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歌拾遗

　　又与源清谈笑了些时间，源清看天色不早便欲离开，恍觉起什么，问道：“还不知道姑娘怎能称呼？”

　　我有七年没有见他了，也那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可是和源清那份熟络的感觉还是在的，我不觉戏谑起：“我可已经知道你叫什么了，我可没有问你，眼下你问我……我又何必告诉你，哈哈。”我看着他错愕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源清呆了一会儿，我暗自后悔，和他聊得熟络了，我居然渐渐露出了本性。

　　好在源清没有在意，反倒一本正经地介绍起自己来：“在下源清，是裕城的城主，如姑娘所知道的。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舒重。我叫舒重。”我捏造了一个假名。舒是我母妃的姓，重是取“重生”之意。

　　源清念了一遍：“舒重。书虫？”他笑起来。

　　我恍然，知道了他所指，生气地道：“你才是书虫，你看看你，穿的哪里像王爷了？到像是一个教书先生，还不是书虫么？”

　　源清点头：“好好，我才是书虫。”突然他道：“我叫你小重，可好？”

　　这次轮到我点头。

　　源清又问：“找到住的地方了吗？来裕城有什么事？”我随口胡扯，说是来投奔亲戚，想到自己是来找源凌的，而源凌是我的丈夫，倒也算是亲戚，不算胡扯。又想橙兮一定已经将住处安顿好了，便说已经有住处了。

　　源清拱手作别：“有什么困难可以来王府找我。”

　　我点头微笑，知道自己不会去找他，也就没有多说，只道：“好的。”

　　我看着他离开，心里突然很难受，七年了，不是应该物是人非了吗，可是源清为什么还是当年的样子，仅仅因为觉得我像泱天晏，他便可以耐心相助。

　　我虽然想接近源凌，却不想通过源清。大约就如师父所说，我就是太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到最后只会因为这个而受伤。可是我没有办法，若是我能改，那也就不是我了。

　　*****

　　洗漱之后，我仅着单衣，坐在小居的院落里，醉看流萤，晚风微凉。带来微凉的记忆，今天会遇到源清真的很意外，很多往事一下子浮现在心头。

　　我当时并没有发现，在遇到源清之后，我心中的煞气已经消去不少，那股子绝杀的狠劲已经消散。

　　如果不是因为首先碰到的是源清，如果不是因为这样，那些美好而快乐的记忆就不会想起了吧，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如果遇到的是源凌，那么我将带着我的恨意，在一起死去吧，顶多是拉着源凌一起死而已。

　　蓝兮起身道：“婢子去取件衣裳来。”

　　我唤住她：“不必了。”我又双手环抱住自己，蜷缩在榻中：“蓝兮，我不冷，真的。”我是真的不冷，并且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事冷，什么是不冷，我不过是一个活死人，不再是泱国娇弱的长公主。

　　蓝兮迟疑地看着我，又看向橙兮，求助般地唤道：“二姐……”

　　橙兮轻声道：“蓝儿，你先下去吧。”橙兮向来稳重，红兮死后，她便是侍女官，几个侍女素来都信服她。果然，不一会儿，听到蓝兮瓮声瓮气的声音：“公主，婢子告退了。”

　　我从双臂间露出脸来，望着她耷拉着脑袋离开的样子，问：“她又哭了？”

　　橙兮依跪在榻边，替我驱赶着流萤，姿态端庄，举止优雅，神情肃穆，是泱国最出色的侍女官，对我的问话置若罔闻，只淡淡地问我：“公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我讲视线落到草木丛中的流萤，它们或聚或散，翩然起舞。我迷离着眼，恍若置身幻境。

　　“公主，可有打算？”橙兮语气不兴地问。

　　我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并没有打算，也不需要打算，长剑刺向源凌的心脏，或则斩去他的头颅，这些都不需要打算，至于如何接近源凌，我的侍女们，泱国最出色的剑客和影卫自然会有办法。

　　“公主是不是觉得刺杀源凌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公主，你知道这些年来，多少泱国的好男儿死在这刺杀之路上吗？”橙兮这样说道，优秀的侍女官，会读心。

　　我抬眼，扫了她一眼，只是问：“国主的意思呢？”

　　橙兮动容的看着我，眼中有着我当时并不理解的悲悯：“公主还是在疑心国主么？还是认为国主已经为公主设好了圈套？”

