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侠情缘三）鬼行

　　火燃起来了，墨韵百无聊赖地坐在火堆边，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他从小就能看到“那些东西”，只不过在旁人惊骇厌憎的目光下，他渐渐学会了隐瞒。后来年纪渐长，“看”倒是“看”不见了，却依旧能够感觉到。小时候见到那道士的时候，道士就说他魂魄有损、加上天生的元阳不足，所以才会如此，还教他定神的法诀，劝他跟自己上华山纯阳观习道家正法。自然，最终墨韵没有上华山。不是他不相信道士所言，只是骗人的见得太多，让他本能地抵触那些所谓“道术”。道士也没强求，只是叮嘱他与人接触时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好的东西，只是正常人阳气足，对他们没影响。可你的魂魄弱，就和有些人体质差一样，沾染上那些，足以要了你的命。好在你能觉察到。感觉不舒服就躲开，别拿自己的性命换人情交往。”
　　刚拜师那阵儿，他对人冷眼冷语时还暗暗内疚，觉得挺对不起关心自己的同门兄弟姐妹们。可后来渐渐大了，发现让自己感觉最不舒服的恰恰不是什么好东西，随即便释然了。道士也说，虽然是个人就会招惹到那些东西，但“数量”多少却因人而异。大抵来说，心神端正的，那些东西在身边都留不长久，更不会积累出可怕的“数量”。
　　“很多时候，邪鬼伤人是没法救的。因为那不是鬼上身，而是他们自己招引的鬼。”道士如此说，“自作孽，不可活。”
　　墨韵不自觉地笑了笑。他现在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吧？一次又一次去招惹虎隘，还说什么要在万花谷等他回来，结果让那个死脑筋的家伙死了都还千里迢迢过来找他。别说，他还就是喜欢虎隘，哪怕对方现在已经不是人了。虎隘的气息很干净，性子就像他的姓氏一样，凶起来很暴烈，安静时又很温顺，让人百看不腻。
　　突然，一声凄厉的号叫响彻山林。墨韵一惊，猛地跳了起来。那是虎隘的声音！略一思索，他顿时明白过来，恨恨地骂了声“臭道士”，提气纵身，往声音来处疾奔而去。半炷香不到，墨韵就看见一条人影朝自己这边跌跌撞撞地过来。定睛一看，果然是虎隘，慌忙过去想伸手扶住。虎隘却是吃了一惊，脚步一顿，掉头就跑。
　　墨韵也不追，只是大声喊道：
　　“你敢跑就别回来！”
　　虎隘身形一僵，无可奈何地停住，转身面对墨韵。可是墨韵只要一迈步，他就往后退。三步过后，墨韵站住了，打量了虎隘一番，目光定在了后者用手按住的左胸口。
　　“刺穿了？”他淡淡地说。
　　虎隘苦笑，点了点头。墨韵了然地轻“唔”了声。大约跟昨天被砍下手臂时差不多吧？身体容颜就像一张皮，里面……里面……墨韵盯着虎隘，用眼神“命令”他不许动，走近了，伸手按在后者的手背上——这只手的下面，此时此刻正有个被长剑刺出来的洞。里面没有心脏没有血肉，只有无穷无尽的幽深。
　　“不一样……”
　　“嗯？”
　　“虎隘的感觉，和‘那些东西’不一样。”墨韵安抚似地摩挲着虎隘的手。虎隘明显一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墨韵笑了，低声说：
　　“对，我也能觉察到‘那些东西’。可你不是道士。所以，那天你说那地方不对劲，我以为你只是碰巧说中了……”
　　虎隘听了不由地直撇嘴。“我一个‘陌生人’，骗你那个干嘛？”
　　墨韵低低地笑出了声。是啊……虎隘那时能骗他什么呢？其实并不是不信，只是自己那一层壳早就成了习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不想再看见别人对自己的“那种”眼神。
　　“你不用故意躲我。”墨韵如此说，“你和‘那些东西’不一样。”
