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劫

作者:旭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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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世的璟顼


      “成亲?好说好说,咱们天界可有万年没办过喜事了呀!”月下仙人眯着水眸笑得欢畅,雪白的八条大尾巴在身后摇啊摇,“来,老规矩,抽个签儿,渡了轮回劫,老夫亲自给你们主婚!”
      只见那仙子颇为忧心的转头望了仙人一眼,仙人握住仙子的手,笑容温暖。
      仙子轻轻地把手伸入红彤彤的签筒……

      带着繁复花纹的古朴桃木签上,深深的刻痕现出八个上古文字——三生一世,无惧生死。签的另一面,则是凸起的“轮回劫”三个大字。

      漫天风雪,朔风呼啸,我裹紧狐裘披风,从温暖的医帐中缓步踱出,身后是一片敬慕的呼喊“军师妙算无人能及”“谢军师关心”……放下帐帘,隔绝了涌向帐内的冷风,我在风雪中展眉微笑。都只是些皮外伤而已,换古月一族的臣服,还是值得的。
      天空乌黑若泼墨,北疆特有的黄沙被狂风卷起,又随大雪静落于地。一片空旷,纯粹的黑与纯粹的白交织成一幅令人心惊的画面。116年前,便是在这么一幅浓墨的画面中,我搂紧璟顼僵硬冰冷的身体,哭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璟顼,璟顼。”在心中默念了两遍他的名字,却只换得心中针刺般阵阵疼痛,我无法承受,时隔116年,我依然软弱如当年,承受不起这般蚀心刻骨的痛。
      不自觉地握紧拳头,茫然四望,主将恒远的军帐就在不远处。看见从帘隙窗缝透出几缕柔和的暖黄色光芒,我勾起唇角,知道自己脸上带上了温柔的笑。恒家世代是驻守北疆,恒远的祖先恒澜可算是我的恩人呢。
      轻轻掀开帐门,帐中三位将军齐齐警惕的抬头,见是我,又都不自知的换上了孩子般的笑脸,一并站起身来,笑嘻嘻地瞅着我瞧。径自在主位上坐下,我信手端起一杯温热的茶水,随口问道:“怎么都在?出什么事了吗?”
      这几只蹭到我身旁,三张放大的俊脸各有千秋,却一致地挂着讨好般的笑,右将湛青甚至绕到我身后,为我揉起肩。惯于持剑搭弓的大掌温热有力,如往常一般,舒缓了我的疲倦。记得当初,对于他们这孩子般的行为,我还颇有些无奈,不过,默算了一下自己的年龄,整整134岁,做她们祖母的祖母都嫌老了,便无可奈何的释然了。
      通常情况下,倘有我这般年纪的老人,必是儿孙满堂了吧。可惜我孤独一生,何来儿女,便享受一下这几个孩子的尊敬孝顺,也该满足了。但,璟顼,这两个字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从心底升起,在脑中绕上两圈,带走我所有温和与慈爱的伪装。
      其实,我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我一直一直没能学着长大,学着变老,因为璟顼说过:“我最爱你单纯的样子,就这样下去吧,不需要长大。一切,有我。”
      一切,有你?可在我时刻思念你的116年,你在白雪黄土之下,会冷吗?
      璟顼,回来吧,116年了,我一直在等你呢。116年,我没有长大,我唯一学会的,便是靠在你的坟茔之前,醉酒,醉人,却醉不了心。
      “军师,您怎么了?”三个声音说着同样的话。我回神,机械而本能的柔柔一笑,“我没什么呀。”声音,竟有些喑哑。
      左将炅颀皱着乌黑英气的眉,伸手抹了一下我的脸颊,我看着他一掌晶莹的水珠,怔住。
      哭了么?
      “咳咳,”恒远贴心的打破了沉默诡异的氛围,开了金口,“军师听说了罢,此番与古月一役大捷,皇上龙颜大悦,特遣三皇子翌顼慰军,这几天便该到了。”
      “哦?”我心中一动,神色变了几变,“翌顼,哪个翌顼?可是羽顼离世那日诞下的小皇子?”
      “正是,”炅颀的大嗓门响了起来,语气如昔,可我却瞥见沾满我泪水的那只手握成了拳,杀气凛然,“可不就是军师赐名的那个翌顼,听说他很有可能成为太子啊。他一定也是来劝军师回京的,咱们可都舍不得军师啊!”
      “阿颀,你这话就不对了,”湛青摇头看向炅颀,仍不忘揉着我因骑了整日的马而酸痛的肩,“军师这一把年纪,早该回京城颐养天年,年年月月待在边关,成何体统?”话说得一本正经,眼睛却抽筋似的拼命多眨了几下,凭空引出一阵大笑。三人担忧而又期待的目光投向我,像是……三只可怜的弃犬。
      我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同时扫了一眼自己玉葱般修长白皙的手,一如百年之前,不曾染上哪怕一丝岁月的尘埃,这“一把年纪”呵。“放心便是。”璟顼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看着跳起来击掌的三只,我揉了揉跳动的眼皮,无声地笑了。

