愿。璟，是注定闲云野鹤，飘若谪仙的人。”
　　璇儿，璇儿，你又怎知，璟顼为你，甘愿逆一己之意，变成……羽顼。
　　却失去了你的爱。

　　我只敢默默地守在她的身边。每年，我都要忙里偷闲，到北疆小住半月，平息自己泛滥的思念。而京城到北疆，即使快马加鞭，也要近月的时间。
　　她待我如友，甚至入了军籍，真真正正的常驻北疆，慑住了虎视眈眈的北方诸国。我不确定她是否看出了什么，我既怕又期待，可我不敢说，什么都不敢表现。我的三宫六院，我的宫闱心计，我的……一切，让我距离她，越来越远。

　　我很高兴自己可以再次在她的怀里离开这个世界。
　　当我安详地闭眼睡去之时，依稀听到心腹太监询问她：“公主，刚刚有一小皇子出世，先皇遗愿，望公主赐名。”
　　她一阵沉默，我知她眸中定有了一丝波澜。仿佛过了千百年，她才道：“翌，便唤做翌顼吧。”
　　我感觉到液体落上我的脸，我的脸早已苍老，再也辨不出从前。她低低地哭泣，自言自语：“我早该想到的，璟，是你么，我的璟，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
　　我很想开口，却是无能为力的沉入了深深的黑暗。
　　等我，璇儿，如果有来生，我依然是你的璟顼。
　　这一次，我会是你一个人的璟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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