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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
绮悦很小的时候,心里一直存着一个很恐怖的噩梦。
在梦里,整个世界就只是由红与蓝两个简单的颜色冰冷地调和而成,红的树,蓝的海,仅此而已。
稍微长大了一点,她才知道,梦里看到的整个世界,其实就是她职司所在的月宫。宫门前的那些本来挂着纯白雪霜的月桂树,因为被魔、妖体内喷溅而出的腥血所染,尽数成了诡异恐怖的赤红色;而堆叠在地面上的一具具神、仙的尸体,却泡浮在清澈纯净、如海一般的蓝色汪洋之中。
整个月宫没有一点生息,死寂无声,犹如地狱,那残破不堪的尸体与鲜血像是万重大山一样,压得人透不过气。
那一天便是几千年来神魔大战最激烈、也是最惨烈的一场,双方都是死伤无数,元气大毁。而她,就在大战刚刚结束的那一刻,降生到了这个世界。
原以为只要长大,便会忘记心里的那一场噩梦,可惜,记忆却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黯淡,反而愈发清晰,清晰到她甚至能够回忆起那片蓝色似海的液体,是从台阶上汩汩流下,而台阶上的石柱旁,倚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她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蓝色的液体自洞口处不停地往外涌,顺着衣襟、顺着台阶,与宫前的那些尸体上流出的液体渐渐汇聚成溪、成河,最后已似海。
女子的脸色由惨白如纸,至几尽透明,无力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那对黯淡无神的双眸,则死死的定格在远处的一棵月桂树下。在那里,横着五六具尸体,压在最下面的那名神或仙,只露出一条穿着金色盔甲的手臂,盔甲外面的手背,肌肤亦是微蓝透明。
而当时,她只是一个婴孩,当她睁开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第一次看到的这个世界,却成为她心中永难释怀的恐怖梦魇。
如果她能明白得更早一点,她一定会撑着柔圆的四肢,用尽全力向台阶上攀爬,为那美丽的女子按住胸口不断流血的伤口;如果她能明白得更早一点,她一定会舍弃娇嫩的十指,不顾一切地扒开那些冰冷的尸体,将那金色盔甲的主人拉出尸堆。
因为,那美丽的女子,是她的母亲姮娥,而被压埋在月桂树下的,则是她的父亲大弈,身为前月宫宫主和日宫宫主的他们,都在那一场神魔大战中死去。
而侥幸活下来的她,则因为父母的牺牲而继任了月宫宫主之职,平日里笑靥如花的绮悦,心中却是一片黑暗。尤其是当她一个人站在月宫的大门前,彷佛就能看到那生硬的石阶上,那挂着雪坨的月桂树下,正在不停地向外渗着蓝色的液体,来自于她父母身体内的血液,一点一滴地在月宫中汇聚成海,于宁静的夜里卷起千层波浪,叫嚣着向她翻涌而来,直至湮没她一切的思绪,却只除了那一日她所见到的惨象。
几千年来的生活,日复一日,皆为噩梦,她所能做的就是在独处的时候紧闭双眸,将回忆中的片段努力地摒弃在脑海之外,虽然,她也同时将无限的黑暗留下,锁住,牢牢死死地与自己关在同一处。
而温良,则是那片黑暗里出现的唯一的一束阳光,给了她希望,快乐以及战胜恐惧的勇气。
可是,此刻,这光芒,却要消失了吗?
绮悦努力压抑着身体的颤抖,而心房却依然不受控地怦怦跳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撑破胸口、爆裂开来,痛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可是那金丝细叶却清清楚楚地横亘在那里,不曾消失。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绮悦紧紧闭上已然魔怔了的双眼,仿佛只要这样做的话,就可以将那掌心中的细叶,屏蔽在真实之外,当作另一场单纯的噩梦而已。
“温良!”千雨的叫声里,带着焦急,带着生气,更多的是催促。
绮悦感觉到双手包握住的那只大手僵了一下,然后迅速抽离出她的双手,徒留一片虚无的空气缥缈地散尽在指缝之间。
冰凉绝望的泪霎时滴落在那双僵在半空中的双手中,刺骨的寒意穿透肌肤,直入血脉,霎时便让全身凉透,心都慢了跳动。
而同时,蓝色的衣裙如水滴落池塘,漾出花般的美丽圆圈,一个回转,千雨便已从温良身后移步到了绮悦面前。
危险的预感让失神的绮悦忽地睁开双眸,紫瞳暴亮,杀气顿起,身形急速向后倒退。同一时刻,退路中忽然现身三名神将,手中兵器一亮,齐齐向绮悦的背后袭来。
绮悦仿若有了预感一般,双臂横起,轻身原地跃起,三将同时击空,而绮悦在空中轻柔一转,稳稳落在三将的身面。
绮悦双脚刚一着地,一道刺眼夺目的金芒以巨龙游蜿的雷霆之势直向绮悦身前冲去!
风驰电掣,转瞬即至!