      “参见三皇子殿下,殿下千岁!”
      四周将士黑压压跪了一地,只我笔直地立于军前,狐裘似雪,银发如瀑。
      “免礼平身。”对面为首那一人,竟是一身的银盔银甲。他翻身下马,一手摘下头盔,径自单膝跪在我面前,扬起一小股雪尘,他身后的侍卫跟随他的动作,呼啦啦跪了一地。
      “皇三子翌顼拜见姑祖璇公主,奉父皇之命恳请皇姑祖返京共叙天伦。”四周一片倒抽气声。我颛顼国士兵十年一更,故而军中知晓我身份的,只那三将军而已。
      想当年,羽顼也是这般,一身银甲,英气逼人,单膝跪在我面前,道:“皇太子羽顼奉父皇诏命,恳请皇姑母回宫。”他抬头望向我,然后我在他清澈的眸中看见了自己骤然苍白的面容。竟然,世间还会有人拥有与璟顼一般的绝世风华。
      我不言,只一伸手,挑起翌顼的颔骨,用轻微却不容忽视的力道,迫他抬头。他从容地扬起脸,似是试图以晚辈的姿态仰望,然而,我还是看见,这张与璟顼,也是与羽顼纤毫不差的脸上,露出了与羽顼当日一模一样的惊艳,夹着些许茫然。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我看见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抚过他的脸,一寸又一寸,轻轻细细,如同抚着至亲至爱的人。他的眉,浓黑舒展,却也曾深深蹙过;他的眼瞳,温润如玉,却在深处藏着一束胜星的光亮;他挺直的鼻梁,曾无数次被我这样轻抚;他淡色的唇,仍能让我想起,百年之前唯一一个印在额上的吻的余温。是的,对着这张同样的脸,我无法不想起璟顼,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也许是我的神情太过哀伤,指旁墨色的眸子微澜,他启唇唤我“皇姑祖”。正是如璟顼的声音,清澈飘逸。我的泪就在那一刻突然的滑落下来。我默然伫立在原地,一言不发的泪如雨下。
      我看见翌顼颀长优美的身躯站了起来,他离我那么近,可我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他的脸。一双手臂紧紧的抱住我,是翌顼,他的怀抱温暖而令人心安,有与璟顼一摸一样的清新的味道。我把脸埋进他的怀里,134年来第一次哭的无声却如此酣畅淋漓。
      众人皆道是我的泪出自对故乡的思念,但我、恒远、炅颀、湛青都知道并非如此,而翌顼呢,他知道吗?众人皆道是翌顼的拥抱出于亲情的抚慰,可我,无力去想那么多。
      我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听这声音再唤我一次璇儿而已。

      营后百米,有一座小小的坟冢,无碑无草,冢下,只孤寂的一具躯体,静静地躺了114年。我默默地坐在冢边,手中酒坛,已空了一半。
      “哥,你终于回来了,璇儿等你,等了116年。”
      是的,璟顼,是我璇顼同胞而生的哥哥,是一百多年前整个颛顼皇室的骄傲。他是大殿之上抗旨拒婚的太子,是挟妹私奔的哥哥,是被贬北疆的皇族,是战死沙场,牌位入不得宗庙的,我的璟顼。

