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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芝林馆（二）
冯舅爷早晨来，晟澜身对着玻璃窗看着芝林馆里的竹林。听见敲门的响声，手擦拭一下眼睛的泪痕，眨了眨眼睛里的水泽，整理了一下情绪，对着镜子看着没什么不妥的地方。方应了一声，进来。
冯舅爷看着晟澜穿着的是古朴的衣裳，心想姑娘是适应了南边的风俗，对着晟澜笑道：“姑娘，雪停了，今儿个姚家药铺的几个老人听闻小姐回来了，说什么也要来见一见，您的意思是？”
刚到杭州歇了几日，又是过年的喜庆，避免不了的走门窜巷的看亲戚了。晟澜头一回独自门对这样的情况，只怕有什么礼节对事的不周详，就对冯舅爷道，“舅舅，我年纪小，有什么礼数不周的，您可要提醒我。”
“哪能啊，姑娘您可是太太教出来的，能有什么课挑剔的。”冯舅爷对外甥女可是很有信心的，况且从小到大交的礼仪哪儿不是自己看在眼里的。
“舅舅，您给母亲打电报到平安了吧。”晟澜抬手邀着冯舅爷往小茶几的雕花椅上坐，随口也问道。
“这个是自然。”冯舅爷笑着和善的脸，摆手让晟澜先坐。“请小姐放心，估摸着这几日北平就会有回音了。”
“火车上的事情……”晟澜心有余悸的试问道。
“姑娘，”冯舅爷面有难色的踌躇了半响，请罪式的冲晟澜摆了摆手。“舅爷斗胆报了。”
“舅舅……”晟澜慌声叫道。
“姑娘，您来的几日安排紫笛做的事情，舅舅全知道。”冯舅爷正色道，“舅爷走南闯北的这些年，有什么是不明白的，要救人必须先自救。您不是在火车也瞧明白了吗，人命就是这般轻贱。”
“可我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的。我一样是受新式教育长大的，我知道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的是让国民有更好的生活和应有的权利。我也没太明面，只是让紫笛寻了个当地的农妇去打听。”晟澜第一次决定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姑娘，您那般急冲冲的下车，舅爷会不明白您的害怕吗？这一趟，咱们惹不起那样大的事啊，稍有个好歹，姑娘，您的心意不是前功尽弃了。再说太太的意思是，若什么也不想，靠的还是躲，若是仍旧想着，横竖人争的就是一个权字。姑娘，舅爷实在对不住您，也要逾矩着一回啊。”
冯舅爷语重心长的一席话，不仅摸透了晟澜的心思，也道出了晟澜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要么躲着，一直等到汪家下野或者汪少帅没了那心思，要么回北平，下辈子在妻妾之争中独占大权，那样才有资格有筹码对付像方才那些个狗仗人势的乌合之众。
“舅爷，晟澜自是省得，有什么大碍，有什么不妨，怕还是得听从我爹口中所谓的天命。”天命二字，晟澜咬得十足的清楚。
“有舅爷在一日，哪能让姑娘受那般委屈，可汪家那样的人家，即便是鱼死网破，舅爷只是也怕力不从心。姑娘，您是念出了那人的名儿，怕这回……忙请姑娘不要再记心那车上的事情，忘了吧，这事儿和姑娘本来就毫无关系，何苦牵连出其他事端。”
冯舅爷知道那次晟澜说出汪鸿瑾的名字是形势所迫，怕还是误会了晟澜心里是有着汪鸿瑾的情谊，方会说那样尴尬的话来。晟澜也不想解释，如若真有天命，即便是躲到杭州来，那人也是会追着来的。
“晟澜明白舅舅的用心良苦，还让舅舅替晟澜的糊涂心思连日劳碌，实在是晟澜的不是。”晟澜有种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之感，猎猎的狂风吹得人心里也变得心寒刻薄。
“姑娘这话太折煞舅爷了。时代不同了，舅舅也希望世道真的能呈现平等自由的秩序现象，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怕还是一时半会儿还是摸不去的。”冯舅爷感叹一句，作了礼便退了出去。
晟澜从说出汪鸿瑾的名字的那一刻起，事情已经微妙的发生了转折，从躲不躲得过去，变成了他会不会来。晚年时，晟澜才意识，并是从那次意外，汪鸿瑾的名字才会与自己产生实质上联系，以致于纠缠余生，几度生死，碧落黄泉，晟澜也未能摆脱掉汪鸿瑾宿命一般的纠葛。
到了晚间，紫笛端着洗漱的水盆来到晟澜的房里。晟澜穿着件盈白妆花百福缎袍，袖口还镶着一轮锦毛，是前清的装束，不过只几日晟澜见下人收捡出来了，应杭州风气保守的传统，也穿上了效仿常态。紫笛抬眼，望见三小姐映着煤油灯的火跳跃着滟滟的姿色，气质却是在如玉白遐的美上染粘了灰一般。
紫笛也未张口多问，捋了捋袖子，轻轻脱去晟澜的鞋袜。只是晟澜突然抓住紫笛泡在水盆里的红肿淤血的手，轻轻软软的问，“你恨我吗？”
紫笛蹲着地板上，头也未抬，只是声音哽咽着说，“小姐，我姐说了，世上若只剩一个人值得让我对她掏心窝的好，只怕只有小姐了。”
