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狐

　　人说，高深莫测。

　　我觉得那些高人肯定都是脑袋不灵光。譬如有歹人给好人在饭菜里下毒，一般人看了肯定大喊：“有毒！”高人就不，他们会深沉地看着那饭菜，直恨不得把夹生饭都看成糊锅巴，然后缓缓点个头，嘴角想要不易察觉但肯定会被大多人察觉地一笑。其实，那是因为他没想好要怎么应对，脑袋不大灵光，只好把动作放缓，拖延时间。

　　作为仙妖里都算得上号的有灵性族群，狐族和龙族的四位竟然瞪着瞪着自个睡着了，可见他们也是脑袋不灵光的“高人”。

　　我一边这样愤愤想着，一边瞥了眼身后的小店。

　　方才二黑打破沉默，呱啦呱啦叫了几句，大黄就来打圆场，说是他们四人有话要说，让我们先回避。我这才见一直一动不动的璃曜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于是，我们不情不愿地出了小店，阿松因为晕过去还没醒就留下了，红绸因为与谨坤大黄二黑处得久，也留下了。

　　我无聊地上下丢一颗小石子，隔一会儿就看看身后的门板，心讲话，阿松你要是还有脸说自己是立志做包打听的，现在就醒过来装晕，待会告诉我他们在讲什么。

　　二少搭讪水仙未果，被水仙一个旋风咒吹到老远一棵大柳树上倒挂金钩去了，水仙气鼓鼓地抱着尾巴坐在小店通往三楼的楼梯上，毛爪子拈着诀调理身体。

　　我看看水仙，现了狐形的她看着就是一毛茸茸的小灰球，正儿八经地盘腿念咒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

　　“二少是认真的还是使坏呢？”我问。

　　“啊？”霖灵看我一眼，又顺着我的目光看看水仙，“应该是认真的，二少审美就这样。”

　　霖灵又看看我，一咧嘴：“干嘛？失落啊？”

　　“屁！”我也一咧嘴，“换你，你失落？”

　　“嗯，从前确实失落过。”霖灵答得很认真。

　　我愣了一下，再细想，从来没被什么人赞美过，突然被二少那么热情地告白然后不到半天，他又去告白别人了，一般情况下，就算对二少不中意，好像也是该失落一下。我点点头，凑到霖灵身边，搭上他的肩膀，认真地说：“那我陪你失落失落。”

　　“……谢谢啊。”霖灵的嘴角抽了抽。

　　远处挂在大柳树上的二少挣了半天挣不出来，尖着嗓子冲我们喊：“灵哥哥！相思妹妹！救命啊！”

　　霖灵一缩脖子，脑袋埋衣襟里做鸵鸟去了。

　　我一拍他的后脖颈子，骂一声：“没义气！”小跑着来到二少底下，抬头见二少正被一坨柳枝缠
　　在一起，胳膊腿都陷在柳条里，二少动一动，柳树就晃一晃，然后有个小声音尖细着嗓子骂：“说你呢！那傻鸟！再乱动！我发型毁了你可仔细了你的皮！姑奶奶抽不死你的！”

　　原来那柳树已修炼成精，只是还没成人形。

　　二少法力怎么说也应该比这柳树精高，他没放火烧树，心肠还不算坏。我腾空到他身边，撸起袖子一根一根地拆那些柳条。

　　二少见我来帮忙了，懒懒往柳条堆里一躺，开始话家常：“相思妹妹跟那位灰狐妹妹是朋友？”

　　“不是，一起进过学堂而已。”

　　低头弄了一会，二少的右腿终于拔了出来，他很利落地把右腿架到左腿上，笑得那叫一灿烂：“舒服！”

　　我狠狠在他左腿上拧了一把，疼得他直抽气，我赶忙道歉：“啊呀！对不住对不住，这缠得太紧了，我没分清。”

　　二少一边“嘶嘶”的抽气一边想揉，但是胳膊还没拔出来，只好干抖腿。我心讲话，聪明啊相思！先拆腿后拆手真是太明智了。

　　埋头接着拆，二少起了几个话头我都假装听不见，想着他怎么着会有点眼力见，就该安静了。没想到二少撅嘴想了一会，说：“相思妹妹，你也觉得璃曜那小子脑子不灵光吧？”

