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颜

　　一点烛火在凝重夜色中透出清冷的光，火苗不住跳跃着，忽明忽暗，摇晃投映在颜惨白的脸上。颜直瞪着屋顶，大口喘息，久时，惊魂未定的抬手拭去了额上冷汗。
　　刚才的梦……太过可怕！心如擂鼓，颜喉中一阵火燥难受，舔舔干裂的唇刚要起身取水，却见数道黑影从虚掩的窗户上空“嗖”地闪过。
　　颜暗自心惊，怔忪半瞬后，鬼使神差的轻手轻脚探起身，跟了上去。
　　*** ***
　　颜躲在假山石后，屏住了呼吸。“这么说，风真的不会去送行？”箕宿的声音轻轻飘入颜耳中。
　　“是的。明日辰时正在进行祭祀大典，所以送玄武使臣出城的，只有轩。”与他对面而立的一个黑衣人抱拳回道。
　　“嗯。”箕宿眉头微锁，若有所思的沉吟起来，似是做着一个重大的决定。许久，沉声道：“好！你们传话下去，明日一切按计划行事。”
　　“那，箕宿，要不要把颜……”
　　“不，不能动她。”箕宿慎重地道。
　　“是。”相互递了个眼色，一众人等行礼后退了去，独留下箕宿一人。
　　忽而凉风拂身，颜浑身一颤，惊诧的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呼吸都屏住了。
　　伴着清风，二十年光阴在她脑中一掠而过。曾经想不明白的，现在通通透彻的很。
　　这二十年来，笙的冷漠疏远，笙的喜怒无常，终于有了解释——
　　霖，他仇人的爱人；颜，他复仇的棋子。
　　有什么比被自己最爱的人所伤，更痛苦？无论那伤口在何处，都是一刀狠狠的割在心口上。
　　刹那之间，恍如梦醒。颜涩然苦笑，什么隐居玄武，什么“火鸠”防身，原来都是笙抛出的虚梦！他太了解她，同样的，也了解轩。
　　心念电转间，颜的手渐渐紧握成拳。思道那日她藏的那么隐蔽，轩的人却能在笙出事当晚就找到，而且在带她回宫时，一路竟毫无阻拦，这只能说明……是箕宿故意的！
　　若真是如此，心不由得一颤，那明日，明日他们准备……方才的噩梦倏地映上心头，梦中的轩修眉凤目，碧潭般的眸子满含深情，直直地，直直地看着她，可一眨眼眼眶却幻成了两个窟窿，血水从里头汩汩流出，不停地流……颜用力咬住下唇，面色早已煞白。
　　“颜，出来吧。” 箕宿负手站立，低沉的嗓音忽然凭空响起，听在颜耳中，恍是天雷咋现。
　　颜初时懵怔，猛抬起头，竟正对上了箕宿的眼睛，全身如堕冰窖。
　　箕宿瞬间悄无声息的移到她身前，冷竣目光如刀子割过她身上。
　　“你都听见了吧？”疑问的语句，肯定的口气。
　　颜瞳孔紧缩，遽地起身，趔趄连退数步，两眼惊悚的瞪着他。
　　箕宿步步紧逼上去：“怕什么，颜？即使你知道了也无妨。你不是也想替笙报仇吗？”
　　笙！绝境之处，脑中灵光一闪。颜稳住了心神，迎向他的目光：“不错，我都听到了。你们打算明日趁风不在行刺轩。”
　　“行刺？”箕宿不由哂笑出声，眼神瞬间阴冷下来，“颜，你怎么了？别忘了，笙是谁害死的！”
　　“我没忘。我只是，我只是知道了自己是谁……”‘谁’未出口，颜右手猝然出拳，用笙曾经教过她的招数，狠击向箕宿胸口。
　　箕宿眼带讥嘲，抬手，一把稳稳攥住颜的拳头，不费吹灰之力。“颜，你太……啊！”掌心突觉微痛，随后便是一波酥麻从他手臂瞬息蔓延至全身。他双眼暴睁，怨愤的盯着她：“颜……你，你……真以为……轩……轩他……”舌头迅速变得僵硬。
　　颜略一使劲挣脱他，急步退开。她看着瘫倒在地浑身痉挛的箕宿，再看了看自己右手中指那个云昙指环，轻声道：“对不起。”言毕，毅然转身，用她最快的速度逃去。

