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of loser

　　坐在疾驶的火车上，她心里寻思，这次回家妈妈再让她相亲，要不要把陈宗锦的事说出来呢。

　　下火车后又转了大巴。破败的车身虚弱地摇晃，老旧的椅套蜷曲皱起，上面沾着陈年的污渍。车厢里播着一部什么电影。凌语宸到小城时是夜里三点半，下车后看到父亲的身影，穿着棉衣，戴着毡帽……孤单地站在路灯下、那个立着的自行车旁边，往这里张望着。从她上大学时开始，总有七八年了，数不清有多少回，她乘夜车回家，父亲就在这里等着接她。

　　他老了，疾病缠得他瘦骨伶仃。但还是很有精神，执意要载着她。凌语宸有点激动有点感恩（他看起来状态很好），也有点心酸。她年幼的记忆中，父亲是个苛刻、少有言笑的高大男人，他打她、责骂她。对所有别人家的孩子都比对她好。因而长期以来她很怕他，父女感情一直疏离。不知怎的一到上大学，分别半年之后，他竟然开始跟她聊天、谈学业和人生。

　　他不再那么愤世嫉俗，她也从另一面重新端详他，发现他并非记忆中那个强大专横可怕的样子。抛开父女的身份，以一个外人的角度，客观地觉得，他脾气很好、心地十分善良。但记忆中，那灰暗瑟缩的年幼时光，是怎么回事呢？

　　她渐渐地敢跟他开玩笑，但是很少。父女俩好像适应这种新的礼貌的、相互关照的关系。只有妈妈偶尔提起凌语宸小时候怎么淘气，惹爸爸生气，于是就揍她一顿……三个人才会尴尬地笑，尽量避开更深地谈论。她觉得爸妈似乎是带点愧疚的心情说起那些事的……

　　因为什么呢？小孩子不懂事犯了错儿，大人揪住打一顿是很正常的。只不过慢慢地，他们发现凌语宸越来越沉默和内向、甚至有了社会交往的障碍——怕人，特别怕人。他们开始把她这种性格，与他们早期的严厉教育联系起来。近年来的电视有很多社会法制节目，说父母对子女体罚也是一种违法。他们又后悔，又忧心，又愧疚，甚至开始对凌语宸察言观色起来。

　　其实对这些微妙的心理，她既能洞悉到，也有自己的理解。古人说棍棒拳头出孝子，自有古人的道理，小孩子确实很多事不知对错——你可以观察一下，其实人的本性中恶的一面，在小孩子身上得到最好的体现（倒不是故意忽略孩子天性中的纯真、美好、感性、善良），他们同时也懒惰、逃避、贪婪、残忍、自私、不计后果、更别提责任心了，确实需要社会来磨砺、规范，虽然教育和规范的结果，是磨平了孩子的灵锐天性，但同时也让他们更好地契合这个社会对他们的期待、更好地适应他们未来在社会上担任的角色……父母的教育能比较正确地引导。但是，很多父母不是卓越的教育家，他们不一定能把握好教育引导与过度惩罚之间的尺度，更何况，父母也是人，有感情、会被激怒，这个时候对孩子的爱、负责，就不那么迫切了，把孩子狠揍一顿，确实还算蛮正常的反应，尤其是在观念落后的小城镇，哪有那么多讲究和顾虑呢。先计量清楚对错再理性行事，这不但对父母的学识视野有很高的要求，而且对人的自制力也有很大的要求。

　　至于凌语宸的性格么，她也知道，她变得越来越内向，越来越胆小，但这并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错，况且内向不见得是坏事啊。与其说是因为教育的严厉，不如说是因为她心里太过敏锐纤细，太能感应人之间复杂微妙的互动，因而才会畏缩。

　　看着父亲的背影，心里有很强烈的怜惜与痛苦在蔓延。她觉得人的成长过程是残酷的，不可逆向的，有遗憾也有收获，这才是每个凡人正常的人生历程啊。甚至父母，也还在不断完善自己的认识和感情。眼下，每个人眼下都是屏障重重，谁也不可能透视未来、真理与虚假。既然这样为什要苛求完美、太过执念呢？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有很多沉重的情绪，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她这个年龄的人一样，摒弃诸多忧虑，开开心心投入生活，放肆、张扬青春的岁月。

　　不管怎么样，他们老了。妈妈等在客厅里，一听见门响就赶紧站起来，凌语宸进门时，她张开了胳膊。凌语宸看见她浓密的头发，已经黑黑白白相间其中。眼睛是喜悦的，像以往每隔半年的团聚时一样。

　　“峰呢？应该已经回来了吧？”

　　“他睡着了。给你留了饭，在锅里热着呢，这就拿出来哈。”妈妈踮着脚走去厨房，一会儿，拿出来家炒的几个小菜和汤。

　　像她高中时每天下晚自习回来时一样，会有晚饭留给她。

　　只是一转眼，这都多少年了呢？

　　第二天就是除夕了，一家人喜滋滋地准备过年。凌语宸帮着妈妈准备了过年几天要用到的菜，还剁了饺子馅儿、炸了些面点。

　　年三十要吃饺子，她们这的习俗。一块儿包饺子的时候，妈妈又忍不住问起她的工作，接着就是“你花嫂不是也在C城吗，她有个同事的亲戚的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也是在C城，你们什么时候可以见个面哪……不成，当朋友相互照应着也好啊。”

　　她无语，张了张嘴，最后说：“好啊，不过也要看机缘啦。”

　　“哎对了，那天她还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把你的号码也给她了。你们可以相互多联系呢。”

　　“嗯。”联系什么呀，总不能这么冷不丁地打个电话过去介绍自己吧……

　　“他过年这几天，会来这里探亲戚，你们可以先见上一面，再回去慢慢处着……”

