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游志

　　第二日一早，我被一阵撕心裂肺的挠门声惊醒，睡眼惺忪地推开房门，就看见隔壁屋子的门口，白术半伏在地上滚蹭了一身的土，正抱着同样睡眼惺忪的品肴的裤腿嚎啕大哭，他的眼青紫未褪，豁了的牙也有些漏风，却丝毫不影响他声泪俱下地对着品肴哭诉，“我知你我缘分浅薄，总没搭路的桥，这我不怪恼，但已然这样，竟却还都是打鸳鸯的棒……”

　　品肴揉了揉眼睛，目光中尚有些呆滞地低头看了一眼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白术，甩了甩腿，白术却顺势抱得更紧，那满脸的鼻涕眼泪顺势就糊在了品肴的裤腿上，由此便没有甩脱。

　　但随着品肴的那一甩，白术的嗓门也因而变得更加嘹亮，哭得简直如丧考妣，边哭边抽噎道，“没有我，谁还能看出你摧枯拉朽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怎样千娇百媚的心……没有我，谁还会担心你在月高风黑的晚上躲在角落里肝肠寸断的哭泣……没有我，谁为你将长发盘起谁安慰爱哭的你，谁能娶多愁善感的你谁为你做嫁衣……”

　　白术一字一句言之灼灼情感动天，草木为之含悲，风云为之变色，品肴闻之终也有些动容，抬头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了句，“你快去把我膳房里的砍刀拿过来，我要活砍了他。”说完又面目狰狞地对着白术说了句，“你是喜欢被横着砍，还是竖着砍？”

　　白术凄凄惨惨地抬脸看着品肴，扁着嘴抖了三抖，终于颤巍巍地松了抱住的品肴的腿，开始埋在自己双臂间嘤嘤地抽泣。

　　我对着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嗑着瓜子的苏绍言做了一个疑惑的表情，问了句，“这是……什么情况？”

　　苏绍言吐出一片瓜子皮儿，“昨日有人喝多了酒，错拐进了叶来香的院子。”说完点了点地上的白术，“叶来香的一十九个男宠，终于凑了个整数。”

　　最后一句话晃悠悠地入了我的耳，我强忍住笑意，蹲下身子拍了拍白术的肩膀，安慰一句，“其实叶来香摧枯拉朽的外表下也掩藏着一颗千娇百媚的心。其实叶来香也可能在月高风黑的晚上躲在角落里肝肠寸断的哭泣。你没了品肴，其实可以为叶来香将长发挽起，娶了这么多愁善感的你，叶来香现在肯定在为你做嫁衣……”说至此处，终是没忍住，从嘴角溢了丝笑声出来，于是便又拍了拍白术的肩膀，“昨日看叶来香身侧两个男宠通体的形容，你如今这抽抽噎噎的样子，她看到了，一定欢喜极了。”

　　白术闻言抬起头，甩了我两记腥红的眼刀，却突然用袖子将脸一摸，大义凛然地站起身，说了句，“我不能就这么屈服。”接着又去握品肴的手，品肴用了大力气也未抽出来，白术便又拍了两拍，不无悲凉地叹出一口气，“小时候，看着天上的星星，当流星飞过的时候，却总是来不及许愿。长大了，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却还是来不及。”然后在这句话的尾音还在空中飘着，他人已经卷腿远在了十米之外，期间一个踉跄，又险些滑倒在地。

　　我忍不住对着品肴摇头叹息，“人生若只如初见，以后做菜少放盐，齁咸。”

　　品肴半抬着眼面目狰狞地挑了挑眉，“你是喜欢被站着砍，还是躺着砍？”

　　我挠了挠头，干笑两声，眼角余光恰瞄见苏绍言又饶有兴致地吐出了一片瓜子皮儿。

　　山贼会已了，牛皮腰封的帖子也得了手，我喜笑颜开地将它摩挲了一阵，便仔细地揣进了怀里。打点行李的时候，从竹耳老骗子那里捡来的手抄本的《山贼王》不知从什么地方掉了出来，我随手又翻了两页，发现这个手抄本除了错处之外，有些情节细微处竟与我看惯了的不太一样，倒是有趣，于是便也顺手塞进了包裹里。

