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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夏天很快便过去,眼瞧着红花被红叶替换,然后红叶也渐渐枯萎凋落,化为尘泥,只为守护下一季的芬芳。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虽然在这个年代中秋节还没有成为固定的节日,也没有什么团圆的概念,但是古人对于天地自然向来虔诚无比,所以当天,皇帝召集群臣于未央宫承明殿,亲自祭月。
而我则是在十六那天回了一次魏其侯府,我的那个父亲见我忽然回家,愣了半晌,才点着头说“好”,而我的母亲,一个十分端庄娴静的侯夫人,看见我回家了竟一时激动得流着泪半天说不出话。我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亲生父母,顿时觉得惆怅莫名,也跟着哭了起来。母亲一把搂过我,于是母女两人抱在一起哭了许久。
即便我并不是窦冉,但我也能看出这对夫妻对自己女儿的爱,所以我暗下决心要替窦冉好好孝敬他们,也算聊以抚慰我无法孝敬自己父母的苦闷之心。况且如果另一个时代的我被窦冉取代,那么我同样希望她能将我的父母当做她的亲生父母看待,我是父母的独女,以后也只能指望她替我尽孝了。
所以我在自己家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和哥哥姐姐们相处的也是极为融洽。期间太皇太后派人来问候了几次,父亲见太皇太后一直念着我,便催我回宫。我既舍不得离开家,也很想念太皇太后,便又拖了几天,九月底的时候才回宫去。
建元元年冬十月,刘彻在朝内做了大的人事变动,丞相卫绾病免辞官,魏其侯窦婴接替丞相之职,武安侯田蚡升为太尉①。
听说是田蚡自己让出丞相一职②,不过这样的结果也是预料之中,父亲已经显贵了很久,而田蚡只是刚刚开始发迹,封侯的时间又比窦婴晚了很久,而且父亲素来爱结交朋友,回家住的这一个多月里,几乎每天都有门客拜访,可见他门客众多,几乎所有人心里的丞相人选都是窦婴,所以田蚡这样做也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况且太尉和丞相一样位列三公,地位同样重要,他并没有吃亏。
而因为我父亲做了丞相的缘故,宫里的宫女对我的态度也恭敬起来,也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见了我竟也开始像遇见主子似的垂着头了,这使我心里头非常不是滋味,就只有和我脾性最相近的襄儿还同往常一样待我,也算是能稍稍让我宽心,
除此之外,刘彻还做了几件在这个年代看来惊天动地的大事。最轰动的便是历史上有名的“举贤良”③。刘彻下诏“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直言极谏之士”,在全国范围内征求治国方案,一时之间,群贤毕集,各地的读书人或踌躇满志的贤良之士全都来到长安,每天都有写有治国良方的书简从未央宫北司马门内一车一车的送往宣室。
这次的应举者多达百余人,举首的几人都是儒士,而那些言法家、纵横家、道家等其他学说的人刘彻一概不录。在这些被录用的儒士里,我只听说过公孙弘,虽然他只被任命为博士,然而我知道以后他会成为汉朝的丞相,位列三公之首。我原本以为会有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和“大一统”、“天人感应”思想的董仲舒,然而我并没有听到他的名字,汉武帝在位时多次策贤良,看来他并不是在建元元年的这次举贤良里一举成名④。
虽然刘彻的这个举动足以体现他的虚怀若谷和真知灼见,但是却得罪了朝内一批以外道内法的黄老学说治国的大臣。
这天,我同往常一样用过早膳后便去侍奉太皇太后,却见老太太面色不大好。素日里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便说些笑话给她听,她听了之后会笑骂我几句,可是今天我的笑话似乎不顶用,说了几个她表情还是淡淡的。我知道她心里头是真不舒服了,也不敢太过越矩,便识相地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地帮她捶背。
也是,刘彻在举贤良的时候把所有信奉黄老、道家学说的人都淘汰了,又大力提拔儒士,就连位列当朝三公之首的窦婴、田蚡二人也都尊崇儒学,老太太是该不痛快了。
用过午饭之后,以庄青翟和许昌为首的尊崇黄老学说的一干大臣便哗哗啦啦的一起到了长信宫中。
长信宫大殿内有一道巨大的屏障隔开,屏障北边是太皇太后平日起居之所,而南边便是会客之地,就和我们现在公寓里的客厅房间差不多。
所以一干大臣来了之后,我便搀扶着太皇太后绕过屏障到了另一侧,此时殿内大臣已经跪了一地,我略吃一惊,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待得太皇太后坐稳,她便让我先退下,于是我就又回到屏障之内。
一障之隔,难免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你们也都别在老生这儿跪着了,有什么话和皇上说去,皇上现在翅膀硬了,想飞了,老生也拿他没辙。”太皇太后开门见山,赌气似的说。
“太皇太后,黄老无为之学可是我大汉朝治国的根本啊,皇上他这样做,等于是变更国本啊。”说话的是庄青翟,这些大臣多为窦氏宗亲,经常来太皇太后处请安,所以我几乎都认识。
此话一出,便有人随声附和。
太皇太后冷笑道:“老生听说辕固生⑤那个老顽固居然又回长安了,也参加这次的证召,还给皇上出了不少馊主意。”
“辕固生倒还是其次,那个赵绾和王臧,居然向皇上提出要独尊儒术,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放弃黄老之学。”这是许昌的声音。
“什么!”太皇太后一拍桌子,气道:“简直是在胡言乱语!”继而顿了顿,又问:“窦婴呢,他怎么看。”
听到提起“窦婴”,我心里一紧,忽然有些紧张,就听许昌说道:“这个……窦丞相似乎也十分支持皇上,还给皇上举荐了不少儒生。”
