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高渐夜和高渐离相见是在天明少羽进儒家的那天。
　　高渐离改了装从侧门进来，高渐夜被张良派过去，说是接待“贵客”。
　　两人一见都愣住了。
　　“来了。”高渐夜轻轻地说道。
　　“啊……”高渐离点点头，看了张良一眼，后者淡淡地笑：“子夜，儒家礼数对待贵客是怎么样的，嗯？”
　　高渐夜也抬头看张良，张良一挑眉：“高先生是儒家的客人，你又是儒家弟子，要如何做？”
　　高渐离知道张良的意思了，高渐夜当然也已经明白。
　　她对高渐离一躬身：“高先生，请随我来。”
　　说罢也不去看二人，径自转身走在前面。
　　“子夜，记得二师公是怎么教你的吗？”张良说道，带着笑意看着高家兄妹，低声对高渐离说：“高先生，请吧。”
　　高渐夜听他这么说，心里老大不愿意，她从来不对高渐离用什么礼法，高渐离也不在意，今天做着这些，反而有些不自在。
　　停下步子，侧身又是一躬：“高先生…请。”
　　高渐离跟上去。
　　高渐夜侧目见张良并未跟上来，便放下手，甩甩袖子不去理高渐离了。
　　“我还在看着呢。”后面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咬牙，高渐夜直了身子，再次将手并搭在前面，走得规规矩矩。

　　高渐离看得想笑，又怕高渐夜窘迫，只好开口道：“没关系，放下来吧。”
　　高渐夜没有回答，只是放慢了步子，和高渐离并排走着，这才想起还不知道该带高渐离去哪里，刚才脱口而出的“请”，竟没有思量。
　　“去后园吧。”高渐离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你的伤……怎么样了？”
　　“……无妨。”高渐夜说道：“听三师公说你要入儒家来，但我还不至于那么差劲。”
　　高渐离看了她一眼，高渐夜察觉到，有意偏了头去看水里的鱼，只听高渐离叹了口气：“你一个人多上些心，有什么事告诉我，或者跟子房先生说也可以。”
　　高渐夜又开口：“听说李斯将要来桑海，你、你们也要小心……”声音低如蚊。
　　他们又开始走，高渐夜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扭头看高渐离：“你认不认识一个黑衣服银灰头发的男人——见过凌云琴的？”
　　高渐离微微皱眉，细细思索：“似乎不曾见过……嗯？有一个，我记得阎家二子是银灰头发的。”
　　他口中的阎家二子，便是与高渐夜指腹为婚的阎琴师幼子阎乐。
　　虽然许久不曾见过，模样有些记不清楚了，但他仍记得在高渐夜两岁时揪着那个六岁孩子的头发嚎啕大哭的事情，后来母亲曾打趣问道：“乐儿啊，你看小夜这么凶，你厌不厌她？”六岁的男孩子揉着脑袋摇头：“不厌。我娘说了男子该对自己娘子好，小夜是我娘子，我对她好，不厌她。”
　　高渐离记得这些，高渐夜却不一定会记得了。
　　高渐夜摇摇头：“墨玉麒麟要杀我的时候，那个人从窗外跃进来，帮我挡了匕首，后来他问我凌云是不是我的，又问我是不是姓高，这样看来——”
　　高渐离眯起了眼睛：“留君醉…凌云琴……难道——是他？”
　　高渐夜的眼睛也眯缝起来。
　　末了，高渐离最后抬手拍拍高渐夜的后背：“别想太多了，我有空再去盼君归看看。”
　　高渐夜略略侧了身，想一想：“还是算了吧。”

　　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高渐夜突然说：“最近桑海不太平，连公输家的霸道机关都出现了。”
　　“嗯，”高渐离答话：“你在小圣贤庄看见的吗？”
　　“啊……”高渐夜定然不会告诉高渐离，自己是和白凤看见的，白凤还过了招，便点点头道：“听说而已。”
　　可高渐离是剑客，她的迟疑又怎么可能逃过高渐离的眼睛？
　　高渐离淡淡地重复：“听说而已。”
　　高渐夜有意忽略这句，没问没答话。