“你就不问，我为何让你去打听。”晟澜声音轻飘飘的如西湖面上飘渺的烟。
“小姐，我姐说您绝对不会忍心去害什么人，若是我被罚被打了，定是我做事不够伶俐。”紫笛蹲在地板上，吸了吸鼻子，继续说。
“冯舅爷说的没错，我救不了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晟澜披着及腰的长发，乌黑的宛如瀑布，遮住了半张流下清凉眼泪的姣好面孔。
“小姐，您别哭啊，紫笛不该惹您哭的。”紫笛低头许久，脖子发酸，不由朝晟澜一看，吓得发慌。
“每一个人都是时局的棋子，可是又是由谁在操控整盘棋呢？”对于紫笛的话，晟澜宛若未闻，每一字都是惆怅的声嘶，每一个字都是质疑的问诉。
汪姚二人这段姻缘，旁人多说无益，且由那最虚无缥缈的让中国人寄情于泥塑木雕几千年的神明做一次主，却将南下当做无意中酿成的一次试探吧。熟是真情，熟是良缘，一试方知。
晚饭的时候，雪下得大了，四周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天阴的也是特别的快，擦黑的院子里飞雪扯絮一般的绵绵不绝。姚太太进来就叫人布置好碗筷，命人去请老爷入席。
莫愁摸着两根辫子，仰着笑脸粘到了姚太太身边，“妈。”
姚太太打发下人忙碌着，也没空去打理莫愁，只道，“又去哪里野了，赶紧坐下了吃饭吧。”
“妈，您怎么这样说啊，我可是一个下午都待在房里的。”莫愁把辫子一甩，撅嘴道。
“你啊，半日有晟澜半分的安静，妈就不会猜忌你了。”姚太太笑说，又慈爱的点了点莫愁的小脑壳。
“对了，迪菲有信吗？”莫愁不知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个。
“我怎么知道，一向都是你们小的写信来报，一封信全是洋文，妈怎么看得懂。”姚太太嗔怪起小辈了。
“家里洋文最好的就是迪菲晟澜，平时都是晟澜收的，我怎么知道。”莫愁便向立在屋里的紫瑶问道，“晟澜走的时候，没交代吗？”
紫瑶点了点头，垂手道，“当然有，晟澜小姐吩咐了紫瑶，这几日信就快到了，紫瑶去过了门房问过了，暂时还没有到。”
姚太太满意道，“到底是晟澜带出来的。”
莫愁听了，脸色暗沉了片刻，姚太太的话戳中了她从前的痛处了，却也装得不以为然。
碗碟放置好了，姚思安却迟迟未到。院子中远远传来脚步声，是一个男子身形提着羊角灯跑来了。姚太太借着暖色的灯近了方看清，原来是罗东冒着雪匆匆的跑了进来。
“太太。”罗东连毛帽也没戴，身上披着细细一层雪屑，没进屋焦急的叫道。
“怎么了。”姚太太稳重的架子摆着，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莫不是终究出了大事了。
“牛家二少爷来了，在府门嚷着要见二小姐。”罗东也没瞧见饭厅一旁刚刚调弄了西洋钟的莫愁，直直就和姚太太回报。
“什么？”姚太太蹙起了眉头。
“牛怀玉，他来了。”莫愁在一旁惊奇的叫起来。
“把府门紧闭，任何人都不许放出去。”姚太太威严的宣布。罗东得命下去了，紫瑶也警惕的站了出来。
“妈，为什么啊。”莫愁心如刀绞，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他没有抛弃对她的承诺。
姚太太板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莫愁絮絮的说。
“我要去见他，我要问清楚她为什么定亲，他为什么要弃我们的承诺于不顾。”
“你要是姚家的女儿，就不许去见他。”姚太太当机立断的喝止了莫愁。
“不，怀玉来了，他没有骗我……”莫愁挽着姚太太哀求道。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莫愁你怎么能这样糊涂，牛怀玉再好他也是牛家的人啊，你看看你妹妹为了咱们这个家，不惜躲了出去。”姚太太按着心底，摇头不已。
“牛怀玉和汪鸿瑾不一样，我姚莫愁和姚晟澜也不一样。妈，汪鸿瑾是会强人所难，可是我和牛怀玉是两情相悦的。”莫愁说至动情处，不惜两膝盖直直的跪在了姚太太的面前。
“怎么不一样，你嫁做牛家人，你会有好日子吗？姚家会有好日子吗？你妹妹年纪小，尚是为整个家着想，你怎么会不识这个道理。”姚太太气愤指着不争气的莫愁，紫瑶眼见姚太太讲的激动，赶忙上前搀扶。
“妈，姐姐替我嫁了是为了姚家，妹妹休学远走也是为了姚家，难道我就不可以为了我自己的爱情……”莫愁心中久压的不服也冲了出来，声音不自主的高了起来。
“住口，”姚思安喝声，大步从外面迈进来，撸起袖子霸气道，“你要是去了，你就对不起了你妹妹为了你牺牲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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