      母后去得早,我们如深宫中孤苦的两株小草,从小相依为命。所幸,璟顼是父皇唯一的嫡子,注定成为太子的孩子,这才让我们的日子好过了些许。在生命最初的十五年,璟顼带给了我此后再也没有感受过的单纯的快乐。
      可一切快乐与幸福的泡沫,在15岁七夕夜的宫宴上被狠狠地吹散,杳无踪迹。当众,父皇宣布,在我们17岁生日的那一天,璟顼要娶宰相之女为太子正妃,而我,则要远嫁古月,成为古月新的王后。父皇是很开心的,他说他终于了了这么多年来的心愿,看我们都有了好的归宿。我胸口闷闷的,不知为何,竟哽咽的说不出话。璟顼的手在桌下紧紧握着我的,冰冷如铁,掌心有些滑腻。他说:“我不同意。”
      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对任何人说话,冰冷生硬,几乎找不到那个温润俊雅的太子的影子。我转头看他,他却只紧盯着父皇,脸色铁青,唇角紧抿,散发着陌生的气息。
      父皇变了脸色,叱他:“放肆!”
      他却离席站起,还不忘扯了我的手。“父皇,儿臣不愿大婚,亦反对将璇儿远嫁古月。”
      父皇的眼中满是阴霾,璟顼一向是他的骄傲,现在却在忤逆他。我有些惶恐,父皇是不会容忍被忤逆的,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于是,我赶在父皇暴怒之前说:“谢父皇恩典。”
      父皇的唇角溢出一丝笑意,挥手示意璟顼坐下,我有些庆幸地想,他到底还是宠着我们的。璟顼是他最宠爱的儿子,而我是他最宠爱的女儿,这两场大婚,虽说是物尽其用,但也真正不会委屈了我们兄妹。
      璟顼没有再说什么。他跌坐回席,整晚都没有再说什么。可我的手,却始终被他握在手心,握的那么紧,以至于我感到了骨骼破碎般的疼痛。但我没有动,我只是默默地哭了,而我当时并不明白,为何自己那么的想流泪。
      那一晚,他没有回太子宫。那一晚,他对我说:“我爱你,自我有记忆起,我就爱你。”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垂下双眼,我不敢看他火热的目光,我听得见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蚋。
      “哥,我也喜欢你,可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璟顼却只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追问:“倘若我们不再有尊贵的身份,不再有富贵安逸的生活,不再有现在拥有的一切,你,可还爱我?”
      我想,我猜到他想要做的事了,这让我的心底,又生出了几许热切的期待。最终,我说:“是的,即使失去了一切,你还有我。”
      在表面平静的两个月之后,我们一起逃离了皇宫。也许,说是私奔更为恰当些。我们在马上飞驰,做着只有两个人的梦。我们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也许平淡,却美好得遥不可及。
      梦只有五天便醒了。追兵包围我们的时候,璟顼在我后颈狠狠一个手刀,我便陷入了比梦更深的幽暗之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说着同一句话,一遍一遍,毫不厌倦。
      “我爱你,自我有记忆起,我就爱你。”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寝宫的床上,父皇,正坐在我的床边,难得地露出几许歉疚的神色。他说:“朕的璇儿,是朕无能,让你受苦了。”
      我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父皇道:“璟顼虽然不顾伦常爱上你,又迫你离开皇宫,做出这等令人不齿之事,可他到底还是朕的儿子。虎毒况不食子,朕实在是无法狠下心来判他火刑。朕已削去他太子号,贬为庶民,今已发配北疆充军。”
      见我不答话,又道:“至于古月,朕知你也是不愿的,便算了吧。”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默默地点点头,我可以想象璟顼“承认”了什么,又背负上了怎样的骂名。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试探的开口“父皇,可否让璇儿去一趟北疆?”
      父皇凝视着我的眼睛,久久不语。半晌,才拍拍我的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罢,把身体养好,你便去一趟吧,他,毕竟还是你的哥哥。”
      可是,两年之后,华丽的车驾抵达军营时,我看到的,是从战场归来,带着满身鲜血软倒在我面前的璟顼,背上,赫然一支尖利的长箭,贯穿了胸膛。
      我跳下马车,俯身抱住他颤抖的身躯,感到了从心底升起的巨大的寒意。他的目光依然温润,柔柔的落在我脸上,他说:“璇儿,对不起,这一次,我无法带你走。”
      我的泪水疯狂地流了下来。半拖半扶地架起他的身子,我挑了个人最少的方向,挪动脚步。我的心里只有一个“走”字,我只知道,我要带他走,走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身后是一条蜿蜒的红色血迹,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冲破了侍卫士兵们的重重阻截,而璟顼的身体,越来越冷。当我们终于在一个山洞中止步,他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失神的墨色眼眸仍像是抚摸着我的脸。他用尽全身力气坐起身,在我眉心轻轻印下一个冰冷温柔的吻。
      他说:“对不起,璇儿,我对父皇说,我强要了你的清白,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愿你嫁给别人。”
      他说:“璇儿,我会将你的模样刻入灵魂,来世,再来寻你。”
      他说:“璇儿,莫忘了我,好吗?”
      他缓缓闭上眼睛,在我怀里睡得一脸安然。只是,他再也不会醒来了。我搂紧他僵硬冰冷的身躯,痛哭失声,直到失去知觉。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睡过了两年的时光。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帐中,面对主将恒澜关切而疑惑的目光,久久无言。
      不知为何,我的头发变得雪白,还有了一身奇怪的绝世功力。
      璟顼,被我葬在营后百米的松林中。葬他那天,一向干旱的北疆下起了鹅毛大雪,至今已下了114年,从未停歇。
      无人知晓我的身份,当日我们身后的血迹,被大雪掩埋得干干净净。直到后来,四皇弟继位之后,我的战功传到朝堂,璇公主始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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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第一世的璟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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