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曲

　　落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林间行走的人惊动了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小鸟扑棱着翅膀四处飞散，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这是一间隐没在荒山密林的小木屋，四周栽着常青的松柏，已长得郁郁葱葱，树干粗壮，几人都环抱不来。
　　轻轻一推，木门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像垂暮老人的叹息，在宁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刺耳。
　　哪吒走进木屋，环视着屋中的陈设——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家具器皿上蒙着厚厚的灰，屋顶墙角也布满了蜘蛛网。他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生怕木屋承受不了外来的干扰。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窗边的织机上。
　　织机上的布匹棉线已经腐朽变色，用手轻轻触碰，便碎裂飘落，像翩翩的蝴蝶，也像毫无生机的枯枝败叶。
　　织机边的木桌上摆着针线，以及没有完工的小袄。
　　“娘，我已经长大了，穿不了这小袄的！”
　　“怎么就想着自己？这不是给你的，这是——”
　　“我知道！给我快出生的妹妹的，对不对？娘，我不过和你说笑而已，我哪有这么自私啊！”
　　“你怎么就知道是个妹妹？若是个弟弟呢？”
　　“相信我没错，肯定是个妹妹！娘，给妹妹的新衣服绣上漂亮的花吧！嗯……绣什么好呢？”
　　“你这孩子！”
　　……
　　轻轻吹掉小袄上的灰尘，哪吒将小袄拿了起来，手指顺着没有绣完的针脚纹路轻轻摩挲着，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里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咚咚咚”敲击木板的声音，那敲击声很有节奏，虽然缓慢，却很清晰。
　　哪吒走进里屋，敲击声嘎然停止。
　　他搬开堆放在墙角的杂物，地面赫然出现一个地窖，地窖的门被木栓牢牢拴住，刚才的敲击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
　　也许是感应到外面有人，木板上出现了抓挠声，焦虑，尖锐，像困兽一样暴躁不安。
　　那声音听得心悸。
　　蹲下来，拔掉门栓，哪吒才将盖在地窖上的木板抬起，一只干瘦如柴，骨节嶙峋的手臂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手腕，用力往地窖里拖。
　　哪吒一个不稳被拉得伏在地上，不过那枯手的力量哪里比得过哪吒，反被哪吒牢牢控制住。地窖里的活物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别担心，我来接你了！”
　　哪吒边说着，边用左手往地上一划，地上长出一朵白色的莲花，花瓣缓缓张开，花瓣上带着晶莹的露珠，露珠慢慢汇集到花蕊中央，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潭，整个花蕊被浸在晶莹剔透的露水中，随着花朵轻轻摇摆，散发出阵阵清香。
　　哪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展开了，将里面的粉末倒入莲花之中，粉末溶解之后，哪吒咬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下去，激起小小的水花，血丝慢慢散开，变淡，露水依然晶莹剔透。
　　“上来吧！”
　　哪吒轻轻把手一提，地窖中的活物便“咻”的一下被吸入莲花之中，水面荡起阵阵涟漪，花瓣缓缓闭合起来。
　　收起莲花，哪吒将里屋摆设恢复原样，又在屋里逗留片刻，这才离开。
　　再次造访云楼宫，已经用不着任何伪装，仙童将孙悟空引至莲花池边，并奉上香茗。
　　“医仙正在内室替殿下做例行检查，请大圣稍候片刻。殿下还说，今后大圣可以任意出入行宫，不必拘礼！”
　　孙悟空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造访哪吒行宫，他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莲花池——就是在这里，他被哪吒结结实实的耍了一顿，也是在这里，他对哪吒感到好奇。
　　这个例行检查还真是细致，茶都喝了好几盏了，哪吒还未出来，孙悟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站起身来走到内室门前，恰巧医仙诊治出来，见着孙悟空，拱手弯腰，一叠声的叫道：“恭喜大圣！贺喜大圣！”
　　医仙这拱手礼行得非常标准，宽袍大袖把脸一遮，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这句话却让孙悟空听得特别别扭——你给人家看病恭喜我干嘛啊？
　　医仙弯着腰，等着孙悟空的客套话，但孙悟空半响没有回应，便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只见孙悟空神色怪异，全身僵硬的站在那里，以为自己说得不够响亮，于是又大声说了一句：“恭喜大圣！贺喜大圣！”
　　“人家祝贺你升官发财呢，你那是什么破表情？”
　　哪吒披着外衣走了出来，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但看他面色红润，调侃起人来还是那么不留情面，孙悟空也就放心了。