　　“啊？”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他。

　　二少眉开眼笑地说：“你看他刚才，见着情敌、璨哥还有那妖狐，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就杵那干瞪眼。你知道哄小婴儿不哭该怎么办吗？”

　　这二少思维也太跳跃了，我没反应过来璃曜脑子不灵光跟哄婴儿有啥关系，只好答：“不知道，怎么办？”

　　“就是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拿拨浪鼓在旁边晃，小婴儿脑子没长好呢，只能专注于一件事。”

　　“然后两个声音在他面前，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就忘了哭了？”

　　“聪明！”二少吹了声口哨。

　　我知道他嘲笑璃曜就像小婴儿，事一多脑子不够用，想反驳，可突然想起来，从前我同霖灵在璃曜洞里罚站的时候，他就是气着气着自个儿睡着了，一下子没了反驳二少的底气。狠狠磨了磨牙，埋头继续拆柳条。

　　“其实脑袋不灵光也不算啥，事多了谁都会手忙脚乱的嘛。”我点点头，二少继续说，“只要把事情理清了，按轻重缓急一件件处理了就行了。”我继续点头，二少乐了，“可是，璃曜那小子偏偏还爱逃避现实。他脑子一不够用，就干脆啥也不想，抱着一根象牙雕球玩。你说，这是不是很不应该……哎——哟！”

　　本来缠着二少的柳条就是下端打结，拆了下边，靠他自身重量就能坠下去了。我刚好解开了他左腿上缠着的柳条，二少光顾着跟我说话，一屁股就坐下去了。他好歹是只凤凰，扑腾两下，稳稳落了地。

　　二少拍拍衣服，念叨着“好险好险！”。拍完了，一仰头，张开双臂：“相思妹妹！跳下来我接着你！”

　　我赶忙拈个诀飘下去，落地以后一脸不解看他：“你方才说啥？哎？你张着手做什么？抽筋了吗？”

　　二少甩甩手：“相思妹妹真挂念我！放心，不是抽筋，我能活动！”

　　“……”碰上没脸皮的人该怎么办啊？

　　我黑着脸往回走，二少颠颠儿地跟着。正看见楼梯上坐着的水仙一收功，呼口气，拍拍衣摆站起来，慢慢化了人形。其实讲老实话，人形的水仙皮相不赖，算不上艳压群芳，那也是浓眉大眼别具一番风韵的。最让我羡慕的是，她的五官很立体，表情正常的时候看着还很大气，哪像我，小眉毛小眼的黄毛小丫头。

　　她化了人形，没什么表情，看着挺严肃地在活动手脚。我注意到二少看了，愣了一下，嘴撇开了。水仙也瞥见我和二少回来了，一激灵，立马恢复了原先那弯腰驼背，只从头发缝里瞥人的猥琐形象，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见她周身散发着具象化的衰气。二少刚撇开的嘴立刻嘴角上扬，眼睛发亮，张着手就扑过去了。

　　我下意识就喊：“水仙！快跑！”

　　水仙愣了一下，二少眼瞅就扑到她身上了，她才猛地躲开，二少直接摔楼梯上了。摔了一鼻子血的二少抬头朝着水仙就喊：“原来美人叫水仙！真是好名字！”

　　水仙赶紧腾空逃开，二少也跟着腾空，还不忘搭讪：“在下风流二少，不知水仙妹妹愿不愿意同在下……哎！妹妹真是了解我，我也想喝茶来着！”

　　就见水仙已经飞到一处刚开张的茶馆里，二少跟过去。水仙又飞到另外一家，二少继续跟过去。
　　这时候，正好宝市开市了。就见原本黑黢黢的树林，亮起了点点灯光。开市只是一点点，然后慢慢越来越多。水仙逃跑的方向正好是沿着各个店铺，那些店铺依次亮起灯光，倒像是水仙点亮的。从前没见过宝市开市，这下见着寂静的树林一下热闹起来，各路仙妖也出来了。我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女娃娃在飞来飞去给自家店铺上灯，那女娃娃就是我第一次来小店同大黄聊天时，大黄弹走的那个萤火虫精。我笑着朝她招招手，她歪着头看看我，好像想起我是哪个了，也笑着朝我招招手，然后继续忙着上灯去了。