来不及反应又或是根本不想闪躲的绮悦,便被那毫无退意的冲力顶着、硬生生地撞穿了收银台,直砸至小楼后面的厨房墙壁上,那金芒的疾强冲势才猛然停住。
元神受到重创,绮悦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几乎全部溅在了面前的金芒之上。似巨龙暴怒,金芒轰吼一声,光芒随即淡去,现出人形,只见温良右手的拇指与食、中指分毫不差地插在了绮悦的心房处,米色的风衣被鲜红的血液迅速浸染,转眼便湿红一片。
“哼,你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厉害嘛。”蓝色的身影,妩媚轻柔地飞落在温良身后,那冰冷的讥笑,刺耳地钻入了绮悦的耳中。
可绮悦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抬起手将嘴角的血胡乱地抹了一下,便将眸光转向了近在咫尺的温良脸上。
他依然还是紧闭着双眼,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只有胸口处的手指,似在集结全身的力量,只为探取她的元神。
绮悦无声地苦笑着,眼前这个男子究竟对她下了什么蛊毒,竟能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机会伤害自己!而她,又总是在事后为他找出千般个蹩脚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他只是迫于无奈!
想到这里,绮悦忽然连苦笑的力气都已失去。胸口的伤处,正不停地向外流着血,很快便渗透了整片的衣衫,鲜红的颜色像烙铁一般灼烧着底下的肌肤,连呼吸的微弱浮动都牵引出一阵刺痛。
而那绝情的手指,却像北极的冰雪一样寒冷,即便被滚烫的血液温暖、洗刷着,却也不曾有半点的消融,依旧不停地催集神力汲取她的元神!
不知是下意识生出的些许抵抗令人不耐,亦或是温良为了劝服自己,那本就低沉的嗓音,在刻意压低了音量之后,更似一段魅惑人心的迷咒一般,让绮悦刹那间失了神:
“噬血魔道,荼毒天下众生……不如重入轮回,再修功德……”
此世先而为神,继而成魔。不知重新轮回之时,她又会堕入哪一道?
绮悦将手轻轻搭在心房上,包裹住了那冰凉的大手,嘴唇微张,似要说些什么,但终只是顿了一下,便又合上。紧接着,温良便觉得指尖前方阻碍骤然消失,面前的这魔似乎已然放弃存活,她的生死就掌控在自己的三指之间,可温良又怕那是魔妖诱他上当的诡计,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一时之间,便双双僵在了那里。
忽然,楼外风声大作,雨滴更加猛烈地击打在玻璃窗上,窗边厚重的帘子被狂风一吹,似不受控的魔鬼一般,张牙舞爪地在窗边叫嚣着。毫无预警地,近空中一声巨雷炸响,瞬间便将大厅内的玻璃窗全部震碎,玻璃的碎渣被狂风卷送,混着暴雨尽数弹进了咖啡厅里,地面上顿时狼藉一片。
正当厅内众神错愕时,大厅中突然亮起一簇小光团,四射的光芒将阴雨的气氛一扫而空,满地的碎玻璃渣同时折射出无数道缥缈迷蒙的银色光芒,众神微微眯起眼,想要看个清楚,却只见数十缕星星点点的银色光雾自折射光线中冉冉升起,于半空中慢慢凝聚成大片的光影,最后竟同时幻化出一张张若隐若现的白色人脸,高高低低地漂浮在众神四周,脸上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似在倾吐一段段低沉的呢喃之语,交相配合,声声不断,让这个阴郁的风雨天,分外眩迷昏乱。
“温……”千雨轻唤,可“良”字还未说出口,便失去了意识般,向前栽了过去。
温良一惊,如条件反射般疾速地抽回右手,转身便将千雨揽在怀中,同时,急忙向其他三神“看”去,却发觉他们早已瘫软在地,不知死活。
温良连忙将千雨换至左臂弯之中,牢牢抱着她的同时,又极度戒备地“看”着绮悦与四周那些银光。
小光球静静地悬浮在大厅中央,动也不动,只有那光芒若隐若现,飘飘忽忽的,十分诡异。
绮悦轻按着伤口,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说不动。小楼外的风雨不止,可大厅里此刻却静寂无声,仿若停止了时间,滞歇了生命的流动。
渐渐地,由碎玻璃折射出的那一团团的银色光芒一点点地暗了下去,大厅中央的那颗小光球却愈来愈亮,最后,那光亮猛然在空中炸裂开来,散成一簇极大、极炫的银色烟火,瞬间照亮了整个大厅!
温良眉头紧蹙,揽着千雨手臂不禁微微收紧,同时,右手掌心内隐隐升起一团暗黄的光芒。
但那银色烟火并无其他动作,只是越来越黯淡,剩余的光芒越来越少,最后,竟只剩下一根根精致水莹的银色亮线,赫然正是一直昂首挺胸的美丽银狐!
绮悦也被这从未见过的景象所吸引,一时之间,目光竟无法移开,定定地看着那银狐,轻轻摇摆舞动着身后一条绵长绚丽的银色厚尾,那一瞬间,犹美于世上任何一只开屏绽放的孔雀。
忽地,银狐仰天长啸,清亮空遥,似乎窗外猛烈的狂风暴雨声全部湮灭在了这一声长啸之中,让人仿佛置身于空旷的山谷之中,野草青蔓,山花烂漫,风雾飘摇,宁静悠远中,只有那绵绵不绝于耳的清啸,一直回荡在耳边。
温良担心这长啸是银狐的另一种魅惑催眠的手段,于是再不犹豫,迅速积攒神功,右掌金光乍现,便要与那银狐全力一击!
就在这时,啸声忽然停住,银狐散尽光芒,于最后一尾亮羽银芒中现出人形,竟然是一个面色苍白、神情冷漠的瘦弱少年。惨白却清秀的面容上,只那双唇是鲜艳的红色,微微地张着。
“且慢。”少年的声音纯净淡漠。
温良的右掌一顿,少年已来到绮悦身旁。
鲜红的嘴唇依然微张,未见闭合,便已倾吐出了声:“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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