　　虎隘默然。好半晌，他缓缓地松开手，露出胸口的“洞”。在看清楚伤口的瞬间，墨韵感到一阵极大的恐慌。他害怕那里面的黑暗会突然喷涌而出，把虎隘从内到外囫囵吞掉。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伤口”，仿佛这样做就能把黑暗“逼”回去。虎隘一惊，慌忙把墨韵的手拿开。
　　“以后千万别这样！”昔日的天策府屯将如此说，“我会把你……吃掉的。”
　　“吃、掉？”墨韵挑了挑眉，古怪地瞥了眼虎隘。虎隘并未意识到这个字眼的“歧义”，“嗯”了声，神情有瞬间的恍惚。和之前手臂斩落不同，“心脏”被洞穿，在他的感觉中却好像被攻城槌正面撞上似地。整个人都碎了，血肉骨骼四散分离。努力想要凝聚，而另一种力量则要将他绞散。然而，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那股可怕的灵力却微弱下去。虎隘拼尽剩余的全部力气扑向道士，任凭长剑贯穿身体。从道士惊恐的眼眸中，虎隘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不是人。是鬼。死后也不得安息的鬼。
　　随着虎隘扑击的力量，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等道士有所反应，虎隘单手扣住道士咽喉，抓起来朝地上猛撞。道士闷哼一声，当即昏死过去。虎隘喘了口气，握着剑柄慢慢把长剑从身体里抽出来，丢到一旁。直到这时，那种即将碎裂的剧痛和恐慌才稍稍散去。而与此同时浮上心头的，是极端的危机感和饥饿感。
　　虎隘深深低吸了口气。他和道士的战斗会惊动“很多东西”。他必须尽快疗伤，不然下场会非常凄惨。低头看了看道士，虎隘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俯身凑到对方颈项，咬住了，用力一吸：浓烈的生气立刻涌入身体，滋养着受损的地方。同时，他一只手顺着道士的身躯滑向其丹田。他的记忆中没有这个常识，可他的本能却知道：这道士修炼的是纯阳正法，到某个境界时，其丹田深处会凝聚金丹。
　　幸好，道士真的到了那个境界。虎隘心有余悸地想。若非夺了道士的金丹，墨韵刚刚那个举动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韵……”
　　“嗯？”
　　“不要……以后不要随便碰我。”
　　墨韵一怔，随即冷了脸。虎隘一惊，知道墨韵误会了，连忙解释：
　　“我真的会吃掉你的！从身体到魂魄，所有的！”
　　墨韵露出“原来是这个意思”的表情。他看着虎隘，无视对方刚刚才提出的要求，伸手捧住对方的脸，强迫对方稍许前倾与自己平视。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来找我？”
　　虎隘默然以对。墨韵轻轻拍了拍虎隘的脸颊，说：
　　“我知道。从古到今，和鬼怪纠缠的活人，没一个好下场。不过，我不在乎。”
　　虎隘身子一僵，按住墨韵的手，握紧了，再也不放。墨韵笑了，稍微用力，让虎隘与自己额头碰额头。
　　“等我哪天忘记你了，再杀你也不迟。”
　　虎隘嘴唇动了动，却终于没说出什么来。反正暂时不会有任何问题。纯阳金丹……果然是绝顶的补品……
　　最后，墨韵打了只兔子烤了当晚饭。歇息时，虎隘好像唯恐墨韵会凉到似的，紧紧地抱着。墨韵暗暗好笑，略动了动身子，靠在虎隘胸前，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片刻，他又睁开眼睛，仰头望着虎隘，迷惑地说：
　　“你是热的。”
　　虎隘“嗯”了声，“别问我，我不知道。”
　　墨韵挑了挑眉，问：
　　“那你知道什么？”
　　虎隘怔了怔，也不知想到什么，竟微微红了脸。他尴尬地清了清喉咙，欲盖弥彰地强调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鬼才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墨韵撇了撇嘴，张嘴正要说什么，却被虎隘截口打断。