　　我慌乱地从榻上坐起：“你胡说！我没有这样想！我没有。”哥哥对我的抛弃，已经是我最大的心魔，虽然师父已经为哥哥说过好话，可是我的心中并没有释然，我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要把我送给源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放弃了那三万战士的生命。而源凌不正是看穿了我的心，才讲我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一切怎么不可恨？这一切怎么能让我不慌乱？

　　橙兮却无视我的慌乱，她明白我怕的是什么，她知道这是我不容触及的伤口，她一言不发，沉默着，继续为我驱赶流萤。

　　我平静下心绪，又躺倒在榻上，扬了扬手，道：“你且退下，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橙兮依言起身、离开，却说了句：“国主不希望公主去找源凌，国主希望公主可以回到他的身边……这就是国主的意思。”

　　*****

　　夜渐浓，我觉得好冷，像父皇死的那一年，刺骨的寒冷挥之不去，我那苍白虚弱的兄长走到了泱国最高的位置，我亦从那年起跟随蛟岷学艺。那年的雪下得那样大，我这一生之中都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雪，我的哥哥把我抱在怀里：“晏儿，你得离开哥哥一段时间了，会不会害怕？”他笑着看着我，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哥哥是这个九渊大陆上最好看的人。

　　那时我虽年幼，也知泱国强敌在外，内又有皇叔对皇位虎视眈眈，可谓内忧外患。我搂着兄长的脖子，亲吻他的额间：“好的。阿哥。那你要早点来接我。”

　　他那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又是那样羸弱的身体，却硬是扛起了重任，掌握了一个国家的政权。

　　我只是没有想到，分别会那么久。十年之后，我艺有所成，哥哥也完全掌控了这个国家，皇叔逼宫不成，败走源国，生死不详。

　　哥哥的身体依旧虚弱，回到泱国后的我和他分担国事，披起战袍，镇守边疆。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艰苦，却是我们兄妹为数不多的相聚的日子，也是最开心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过去多久了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哥哥生分了呢？

　　那一天，他像从前一样送我出城，一丝端疑都没有让我瞧出，他只是更加的虚弱，为我系好红缨的修长的手是那样苍白无力。我的哥哥，有着世间最智慧的头脑，最丰沛的才情，最温柔的笑容，也有最孤傲的性子，老天却没有给他健康的身体，这是唯一的遗憾，却是致命的遗憾。我握着他的手，叮嘱：“哥，你要听太医的话，要记得按时吃药。”

　　他温柔地笑，揉着我额前的碎发。

　　那年的雪是那样大呀，穿着的战袍是那样寒冷。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哥哥，你可是真的已经抛弃我了？在你的心目中，晏儿到底占了怎样的位置？你可是真的需要我在你身边？你可是真的想我回来？

　　我躺在榻上，暗自神伤。橙兮告退后，没有人再替我驱赶流萤，便有流萤围绕着我，似梦似真。蛟岷说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离开蛟岷后，我才发现，蛟岷也是我的亲人，可是他已经不要我了……我在这人世间当真是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了么？

　　猛然间，一个人影从脑海中闪现，越来越清晰，是他，源凌。他曾经亲自为我穿上嫁衣，他也从来不会理会我的反抗，毫不留情地化解我的剑招，那神情分明是溺宠小女儿的样子，他从来不会和我一般见识，在他看来我不过我一个可笑的、固执的、骄傲的小姑娘而已。他曾经那样温柔地替我挽起长发，也曾戏谑我：“小轩窗，正梳妆。”我那时是怎么回他的？似乎是说了一句：那是写给亡妻的，陛下你的皇后还健在。

　　他一下子白了脸，冷笑起来：果然是夏虫语冰……便拂袖，盛怒地离开。

　　源凌……源凌……我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为何此时会想起了他？为何竟想起他的好来？是否源凌已经是这个世界我唯一的“挂念”？这个想法震惊了我自己，我的心不可遏止地狂跳起来，这是死而复生之后从未有过的。

　　我从榻中翻身而起，心跳依旧无法平静。我捂住胸口，被这突来的心悸整得很难受，我不知道这颗心还在期待什么，或则说，还有什么可以期待的？

　　我一下子笑了起来，心中惶恐，只差声泪俱下。我不知我这一生还有什么盼头，我才十四岁的时候便死去了，如今活着的心态却好似老妇一般沧桑。泱天晏——泱国的长公主，什么时候这样优柔寡断了？我深深地厌恶自己。

　　我心中烦躁不堪，心悸得可怕。

　　足尖在榻上轻点，跃至半空，在几处流萤身上借力，跳上墙垣，出了小居。

　　源凌，我真的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你，想和你做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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