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20岁那年，成崖余在纽约摄影学院读书，有一次在百老汇一家剧院看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中场休息出来抽烟，一个身穿浅灰色阿玛尼西装的男人来搭讪，那人伸出手到他面前：“Jeremy Tony.”
　　Jeremy比他大12岁，是百老汇的剧作家，裹在西装里的身材堪比米开朗琪罗的大卫。他有所有作为作家的坏毛病，任性，做作，专制，酗酒，可是却极其讨厌抽烟。后来成崖余奇怪问他，既然讨厌抽烟，当时怎么会来跟正抽烟的自己搭讪，Jeremy捧着他的脸说：“亲爱的，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是个让人无法抗拒的美少年。”成崖余在同Jeremy谈恋爱的第二周就戒了烟，二人又在三年后分手。
　　成崖余对着大醉的情人说：“我一定要去过真实的生活，我不要在这城市里，像个橡皮人一样的活着，与这世界隔着一块玻璃一样。”当时已经三十五岁的剧作家还是捧着他的脸伤心的说：“我的美少年，你为什么不明白，是你自己把自己隔开的，与这城市无关。”
　　成崖余根本不理他说什么，毅然丢下心碎的情人跑去阿富汗，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死于战争，所以他决心要给人们看最真实的战争。罗伯特卡帕（＊）说过：“如果你拍的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的不够近。”所以成崖余跟自己说，一定要够近，他不怕死，只怕死的那一天，没有一张足够真实的照片。
　　虽然与Jeremy分手，戒了的烟也就戒了，直到昨晚方应看递给他那跟在自己嘴里点着的三五。他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喜欢这味道，烟草被吸进肺里，再从鼻腔出来，刺激各个器官，很真实。他早起站在露天长廊上想抽烟，发现自己身上没有，想着方应看这时候会不会也快要出来了，站了一会儿，并没见到那人身影，也就算了。
　　他今天还是随军，所以径直开车去了巴格达郊外军营。他去的时候，小伙子们刚过晨操，有几个认识他的跟他打招呼。经过停机坪的时候看到两个军医正抬着一个担架上飞机，他举起胸前的摄影机拍担架上的男人。那担架上的人忽然对他招手，他走近，担架上人坐起来对他说：“嘿，你应该拍这个。”说着就动手去扯裹在自己头上的纱布，医生要阻止他，他却坚持：“我又不会死，只是要让这个摄影师看看，我这张脸到底他妈的是什么样子。”那男人扯开纱布，露出整张脸，一半腐白一半焦黑，焦黑的那边明显烧伤，皮肤皱缩，往下深陷，露出一截白生生的颧骨。成崖余想起来，这个士兵应该就是昨晚从坦克车里拉出来的，只是不知道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成崖余问了他名字，这个叫Tom Green的士兵开始还有些怨气，在纱布扯开之后却变得克制。成崖余给他拍照，他半张完整脸庞呈现出来克制与另外半张脸形成鲜明对比，使那伤痕看起来残忍而庄重。“是的，没有什么伤口是不可以给人看的。”成崖余对自己说。
　　“又拍了什么了不得的好照片？”Cox上尉手插裤袋里向成崖余走来。送Tom Green回国治疗的飞机已经起飞了。
　　成崖余冷冷看着Cox说：“我不是为了拍好照片才来这里。”Cox是一个高大粗犷的美国人，是成崖余通过朋友认识的军队联络人，所以他才得以接触很多其它独立摄影师难以接触的题材。
　　上尉抬头看着巴格达阴沉的天空说：“我知道，你是让人们看真实的战争嘛。不过让我告诉你，你根本就是徒劳，等他们听到子弹穿过胸膛的声音，他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争。”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些与他身形不相称的奇异敏感。
　　“昨晚坦克里出来的另一个人怎么样了？”成崖余不欲在这话题上与他多做纠缠，于是问了自己想问的。
　　“你说White他没什么大事，不过也要被送回去了。医生说他需要去看心理科。”成崖余知道这应该是哭着的那个。
　　“你怎么会在那里？当时经过，还是专门赶过去？”Cox看着成崖余连续追问。
　　“我从饭店赶过去的。”成崖余老实的说。
　　“你用得着那么拼命吗？你知道那一区晚上有多危险。”Cox微微抬高了声音。
　　“有人跟我一起。”成崖余脱口而出。
　　“是谁？”又是追问。
　　成崖余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他并不想与这个人分享自己同方应看的邂逅。又觉得这人太无礼，甩了软钉子给他：“这是我的工作，不劳你费心了。”
　　“是吗？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不是来找我的？”上扬的语调里极尽讽刺。
　　成崖余抬脚向远处一个帐篷走去，Cox上尉大喊：“你去哪里？”
　　成崖余头也没回，说：“我去找George队长，他昨天跟我说他们今天还会去城里搜索，我可以跟他们一起。”
　　Cox跟上来抓着成崖余的胳膊笑说：“我今天带人去萨玛沃换防，你要不要一起。”
　　成崖余也笑了：“怎么，想让我给你拍几张好照片？”
　　“见鬼！是的！最好全部放在《时代》封面，说不定我还能籍此升级！”
　　成崖余跟Cox以及一队美军乘直升机到萨玛沃驻扎关口，下了飞机，当地正在下小雨。关口处在一处泥土空地上，雨水混合了土尘，散发浓烈腥味，地下泥泞不堪。关外几辆汽车正在排队，这时正在入城的是一个伊拉克人的车辆，车后座上坐了两个当地妇女，穿着黑袍子，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遮住头脸。成崖余上去拍摄，那个正与士兵周旋的伊拉克人见到他，似乎有底气了许多，用生疏的英语解释说后坐上是他老婆。那个美国小伙子很不解的问：“两个都是你老婆？”伊拉克人连说是。成崖余看着小伙子不解的模样，只得跟他解释□□是一夫多妻制，在这里，有钱就可以多娶几个老婆。那个美国小伙子满脸的不可思议与羡慕，摆摆手放了伊拉克人入关。
　　成崖余还要再跟小伙子说什么，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大喊：“成崖余！Anthony Chen!”成崖余抬头，看见方应看穿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脑门前，手撑着车门正在跟他挥手，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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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伯特卡帕（＊）：匈牙利人，活跃于30年代到50年代伟大战地摄影师，1954年死于越南。现在摄影界有“罗伯特卡帕”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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