　　“啊，我可是只在家待到初六啊……”

　　“哦，看那边怎么安排吧，实在不行，回到C城再联系也行。”

　　结果，大年初五的早上，她就被妈妈叫起来，“快收拾一下，花嫂介绍的那个人来啦。他约了十点在书店门口见面哪。”

　　她懒懒地洗了漱，看着镜子中那个无精打采的女人，整天闷屋里，这是二十五六岁的人应该有的状态吗？出去也好，随便见个什么人也好。

　　远远看见站在新华书店门口的高个子男人，与这风尘仆仆的小镇，格格不入。她揣测，这人也真够没事闲的，非赶在这几天，跑到这儿来相亲。哦，对了，他是来探亲戚的。不过仍然奇怪，好像这城镇的年轻人特匮乏似的，他们俩这么对面一站，有那么点遗世独立的感觉。

　　“凌语宸……”他缓缓摘下墨镜……

　　“林，林海风？”

　　凌语宸惊得嘴巴可以塞下一个馒头。林海风是她高中同学来着，后来转学了。话说，当时他们是同学的时候，也绝少交往的。只不过，凌语宸记得他，因为他总坐在第二排靠墙的位置，她呢坐在中间第三排，上课下课，都常见他坐那儿微微侧身靠着墙，凌语宸看黑板时，眼角余光感觉到他好像在面对着自己，然后稍往右一看，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他像是在听课也像是在走神……

　　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黑衣男人，看起来挺有风度，无论如何与当年那个坐墙角爱走神的男生联系不到一起啊。

　　“很惊讶吗？怎么这么盯着我？话说，我可是知道是你来着。”

　　“哦，我是没什么变化啦。”

　　“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一早就知道我的相亲对象是凌语宸你啊！”

　　“你打听得真详细，我只知道我要见的人是个男的……”

　　“……也蛮偶然的，本来不怎么上心呢，不过，有次听阿姨打电话，好像提了凌语宸这个名字，我就不动声色地打听了几句，知道是你，我这心情啊……嘿嘿。这就是缘分啊……”

　　“是啊，缘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机缘巧合又见面了……”其实她觉得可尴尬了。她没有思想准备，在这种相亲的情况下，遇见老同学……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和他说了好一会儿，沿着一条废弃的铁轨，两个人谈了大学、工作。不过共同语言还是集中在高中那段时间，一起回忆那些老师和同学，还是蛮多感慨的……

　　分别时凌语宸觉得也没那么糟糕，林海风是个蛮阳光、话题蛮多的人。聊天时凌语宸常常开心得忘形，忘了自己这是在相亲……原来他刚开始戴墨镜完全是为了卖关子、扮酷，他说这一点的时候把凌语宸笑弯腰了都。

　　“怎么样，今天相亲还满意吗？不如，就这样和两边家长交待了？”

　　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好啊，老同学，以后要经常联系啊。”。

　　不过凌语宸回去的路上，已经又这么想了：可能他也觉得这事蛮可笑的，就算聊起来算是开心，估计也是应付而已。无论如何，以后大家不见面最好……

　　电话响，看见陈宗锦的头像闪呀闪，凌语宸心跳加快，又是委屈又是高兴。这几天，陈宗锦半点音信都无，分别的时候他还那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哼。

　　“喂？”接通了一会儿，他没说话，凌语宸等不住了，只好先出声。

　　“凌语宸……”他的声音，他的呼吸，就在耳边。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嗯？”她小心地应着，渴望听到他更多的声音。

　　“为什么没给我打电话？”似乎压抑着某种不满情绪？

　　“我忘了……家里好忙啊。”

　　“回来。回来。”

　　“可我的票，买的是明天晚上的啊。”

　　“我想你，每天睡不着觉，怎么办呢？”

　　“要好好睡觉啊，那样身体才能快点好……”

　　“你快回来陪我！”

　　“……”

　　“听到没！”

　　“明天就回啦。”

　　安静了一会儿，她听到电话那边先是窸窸窣窣，然后咚的一声。“陈宗锦，你怎么了。”语气很着急。

　　“没事。我要挂电话了啊。”

　　“凌语宸，我忘问了，你电话号码是不是189XXXX8320？” 凌语宸应声转身，看到林海风竟然又折回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嘿嘿，幸亏你还没走，不然我还真得跑到你家去问”。

　　“后面那个数字不是0，是6啊。”

　　“哦，难怪，我的号码是186XXXX8828，你记了没？”

　　“已经存手机里啦。”

　　林海风又说笑几句才又转身走了。

　　凌语宸低头看了一眼电话，惊讶地抽了口气，“正在与陈宗锦通话中”？？他竟然还没挂断电话？

　　她心虚，犹豫要不要赶紧挂断，还是跟他说点什么。还没等她决定，屏幕上已经显示“通话已结束”。

　　回家里后，难免一番旁敲侧击地询问。凌语宸心里焦躁，语气有点不耐烦，“这种事要看缘分，我看中别人，别人不喜欢我，那也没用啊。”

　　晚饭后凌峰陪着爸妈看电视。她早早躺到床上，翻来覆去。手里拿着电话，翻出通讯录，陈宗锦排在第一个。头像用的是她以前拍的他的照片，他当时就躺坐在她的床上，翻看一本书，抿着嘴唇，眉头隐约地皱着，因为发现她在拍他，警觉地看向镜头。她失笑，接着抚上照片，似是想让他展开眉。放下电话，她盯着天花板。过一会儿，又拿起电话，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入他的号码，又挨个退格。

　　算了，反正后天就到C城了，到时候再解释吧，何况，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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