　　破晓将至，天边最后一抹月华在碧宇殿彻夜未息的烁宇光亮中，渐渐隐去了踪影。
　　殿内长廊上，宫女们捧着热水、衣物等东西一溜小跑，被廊灯照得发白的面容上布满仓惶神色，最后战战兢兢的跨进一间房，并排跪下。
　　“王。”
　　“嗯。”一直依坐在床前的轩站起，掀开内室的珠帘走了出来。见状，宫女们连忙起身，依次入内。
　　轩走到门口，忽而转头向身后的角宿问道：“角宿，颜真的没事？”
　　“回禀王，应该无大碍。把颜姑娘送回宫前，风长老已用法术把血止住了。”随他走出的角宿小心的瞅瞅他的脸色，顿了顿，又道：“幸好风长老及时阻止，不然那剑再刺深半分，恐怕……”后话霍然打住。
　　轩又道：“送玄武使臣归国一事，不用再另择时日。”
　　“王！”角宿扑通一声跪下，神情剧变，“王，不可呀！要是叛贼趁机行刺，那……”
　　“好了。”轩厉声止住他。缓了一会，嗓音沉沉的道：“角宿，你以为看着我的，就只有箕宿一双眼睛……”
　　角宿身体猛震，许久，躬身道：“是，王。”礼毕，又意味深长的瞥了眼颜房内后，退了下去。
　　那些宫女为颜换洗好后，也行礼告退。轩回房走到床沿坐下，垂首凝视颜的面颊。只见她双眉紧锁，额上一直冒着冷汗。
　　“很难受吗？”轩自言自语，手按在她额上，用拇指轻轻抚平了她蹙着的眉头。“颜，你为何还要跑去神坛？”指尖拂过她脸颊，顺着臂膀滑下，最后握住了她的手，“……那句‘杀无赦’，你怎么忘了？”说完，轩恍然有些失神，眼光怔怔落在锦帐的流苏上，良久没有挪开分毫。
　　昏睡中的颜，一直浑浑噩噩的。环绕着自己的男子气息让她稍觉不安，可那手心透来的丝丝温意，却若暖流直渗进她心中。慢慢的，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从未有过的温和安适……

　　意识在虚空中浮游了许久，蓦地就像被磁石吸住，陡然下沉。
　　“啊嗯……”颜嘴里泄出一丝□□，挣扎着虚开了双眼。首先落入眼中的，是高悬在头顶的流苏锦帐。雍容的锦帐折射烛光，一片金色溢洋。晃得颜微有些不适，她挡住眼欲坐起，胸口却狡然袭来一股剧痛，又重重倒回床上，仰面大口大口的喘息。冷汗湿衣，心智在这浪浪余痛中逐渐清醒。
　　我这是在……？对了，我把箕宿毒倒后，折回房内点火惊动了邻里，然后趁着场面混乱遛出宅子。然后，……然后，我问了神坛的方向，便一直跑，一直跑……思绪间，颜头疼似裂，使劲地揪住头发，可以后的事情，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王。”门外忽然响起的一片叩拜声让颜心头一跳，随后内室珠帘轻微晃动，一道颀长身影映上垂帐。
　　颜慌忙闭上眼，清晰得感到轩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却在咫尺处停下。
　　轩站在床前，目光烁烁的看着她。
　　颜心口咚咚直跳，呼吸变得有些紊乱。我该怎么开口？说我知道了自己就是霖？说箕宿想……
　　“我没答应联姻。”轩忽然说。
　　颜浑身一震，双目猛地大睁，直直对上轩的碧眸。
　　“为什……”
　　“你为何要去神坛？”轩抢言问道。
　　“我逃出宅子时，看到他们往皇宫方向追去，所以……”
　　“我问的不是这个。”
　　颜心中悸动，仓惶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稍时，一双修长的手抚上她脸颊。
　　轩轻轻扳过她的脸，望定她双眼：“回答我。”
　　颜看着他，许久许久，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下：“我喜欢笙，真的喜欢，可是我……”晶莹的泪便再也止不住。
　　看见她哭，轩目光一怔，失神地探手摸去她的眼泪，将湿濡的指尖覆到自己唇上，齿间弥漫开一丝咸涩。
　　“……霖，从未在我面前落泪。”
　　颜仰头，愕然看到那双从前总是清澈到透着犀利的碧眸，此刻却沾染上了隐约的痛楚，浅浅淡淡的，仿若是疼入了髓，反而变得空寥。
　　颜心口骤紧，不禁拽住他衣袖，低声道：“轩，我怕，我做不回‘霖’，可是我……”
　　轩呼吸一窒，碧色的眸子径直凝望着她。
　　长久的沉默让窗口吹进的微风也变得粘滞。颜慢慢觉得不安起来，局促的开口道：“轩，箕宿他们怎样了？”
　　闻言，轩瞳仁轻颤，脸上迷茫的表情瞬间消失殆尽。
　　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他弯身帮颜细细理好被角。
　　“还在追缉中。昨晚士兵赶到时，院子都空了……”
　　“王！王！”
　　廊上忽然传来迭声疾呼，夹搭着仓乱的脚步声一人扑到房前，“王，有要事禀报！”
　　“进来。”轩放颜躺好，起身走出内室。只见那人快步冲到他脚下，踉跄跪倒：“王，方才收到来报，玄武使臣昨夜在驿站遇刺身亡！”
　　“什么！？”颜心神剧震，倏地翻下床，一把掀开珠帘盯着他。
　　“轩，难道，难道……”后话太让人震惊，颜再也说不下去。
　　轩的嗓音沉稳，望着她的目光也依旧温和，“颜，看来箕宿的目标，不是我。”
　　颜攥着珠帘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再紧……“啪嗒”一声，线断珠散，滚落满地琳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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