　　我兴奋地去拉霖灵：“小霖子！我们去看宝市！”

　　霖灵被我拉了一个趔趄，弓着身子紧跑了几步：“不等他们出结果吗？”

　　“等啊，不过干等多没劲，先去看看再回来。”

　　“哎哎！相思！等等。”霖灵拽住我，“你先前是因为受了伤只能保持狐形，我给璨哥造结界的
　　时候，也放了一些法力在周边，你应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变成人形吧。你这样拉着我，我只能弓着走，不舒服哎。”

　　我赶紧松开拽他袖子的手：“抱歉抱歉啊，没注意。”我从前一向都是狐形的，学会变人形没多久就碰上一堆伤心事，一时也懒得变人形，再后来受了伤就更没心思变人形了。我念起变形诀，慢慢化了人形，又赶紧变了个镜子照了照，蔫耷耷叹了口气——还是那副黄毛丫头的样子。揣起镜子，拍拍脸，长大了就不是黄毛丫头了！

　　余光瞥见我之前撕坏的霖灵的袖子，顺手拉过来念咒补上。红光闪过，霖灵水蓝的袖子上多了一条大红的双龙纹路。我尴尬地看着他：“呃，我好像现在还是只会变喜服。”幸亏方才没有一时兴起给自己换衣服，不然穿着一身喜服拉着霖灵，霖灵又该说我是不会娶你的之类的话了。

　　霖灵看看袖子，伸出另一条：“不碍事，把这条上也加一个，就当是新花色。”

　　我又在那条袖子上加了一条大红纹路，眯着眼打量一下，一身水蓝，就袖子上多两条大红双龙纹，还是挺突兀，干脆一气给他的衣襟腰带下摆处都加了几条红纹，这样看上去和谐多了。我正细细打量看还有哪不和谐的，突然想起霖灵说过，他只穿蓝的，而且只绣浪花。当时没问他为什么，不过他很认真的样子。我愣愣地看他，自作主张给他衣服上加了这么多红色双龙纹，他要怎么耍性子呢？

　　霖灵看看身上的衣服，点点头：“嗯，不算难看，走吧。”说着拉起我的手，朝宝市里走。

　　从前因着狐身矮小，只能拉他的袖子，偶尔霖灵拉我飞，也是提着我的手腾在空中。像现在这样高度差不多地拉着手，还是第一次，胳膊不被抻还蛮舒服的。以前有狐毛挡着，从来不知道霖灵的手原来这么凉的，而且又是湿湿的。

　　“小霖子，你的手经常出汗？“

　　霖灵怔了一瞬，嘟嘴道：“不是出汗！我是水龙啊，这是正常现象。”

　　我挑眉看他，他很认真地点头。

　　想想他到底是龙族，还是一降生就能解四海旱灾的“霖”之灵，湿也是应该的。也不知他裤子里是不是湿的，是了是了，一定是湿的，就像尿了似的。五万岁高龄还尿裤子，所以龙族里其他人才会嘲笑他欺负他。

　　“相思，你一会笑一会皱眉的想啥呢？”

　　“没事没事，就在想万一在宝市里看见好东西想买，又没多少道行能换，有点愁啊。”

　　“那……我们看见喜欢的先让店家给我们留下，然后去问曜哥能不能借点？”

　　“不用不用，喜欢就多看两眼，记住了就算是得到了。”

　　霖灵皱眉看看我，叹气道：“果然穷家的孩子懂事。”

　　“……”我牙磨得嘎吱响。

　　宝市绵延不知道多少里，也见不着个头，而且店家与店家之间还有结界相通，整个林子内空间纵横交叉，间或还有些妖精的私有地盘，杂乱与有序矛盾地并存着。那些店家，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些结界，来往自如。我俩毕竟是初来乍到，走了一会就开始担心，一方面也还在记挂小店里的璃曜，就决定回去。