　　待一切打点妥当，我便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拐去跟慕逸辞行，他只说我揣着的帖子容易遭人觊觎，恐这回去的路上不太平，便拨了几个人暗中将我们护着，然后又略提了一次我们家老爷子即将到来的生辰，说寿礼他会替我备着，家法有娘替我拦着，只嘱托我惦记着日子回去一趟，临了又把胳膊架在了我的脖子上，用力一收，说了句，“就算苏老将军真存了造反的心，朝堂上的事也有爹和我顶着。京城的传闻加上这几日里我自己瞧着，苏绍言似是与苏老将军真有些芥蒂，才与你来了这莫言山，你们安心做你们的山贼，可以活得逍遥自在，许是你们的福气。”

　　慕逸架在我脖子上的胳膊用了些力气，我挣了半天没有挣脱，他说完话又架了一会便松了，最后又是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脑袋上。

　　然后直到我离开，我终还是没有开口跟慕逸提起我在三花寨内见到褚烈的事。事已至此，何必提了也惹他不痛快。

　　出了叶来香的三花寨，外加刘蓝和，我们一行四个便又遇着了那个卖棺材板的女贩子，依然是着一身灰中透青辩不出原色的衣衫，顶一头蓬草般的发髻，光着脚踩在长凳上，间或用手抠一抠脚趾，一张睡眼惺忪的脸上挂着两个黑中透紫的眼袋，见我们走近，半抬着头，用那对毫无光泽地黑眼珠子一瞬不瞬地将我们望着，依旧是先是犹自感慨一句：“啊……好麻烦……”然后拿抠脚的手挠了挠头，“江湖纷杂生死难料，预订个棺材好……我这棺材是特等木料所制，冬暖夏凉免费试用，不满意可退全款…… ”

　　我们再次朝着这女掌柜的身侧不动声色地挪将了过去，身后便又想起了那句若有似无地感慨，“啊……好麻烦……”

　　从替品肴挡下流海孙的那一刀，刘蓝和背上的伤养不足三日，且又在擂台上吹了一夜的冷风，而今脸色早已是青白一片，他脚步虚浮一走三晃，在未有人搀扶之下竟勉强跟上了我们的步子，并尽量让自己走得好看，所以抵至友来镇时，他额头上细密的一层薄汗早换做了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脸上也由此再没了一丝血色，料想他后背处刚结的清浅的痂应是又裂开了。

　　我们在友来镇的街道上寻了半日，皆未曾寻着替我们看管马车的黑瘦贩子，却在友来镇的一处偏僻小巷寻着了我们的马车，明显被人翻捡过，却没染着一丝血迹。

　　品肴动了动鼻子，说了句，“虽然很淡，但这马车里有股奇怪的味道。”

　　我也跟着动了动鼻子，却什么都没有闻到，于是便问了句，“那再闻到，你还能辨的出来吗？”

　　品肴点了点头，“应该可以。”

　　我看着马车，心中想着，若只是单纯地打劫，这马车尚也可以卖上几两银子，若不是，我们寨子结下的梁子此刻大都还在三花寨内……所以，难不成这次又是冲着三足麒麟马来的？

　　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稀罕，慕逸说跟它牵扯上可以要人的命，即使如此，也还值得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打主意？

　　我抬眼去瞧苏绍言，他的眼里一片古井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我随口问了句，“你说那个黑瘦的贩子跟此事能有多少牵扯？”

　　苏绍言掀开车帘坐了进去，应了句，“马车还在，管黑瘦的贩子做什么。”

　　我听后翻了翻白眼，不满地反驳一句，“我说绍言，你总这么着说话，引得人接不下去，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聊天了？”

　　苏绍言看了我一眼，“唰”地一声把车帘子放了下来。

　　我握紧了拳头在胸口晃了晃，我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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