太皇太后沉默了,我看不到她的神情,不过肯定是生气了。我突然有些害怕起来,虽然窦婴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我早把他当自己的亲人看待。
不知过了多久,太皇太后重重叹了口气,才又开口,语气颇为语重心长:“你们都是朝中的老臣,对朝廷的事你们要多费心思,我得空也会和皇上说说,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乱了国本。”
众人皆俯首称是。
等到大臣们都退下了,我便去前头搀扶她,心里忐忑着,此刻太皇太后肯定在生父亲的气,正犹豫着该怎么给父亲说些好话,就听太皇太后对身边的宫女说:“我累了,扶我去床上歇会儿。”
然后又对我说:“丫头,你没事也先回去吧。”
我在心里叹里口气,因为生着我父亲的气,所以连带着也生我的气了,于是我道了声“诺。”便退下了。
心里头觉得极为郁闷,父亲是太皇太后的侄子,太皇太后原本还想在朝中仰仗着他,但是没想到她这个侄子居然支持皇上尊儒,我这个父亲为人又颇为耿直,不能左右逢源,支持了皇上,就得罪了太皇太后,当真是里外不是人。而太皇太后素日里虽然对我是很好的,可是因为父亲的关系,对我的态度也突然冷淡下来,老人家,还是皇家的老人家果然难伺候。
我心里不舒服,又不想回自己屋子,便离开长信宫在长乐宫里瞎转悠,如今已经是十月份了,凉风袭来吹得我身子微微发抖。长乐宫很大,住的人却不多,这样就越发的萧瑟寒冷了。我刚走到长秋殿那儿便冷得有些熬不住,就想去温室殿暖暖身子顺便找些书来看。
还没走到永昌殿,就遇见了皇帝。
刘彻屏退了身旁的内监,便向我走来,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有些局促,说实话我有些怕他,因为他那双褐瞳似乎能把人看个透彻似的。
“大冷天的你怎么不在长信宫呆着?”他问。
“回皇上,我是要去温室殿。”我不喜欢“奴婢”这类低人一等的自称,所以我一直自称“我”,好在也没人怪罪,这个时候儒家思想还未大一统,宫里的人没有什么“礼”的观念,倒也不计较这个。
刘彻点了点头,沉默了会,问:“最近是不是经常有人去太皇太后那儿打扰她老人家休息?”
我想了想,点头道:“是。”
刘彻冷笑一声,便不再说话。我见他似乎心情不好,不敢再逗留,便忙道:“皇上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告退了。”
“你为何不敢看朕?”他突然问。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基本上每次见到他我都是低垂着头,于是便道:“皇上天家威仪,我不敢直视。”
他走近一步,道:“你觉得朕是一个暴君?”
我连忙摇头。
“那么你觉得朕是暴君还是仁君?”
没先到他一连串抛出这么多问题来,我本来就不敢和他说话,这种敏感的话题就更不敢说了,沉默了会,道:“我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不懂何为暴君何为仁君。”
“既然不懂,方才为何摇头?”
我在心里暗暗叫苦,不用这么打破沙锅问到底吧。
“皇上能广开言路,召举贤良,说明皇上深谋远虑、从谏如流,所以应该不是暴君。”
“是吗?”刘彻冷哼一声,道:“可是今儿个,汲黯那傻老头子却当着群臣的面说朕内多欲而外施仁义。⑥”
汲黯这话说的有道理,古来君主所谓的广施仁义也只不过是用来愚弄百姓从而加强中央集权的幌子罢了,只是当着群臣的面这样说皇帝,他还真是胆大。
不过我虽然同意汲黯的说法,可我却没他那个胆子,于是立刻马屁拍上去道:“食色性也,有欲望也很正常。”
刘彻忽然眼色一烁,道:“你也读《孟子》?”
我一愣,才想起“食色性也”这话出自《孟子告子上》,但是说是读,我也只是中学的时候学过那么几篇课文罢了,所以就谦虚道:“只看过一点。”
没想到刘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难怪你素日言谈举止颇有儒士风范。”
我一听就傻了,这算是在夸奖我吗?没想到我这半个文盲也能有儒士风范,不过再一想,中国几千年来都是儒家思想作为统治思想,汉族人更是举手投足间深受儒学的影响,以前周围的人都和自己差不多倒没觉着,现在这个时代虽然黄老之学当道,但思想并未统一,世人多受百家学术影响,所以我那点子儒学思想影响的基因,特别是中庸的思想就显得尤为突出。
不过话虽如此,他那话连我听着都觉得过了,于是我把头垂得更低,颇有些无地自容。
“皇上过誉了,我父亲尊崇儒学,可能是受了些他的影响罢了,实在是称不上儒士风范。”
他也不再多说,只轻轻一笑,我见他无话可说,便行了礼告退,刚转身,就听他声音响起:
“朕许久未听你唱歌了。”
我转过身,垂首道:“我唱的不好。”又想起他的第二任皇后卫子夫,便说:“皇上以后一定会遇到比我唱的好听许多的人。”
“不一样。”刘彻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正不知该怎么开口,就听他又道了句:“起风了,回去吧。”
我这才如释重负,快速的往回走,也没心情去温室殿了,还是赶紧回自己的屋子安全。
①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注:这里某陌要说明的是,《资治通鉴》中说此事发生在建元元年的夏六月,某陌做了变动。原文是“夏,六月,丞相卫绾免。丙寅,以魏其侯窦婴为丞相,武安侯田蚡为太尉。”
②同上
③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汉书武帝纪第六》)
④董仲舒是否参加这次对策,史有分歧。董仲舒对策,《汉书·武帝纪》记于六年后的元光元年(前134),《资治通鉴》载于建元元年。某陌比较相信年代相近的《汉书》嗯~= =
⑤辕固生: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史记儒林列传》)
⑥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憨也!” (《史记汲郑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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