　　“那个道士……是朋友吗？”
　　“灵虚子？他是师兄的朋友，不是我的。”墨韵说着，忽地一怔，反问道：
　　“你不认识灵虚子？”
　　虎隘摇头。
　　“可他知道你的事。”顿了顿，墨韵又自己回答了自己，“大概是听师兄说的。怎么？你杀了他？”
　　虎隘迟疑地点了点头，伸手插~~进墨韵长长的头发里面，张开五指梳理开去。万花弟子大多不束发，黑云般的长发披散下来，别有一种美感。墨韵轻轻哼哼了两声，舒服地眯缝起眼睛，淡淡地说：
　　“我警告过他的。技不如人还要逞强，死了也怨不得别人。”
　　虎隘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一点都不觉得灵虚子不如自己。当时他顾不上许多，现在回头想想，在紧要关头时灵虚子似乎又不想杀他了。这一瞬间的犹豫给了虎隘喘息之机，也给灵虚子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好歹认识一场，明天去把人埋了吧……”
　　虎隘“嗯”了声，把下巴搁在墨韵头顶，搂着他闭上眼睛。
　　然而，第二天两人回到昨天战斗的地方，却不见了灵虚子的尸体。
　　“喂，不会是也变成鬼了吧？”墨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虎隘仔细查看了附近地面的状况，摇头说道：
　　“他大概没死。”
　　墨韵“哦”了声，想了想，说：
　　“能找到吗？”
　　虎隘点点头，示意墨韵跟好，随后钻入兽径旁茂密的树丛中。不多久，墨韵也渐渐看出些名堂，尝试着辨别植物枝叶被碰撞折断的痕迹。虎隘见了，眼里闪过一抹笑意，脚下故意放慢了速度，让墨韵当先找着玩儿。如此，折腾了也不知多久，墨韵忽地停了下来，抽了抽鼻翼，连连深呼吸了几次，脸色肃然。
　　虎隘揉了揉鼻尖，试探地问：
　　“万花弟子？”
　　墨韵嘴角动了动，也不知是要撇嘴还是要笑。虎隘大约只能闻出这是某种药材的味道，但他可以确定，这是他那个颇有洁癖的师兄衣服上的熏香味。
　　“多半死不了了。”墨韵嘀咕道，转而看向虎隘，“不过你的麻烦就大了。”
　　虎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灵虚子的金丹被他所夺，那把剑在灵虚子手里就再也发挥不了之前那种威力。至于那些符咒，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墨韵白了虎隘一眼，忍不住笑骂：
　　“傻了吧你！他一个人打不过你，可再加上他的同门师兄弟呢？”
　　虎隘一怔，疑惑地问：
　　“这儿不是万花谷吗？纯阳观的人就随便闯？”
　　墨韵撇嘴冷笑。“三星望月那边他们当然不敢去，可我又不住在三星望月。”
　　虎隘“哦”了声，微微皱起眉头。早知道那时就稳妥点，像战场上那样割了灵虚子的脑袋才对。现在搞成这样……虎隘看了看墨韵，鼓起勇气说：
　　“要不干脆出谷吧？天大地大，我就不信纯阳观能找得到我们。”
　　墨韵脱口蹦出个“不”字之后又犹豫了。他之所以坚决不肯踏出万花谷，只不过是因为相对于外面，谷里要干净得多。外面的世界对于他，就像瘟疫流行之地对于普通人。他就算不怕死，也犯不着自己找死。而如今却不同了。虎隘能驱逐甚至吞食“那些东西”，他大可不必再担心。
　　“普通人能看到你吧？”墨韵问。
　　虎隘点点头，迷惑地看着墨韵，不明白他为何问起这个。墨韵举起手臂摸了摸虎隘的头，说：
　　“能看见那就出去吧！我可不想别人瞧着我和空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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