　　两个人又往前走，高渐夜就给高渐离指，哪里是读书的地方，哪里是修习六艺的地方，哪里是会客的地方，哪里又是弟子休息的地方。
　　再要走就到了前厅，高渐离停下来：“哎，不用走了。”
　　“没事的，”高渐夜快了一拍，走到高渐离前面，多了半步：“来都来了，看看再走吧。” 这时候一个青蓝色衣服的少女快步往后院走，高渐夜叫住她：“子湘。”
　　子湘回过头来朝他们这边看，笑一笑：“子夜，高先生。”
　　“怎么这样急？”高渐夜问。
　　“秦国的人来儒家了。”子湘见高渐夜皱眉，解释道：“那天晚上大师公告诉我们的，你没在——没想到连李斯丞相都会来。”
　　“嗯？”两人都不觉蹙眉。
　　“现在他们在前厅哪，”子湘接着说道：“阴阳家护国法师之一的星魂，公孙名家，连楚南公都来了。”她说到这里不自觉笑起来：“那公孙名家来了个‘美人’，正要和儒家开辩合，我正要去找众位师兄弟过去呢。”
　　“已经开了吗？”高渐夜问道。
　　“正要开，现在过去说不定已经开始了。”子湘往前面走：“我先走了。”

　　高渐夜扭头看看高渐离：“反正已经易容过，不如过去看看。”她似乎想起什么：“楚南公是那个楚地的贤者吗？”
　　“正是。”高渐离答道：“没想到李斯连他都请来了——竟然还带了护国法师！”
　　“这个星魂很强吗？”高渐夜问道：“和你比起来呢？”
　　高渐离摇摇头：“不好比——阴阳家法术诡异多变，江湖上真正和他们硬碰硬比试的不多——不过他们多用法术，你是了解的。”
　　“阴阳家和玄门不一样——那些败类。”高渐夜的语气不是愤怒，而是淡淡地说：“我们不是一路的。”
　　高渐离习惯了她的冷淡：“我知道，你师父教过和阴阳家类似的东西吗？”
　　高渐夜竖起一根手指，点点自己的脑袋：“论法术，阴阳家动手，我动这里。”
　　说话功夫，二人已经到了前庭，门外已经围了不少儒家弟子，高渐夜和高渐离站到门边往里看。

　　正对门的上席坐着伏念和一个深蓝衣服的人，想必就是丞相李斯无疑了。
　　席位右边是和李斯一道来的，高渐夜拍拍旁边的子思：“那个蓝紫衣服的是谁？”
　　“阴阳家星魂，两大护国法师之一的高手。”子思索性给她介绍起来：“他旁边的老爷子是楚南公，那个……嘿嘿，另一个美人啊，就是公孙名家的公孙玲珑。”
　　高渐夜回头看高渐离，高渐离压低声音：“楚地的贤者……现在竟然是这个样子……”
　　高渐夜又回头看，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点没有精气神，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而旁边的星魂同时抬了头往门口看，那双眼里尽是不屑，还有阴狠，与他少年的容貌极不相称。
　　那样的神色让高渐夜皱起眉，而星魂似乎察觉到，又往她这边看了一眼，高渐夜毫不畏惧地正视着这道目光，并没有被震慑得出现惧怕的神情。
　　那少年又回过头去。
　　高渐夜再看那个青红衣裙的女子，一双保养得极好、白净的手抚着鬓角，头往前微微一探，真真儿是的风情万种，高渐夜不由欣赏起来。
　　那女子又转过脸来看着门口，这一回头，高渐夜完全看到了她的容貌，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声，连忙咬住舌头低下头来。
　　她又扭头看高渐离，高渐离一副吞了苍蝇的模样。
　　“非礼……勿言。”高渐夜轻轻摇头，也是一副吞了苍蝇的尴尬表情。
　　她再次转身的时候，高渐离想，这个公孙玲珑还真是不同凡响，高渐夜并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人，而她的笑也总是淡淡的，很久没有这样笑出声来了……
　　她的确变了很多。
　　而高渐离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还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站在李斯下首的，银灰短发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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