　　“哦，哈哈，多谢多谢！”孙悟空只觉得满脸尴尬，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送走医仙，哪吒招呼孙悟空坐下，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不知不觉扯到了李靖身上。
　　“哎，你老爹到底怎么回事？”
　　“父王对我恩重如山，见我涉险，挺身相救，不幸被战火灼伤，陛下大为感动，恩准我们疗伤修养。”
　　“就这样？”
　　“不然你想怎样？”
　　孙悟空接不上话，这帮神仙为人处世根本就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他突然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行，你真行！……你，真的没事了？”
　　哪吒揉了揉胳膊道：“你这一棒打得真狠，现在还隐隐作痛！”
　　“是吗？让我看看！”
　　孙悟空忽的站起身来，伸出手去，就在他触碰到哪吒的胳膊的时候，哪吒突然将身子一侧，避开了他的手。
　　孙悟空的手指微微一弯，手臂悬在空中，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我开玩笑的，我没事，真的……”哪吒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浮动的茶叶。
　　“没事就好……”
　　孙悟空的语气有些失望，他慢慢坐回原位，不再说话。
　　孙悟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云楼宫，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很烦躁，很想找人打架。
　　他需要的，也许是一种宣泄，痛痛快快的宣泄。
　　“我累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吧……”
　　哪吒的话摆明了就是逐客令，也许自己真的不该过分的关心他，这不是他的希望，他永远不是，也不可能是哪吒心里的那个人。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一遍一遍的问自己，为什么上天，为什么上天？“齐天大圣”的名号，天庭的认可真的那么重要吗？即便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往里跳，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无奈，却又欲罢不能。
　　差点和迎面走来的仙娥撞个满怀，那仙娥连说了几声“抱歉”，匆匆忙忙要往前走，孙悟空脱口叫道：“这不是嫦娥仙子吗？”
　　嫦娥神色匆匆，一脸担心焦急的神情，孙悟空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嫦娥面露难色，道：“不瞒大圣，广寒宫失窃了！”
　　“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到广寒宫偷窃？”
　　“小仙也不清楚，那贼人来无影去无踪，小仙追到此处却失了踪迹，这……”
　　“贼人偷了何物令仙子如此焦急？”
　　“是新做的桂花糕……”见孙悟空一脸惊讶的样子，嫦娥解释道：“本来这糕点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每当桂花盛开之际，王母娘娘都会来月宫赏花，顺便品尝月宫的桂花糕，年年如此，不曾变过。如今糕点失窃，小仙措手不及，赶做已经来不及了，若是王母怪罪月宫招待不周，我……”
　　“该不会是被哪个馋嘴的下人偷了吃吧？仙子莫慌，我替仙子找找，抓到贼人令仙子脱罪！”
　　听孙悟空这么一说，嫦娥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连连道谢。
　　这里是云楼宫的地盘范围，周边也没什么遮掩隐蔽之处，小毛贼会躲到哪里呢？
　　会在云楼宫中吗？云楼宫如此庞大的宫殿群，查起来可要花费不少时间，更何况自己又不是宫中主人，不好越俎代庖。
　　孙悟空想到了哪吒，但他又不好在去找哪吒，毕竟哪吒才把他遣走。看着嫦娥殷切的眼神，孙悟空又不忍就此袖手旁观，于是对嫦娥说道：“不如仙子与我一同拜会三太子，请他协助搜查，仙子意下如何？”
　　“这……也只能如此了。”
　　仙童将二人引至会客厅，叫两人稍待片刻，自己则进入内室通报。
　　又过了一会儿，仙童满脸歉意的走出来，道：“大圣，嫦娥仙子，殿下他……不在家中。”
　　“不在家中！？他有伤在身，我才来探视过，只一会儿工夫，能去哪里？你们是怎么照顾人的？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们如何担当得起？”
　　仙童被孙悟空呵斥得害怕不已，带着哭腔道：“我，我也不知道殿下去了哪里，殿下只说很累想要休息，叫我们不必守在旁边，我们……”
　　“够了够了，傻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找人！？”
　　仙童听了，慌忙退了出去。
　　“该死，这小子能跑到哪里去？”孙悟空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
　　“也许天意如此，嫦娥也不敢奢求什么，我还是回去另想办法吧……”嫦娥失望的起身，对孙悟空盈盈一拜：“有劳大圣费心，嫦娥感激不尽！”
　　孙悟空拦住嫦娥道：“仙子莫慌，我进去看看！”
　　“这恐怕不好吧……”
　　不顾嫦娥阻拦，孙悟空闯入内室。
　　这是一间典雅别致，非常整洁的居室，安神醒脑的轻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
　　室内空无一人，倒是床边桌上摆放的一盆白莲引起了孙悟空的注意。那是一朵洁白如玉，含苞待放的莲花，在绿叶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清新脱俗，别具一格。