　　正走着，就见前边路上倏地闪出一个小妖，吧嗒吧嗒跑到我俩跟前，笑得殷勤：“看看珠花吧！”小妖肩上挂着绑带，绑着一个大托盘托在胸前，努力踮着脚递给霖灵看。想是宝林里开店也是要拿修为换的，小妖道行低，只能做散客。东西没有二黑仿出来的那么雍容华贵，也没有大黄创作的清丽高雅，倒是有一种质朴的别致。我拿起一支石榴石的步摇，金色钗脚，没有花朵装饰，就是一个大石榴石底下缀了一串小石榴石。小妖笑着报价，要两个宝元通宝。

　　我单知道宝元通宝是拿法力换的宝市的通用货币，但一个宝元通宝换多少年却不知道。小妖眉开眼笑地解释，一个兑一年修为，不过若是不兑换宝元通宝，直接给修为的话，只要十个月就行了。

　　霖灵挑挑眉，低声道：“只抽十个月修为的话，不需要厉害的法器，也不需要很麻烦的步骤。”

　　我点点头拿过步摇，问：“怎么给你修为？”

　　小妖笑着拿出一个小珠子，闪着柔和的绿光：“把手放在这上边就行。”

　　我刚要伸手，被霖灵抢了先，他手伸过去，绿光一闪，就收了回来。小妖收起珠子，对我们作个揖，笑道：“祝两位合合满满。”说完转身移形了。

　　我跟霖灵对视一眼，见他一脸尴尬，结结巴巴解释：“我是怕他使诈，多要你的修为。”赶紧拍拍他肩膀：“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是义兄妹，你不用娶我的。”

　　拿着那只步摇，溜溜达达往回走。

　　霖灵问：“你不是有支金凤步摇吗？”

　　“那个不能平时戴的，太郑重。”

　　“你好像很喜欢石榴石？”

　　“不是喜欢石榴石，我喜欢这种红红的小圆珠，尤其是一串一串的。我猜，可能是因为我是红豆妖，所以对像自己本体的东西天生有好感。”

　　“哎呀，总见你一个木狐样，都忘了你是红豆妖来着。”

　　我拢了拢头发，很少几根，狐毛那么多，头发这么少。攥着头发问：“小霖子，你会梳发髻吗？我想戴上。”

　　霖灵愣在当场，我也停下脚步，好奇看着他。

　　霖灵叹口气，接过我的头发，变了一把梳子，细细梳起来。我感到头发被扯紧，却不觉得头皮疼。头发扯了几下，霖灵拿过步摇，插了上去。我余光瞥见右边鬓角处红色小珠子一晃一晃，就连着晃了几下脑袋，真好玩。

　　“什么髻？”

　　“双螺。”

　　我嘟起嘴：“这么简单的啊。”

　　“你才多大点儿娃娃，梳很繁琐的发髻显老。”霖灵弹弹我左边的发髻，我感觉上边凉丝丝的法术绕过，霖灵收了手，拉起我继续走。

　　掏出镜子照了照，头上两个齐齐整整的小发包，活像两只狐耳朵。一边插着那支步摇，另一边戴着一朵红色的兰花，不知是什么变的。我摸摸那个兰花，看霖灵。

　　霖灵说：“东海的珊瑚，我跟曜哥学的，没用法力，自己雕的。”

　　“就一朵啊？”

　　“嘶——”霖灵挑起眉头，我连忙接话：“好啦好啦，我知道，高洁清雅的花，戴一坨很俗。”
　　霖灵手伸到我发髻上，道：“两朵吧，再多就真俗了。”

　　我照了照：“小霖子，你学完之后只雕出一朵成形的吧？”后加上去的那朵比较小，细看雕工比先前那朵粗糙。

　　霖灵红了脸，我笑道：“挺好，雕的最好的归我了。”

　　拉着霖灵颇好心情地回去等结果，这一路，宝市的纷繁灯火熙攘人群，都柔和了几分，像笼着一层红红的纱幔。像石榴石，也像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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