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番外一·调笑令
高渐离外出游历三载,再回家时,家中已经多了一个两岁的小妹。
爹娘有事外出未归,高渐夜由奶娘抱着,穿着米黄小袄,外面罩着件江水纹滚边的杏色坎肩,正是高渐离当年穿过的,穿在女孩子身上显得很是神气。
奶娘把高渐夜抱到自家公子面前,献宝似的称赞高渐夜机灵乖巧。高渐离瞧瞧高渐夜,一双棕黑色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生得极为讨喜。奶娘把高渐夜抱稳,在她耳边说了好几个“叫兄长”,高渐夜将面前的陌生人打量一番,白得病态的小脸上露出颇为不以为然的神色,抿着小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咿伊呀呀了几声,也听不出说得是什么。奶娘方才向高渐离说,小姐说话已经向大人一样清爽利索,此时不免有些尴尬,便解释说八成是小姐怕生,过段时日就好了,顺水推舟把高渐夜递给高渐离抱着,下房去看看新做的糕点。高渐夜被高渐离抱着,也没哭闹,瞧了高渐离一会儿,伸手摸摸他的脸,笑了起来。
两岁多的孩子,抱在手里沉甸甸的,浑身绵绵软软,体温透过衣服传到高渐离手臂上,带着幼儿身上未褪尽的淡淡奶香。高渐离难得笑了起来。
他头一回抱小孩,也不知道什么样子才算标准姿势,而高渐夜却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过了好一会儿,看高渐离光抱着自己也不干别的,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爹爹”,倒是字正腔圆口齿清晰。高渐离一愣,见高渐夜唤了一声后便不再开口,朝他笑起来,那副得意神态好像在说“我会说话,就是不叫你”。他不知道高渐夜是如何养成这种刁钻性子,然而放在两岁孩子身上,却也让人又气又笑显得可爱。高渐离不会哄逗孩子开心,高渐夜不过一会儿就觉得没劲儿,垮下小脸抱住高渐离的脖子不肯看他,也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这时候,厨娘正好做了一盘清茶兰花糕端进屋里。清茶兰花糕,顾名思义是用每年新摘的茶尖泡水,取了兰花中最细软清香的部分,加糖、面粉制成,吃完齿颊留香,高渐离的母亲一向喜欢兰花,而兰花糕也就成了每一年开春时家里必做的点心。高渐离见了,便将高渐夜放到软垫上,自去洗净了手,复又抱起高渐夜坐好,伸手掰了一小块递到高渐夜嘴边。高渐夜嗅了嗅,方才张嘴吃了,闭起嘴巴抿了抿,觉出味道不错,笑得眼睛眯成线。高渐离觉得自家小妹甚是有趣,也是少年心性,又掰了一小块递过去。这回高渐夜伸出手去扒着他的手,把高渐离手里的糕点舔了个干净。
这时候邻门的阎家大哥找过来,说是听说高渐离回来,父亲想见见。高渐离想了想,觉得奶娘应该快回来,便将高渐夜放下,掰了一块兰花糕递到她手里:“我马上就回来,兰花糕就在桌上,吃完了再拿。”高渐夜忙着吃点心,也不看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高渐离觉得她该是听懂了,再嘱咐一遍,又找了几个软垫给她靠着,便跟着阎家大哥走了。
高渐夜很快消灭了手里那一小块糕点,乖乖等了一会儿,左顾右盼之后才意识到刚才抱着自己的好心人已经不在了。扁扁嘴,动手去抓碟子正中最大块的兰花糕,却偏偏差了一个小手指的距离,怎么也够不到。她挣了几下,整个人贴着桌沿,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探手,左晃右晃,还是差了那么一丁儿点。在高渐夜看来,自己每伸一次手,手指就会长长一点点,虽然每次都还差了那么一分毫,手指跟糕点的距离看上去却是越来越短,好像下一次就能用指尖碰到。正因如此,高渐夜不哭不闹,执着的一次次伸手去探。
可是当高渐离再次进门时,见到桌上糕点一个没少,高渐夜不知第几次伸手向前探去,不禁为自己的粗心自责,还没来得及感叹小妹天生的隐忍硬气,就见高渐夜抬起眼睛用力盯着他看,确定找对罪魁祸首之后,立刻瘪下了腮帮子,鼓足全身力气,把积蓄满腔的指责控诉,用最简单的方式发泄出来——高渐离从来都不知道泪水的集结可以如此迅速突然,趁着他迈步走去高渐夜身边的当口,彻底浸没了眼底,转瞬就要决堤而出。觉得事情恐怕要糟,抓紧时间想赶在小妹爆发之前用些新奇事物把她收买,结果刚把高渐夜抱起来,就听到小家伙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吓得后院树上栖息的禽鸟们慌乱地扑楞起翅膀,叫着飞离了枝头。高渐夜哭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说话,拼命扭动起身体,攀着高渐离的手臂又抓又挠,不想让他再抱自己。可是高渐离想把她递给奶娘时,又胡乱抓了高渐离披散下来的头发,两只小手在空中挥舞着,一不留神就重重拍上了高渐离的面颊。
高渐离被打得偏了头,瞬间也没了主意,索性不再动高渐夜,就着站立的姿势等她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房间里为了保暖没有开窗,高渐夜闹腾了不一会儿,脑门上就缀满了汗珠,一下子吸气吸地太急,呛在喉咙里头不住咳嗽。她没了哭声,把手团成拳头形状去抹眼睛。
高渐离听她已经不再哭了,拍拍她的后背顺顺气,走到位上坐下,倒了一杯水喂给高渐夜喝,手碰到了包在琴套里的琴,琴弦受外力发出响声。高渐夜听了也顾不得自己和那人赌气,抬了手指着琴,不说话,盯着高渐离看。
高渐离见了便伸出手去解琴套,待整个琴身露出来,竟听见高渐夜发出轻轻的笑声,往琴的方向挪,手挥舞得更欢实了。
于是等到高渐离父母回家的时候,高渐夜已经洗完脸换过衣服,正红着水汪汪的眼睛,坐在高渐离腿上吃点心。而高渐离也重新梳理头发,单用右手拨动琴弦,一派兄友弟恭和乐融融的景象。只是在高渐离左颊上有一块小小的红印尚未完全褪去,仔细看来好像一个剪掉爪子小猫掌印。
然而曾经发生的事情纵然会被大多数人遗忘,也依然会在一些人的心中留下痕迹。
很多很多年以后,偏远苗疆的一处,棕黑头发的女子弹完一曲后停了下来,起身用二指夹起一块透着清香的兰花糕点,眯起眼睛瞧着旁边闭目养神的男子:“我小时候,是不是很让人讨厌?”
“不是啊,”男人答话,淡淡地微笑:“听父亲母亲说,你很让人省心的。”
“我觉得那时候我的性子很惹人厌烦……”女子松散开扎得规矩的头发,用水蓝色发带绑成一股:“后来明白了,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可真正想说的时候又怕没那个机会再见面……”
男人睁开眼睛,看着女子,学着她的口气:“现在已经很好了。”
女子愣了愣,笑起来:“是啊,很好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