　　更令人吃惊的是，白莲旁边摆着的，正是一盘做工精细，香甜可口的桂花糕！
　　“哪吒你这小子！”
　　孙悟空心中充满了鄙夷，他走到桌边仔细查看，糕点还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看样子是刚取来不久的。
　　“不管了，先拿了还给嫦娥仙子，等他回来再说！”
　　也不管这是不是嫦娥遗失的糕点，孙悟空伸手便将它端起，却无意碰到了一旁的花骨朵，那花朵竟全身战栗起来，就像活物一样！
　　孙悟空被吓了一跳，凑近花朵仔细端详，就在此时，花苞裂开了，一只干瘦的爪子伸了出来，猛的往孙悟空脸上抓去！
　　内室“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一个黑影“咻”的一下窜了出来，未等嫦娥看清楚，那黑影便已如风般擦身而过。
　　紧接着，孙悟空端着一盘桂花糕跑了出来，他将桂花糕往嫦娥怀里一塞，道：“幸好没摔着，仙子拿好！”继而追了出去：“你个毛贼给我站住！别让我逮着你！”
　　嫦娥捧着桂花糕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咦，仙子怎会来访？”哪吒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见嫦娥捧着糕点站在门口，很是诧异。
　　“三太子，有贼……”
　　“贼？难道……”
　　哪吒心中一凛，闪身进入寝室，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桌椅皆掀翻在地，栽种白莲的青花瓷盆碎了一地，积水四溢，而白莲也连茎折断，弃于地上。
　　捧起白莲，哪吒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白莲已经完全绽放，露出败落的迹象，花瓣已经无法附着在花托之上，一瓣瓣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哪吒的手中只剩下光秃秃的莲蓬，莲蓬耷拉着，没有一丝生气。
　　见哪吒盯着地面散落的花瓣一言不发，嫦娥担心的问道：“三太子，你没事吧？这花……”
　　哪吒突然发疯似的冲了出去，把嫦娥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在哪里？在哪里？花中之人会去哪里？离开了白莲清新之气的保护，肯定会被当做怪物猎杀的！一定要找到她，在其他人发现之前。
　　应该不会离开太远，只要还在行宫之内，就有希望……
　　黑影慌不择路的乱跑，很快就惊动了云楼宫中的守卫，守卫们一下子便把黑影团团围住，将它逼到了角落里。
　　直到这时，孙悟空才看清黑影的模样。
　　这是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全身干瘦得只剩一层皮，紧紧地裹在身上，勾勒出骨骼筋脉的纹路，细长四肢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只能像蜥蜴一样匍匐在地，它的头很大，头上长着稀疏的毛发，撑在细细的脖子上显得很不协调，眼皮外翻，两只眼珠暴突出来，很是骇人。
　　尽管怪人骨瘦如柴，腹部却高高隆起，表皮还一波一波的蠕动，就像藏着什么东西，随时都会破皮而出。
　　怪人没见过这么大的架势，靠着墙角瑟瑟发抖，但凡有人靠近，它便龇牙咧嘴的发出低沉的嚎叫。
　　“哇，这什么怪物啊？好恶心！”
　　“天庭怎么会有这么个东西？”
　　“快把它处理掉了，若是让三太子见到，定会责怪我们的！”
　　孙悟空挤到前面，道：“肯定是个贪食鬼，嘴馋了到这儿偷吃的，正好被我撞见！”
　　“大圣爷，照您说怎么处置比较好？”
　　“你们让开，待我用三味真火烧它！红烧贪食鬼，这个主意不错吧？”
　　这三昧真火具有沾身即燃，燃烧彻底，无污染无残留等特点，一旦引燃，除非是乾坤玉露，否则无法扑灭，若用寻常之水灭火，只会火上添油而已。
　　烈火灼身，怪人痛苦的翻滚着，就在众人围观取乐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令所有人为之一震。
　　“干什么你们！？”
　　大伙回头一看，只见哪吒怒气腾腾的站在后面，恶狠狠的盯着众人，大伙被他盯得直发毛，不由自主的往两边散开，就在此时，怪人瞅准空隙，冲出人群，往莲花池方向跑去。
　　见此情景，哪吒怒吼一声，猛的一挥手，红光乍现，众人纷纷被震倒在地。
　　孙悟空不明白哪吒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只知道他这一用力，激化了伤势，他捂着胸口，只顿了一顿，便往莲花池追去。
　　怪人倒在池边，痛苦的“嗷嗷”直叫，身体被烧得卷曲，发出阵阵恶臭。
　　追上哪吒，一把从后面把他抱住，孙悟空喊道：“别过去，它是妖怪！”
　　“住口！”哪吒发疯似地叫喊着，声音变得嘶哑，几乎要哭出来了：“放开我！放开我！混蛋！混蛋……”
　　“哪吒，你怎么了？冷静点！”
　　哪吒已经陷入癫狂，根本听不到孙悟空的话，他奋力挣扎着，张口就往孙悟空的手臂咬去，孙悟空吃痛，力道一松，哪吒挣脱了他的双手，扑了过去，奋力拍打着，想要不灭怪人身上的火焰，但他根本就忘了三昧真火是寻常办法所扑不灭的。
　　风起了，吹动地上的灰烬，哪吒伸出双臂想要把它们聚拢在一起，却是徒劳无功，灰烬顺着指间的缝隙漏下，落入水中，不留一点痕迹。
　　“哪吒……哪吒！住手！别抓了！”
　　蹲在他的面前，抓起他的双手，只见十指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哪吒……哪吒……冷静点，别这样……”
　　哪吒抬起头，泪水如决堤般涌出，眼中尽是绝望，他的目光不知道望向何方，完全没有焦距。
　　“娘……娘……”哪吒如梦呓般喃喃自语着，一遍又一遍，只重复这一个字，这个字犹如当头棒喝般，孙悟空当场就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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