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尽未蓝

　　少年面色本就惨白，毫无血色，偏偏寸长的短发也尽是灰白，身上的一袭白色长衫既无图案，也无暗纹，除了腰间的白色布带之外，再无其他佩饰，整个身形愈显单薄。
　　少年双手附于背后，虽是面向绮悦而立，但目光甚是清冷，只是淡淡地扫了绮悦一眼，便侧开了半步，将目光移向了别处，似是在打量温良几乎按捺不住的右掌，又似是在旁观晕躺在地的三神，浑浊的灰色眼瞳里好像围括了整个世界，又好像莹莹澈澈，什么都没在他的眼里。
　　绮悦暗自凝息了自己的情绪，腥咸的气味霎时消散无踪，四神身上散发出来的甜腻香味立刻涌绕而来，但绮悦却闻辨得分明，那其中，有一股腥腥的新鲜血液的味道游浮空中，虽是丝丝缕缕、若有若无，但却并未被香味所湮没。
　　可是，若没看错，此少年应是来自魔城中最低等的一族——妖族中的狐妖。
　　以前曾听玉婆说过，狐妖妖法的高低，便是以它们狐尾数量的多少来区分的，九尾的狐妖妖法最高，甚至比很多的魔都要厉害，但一尾的狐妖，却是最不堪一击的。
　　这少年，应是一尾狐妖，可刚才一出现，便将四神击倒。绮悦重新打量起少年，只觉得他身上散发着一种高深莫测的气质，轻淡的一个眼神，都是疏离与排斥，倒是脑后的那条一尺多长的细辫，稍稍增添了一点年少的调皮，减弱了那与世隔绝感。
　　这少年是敌是友，绮悦一时辨别不清，但昔日她杀了魔妖无数，双方结怨甚深，虽然少年之前的那一句“跟我走”，更像是对她说的，但绮悦仍然心存疑虑，更愿相信这少年是来寻仇的，于是，她下意识地便向温良那边轻挪了半步，戒备地将少年防范在自己的视野之内。
　　这一小步虽轻，但还是给少年察觉到，他侧头斜睨着绮悦，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幻，但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怒意。
　　也同样是这一小步，听在温良的耳中，却是一魔一妖协作夹击他的暗示。但少年的实力还未可知，而绮悦虽已被他所伤，但仍有威胁，更何况此刻千雨等四神还昏厥不醒。
　　一番权衡思量，温良已做了决定。一直暗暗窜聚于右掌的神功，全数击向了绮悦！暂时宁谧平和的大厅里，因温良这全力的一击瞬间化作一个战场，而侧身而立的绮悦，根本没有想到温良会骤然对她出招，也许，只是因为她的潜意识里，温良还是以前的温良，还是她的那个温良，所以，她全神贯注地防备着那个少年，却将信任的背后付托给了一个已经“变”了的回忆。
　　绮悦回过头时，那光团已至身前，金色的亮光刺得她眼前一片金黄，全然看不清其他，一时之间，连反应都已来不及，只能默然等待那又一次的重创。
　　可是，她还未感觉得到痛，金芒便在眼前炸裂，轰响震天，而阻挡金芒的另一股力量则碎落成一道道看不见的气团，将猛吹入小楼的狂风与大雨，全数击散，借着破碎的窗户，一并喷涌而出！
　　光芒消失后，绮悦才看到，少年正站在她的身前一寸处，衣袖与衫摆被气流鼓得扇扇作响，脑后的那条细辫，正不受控地左右摆舞，眼看便要扫到她的嘴唇，绮悦连忙后退两步，与少年拉开了距离。
　　恰在此时，少年向后伸出了右手，想要推搡着绮悦一起向后退去，却发现手掌扑了空，回头寻看绮悦时，温良的右掌早已隐没在金色光芒之中、呼啸着向少年狂扑而来！
　　几不可闻的血腥味，在一瞬间扩散开来，整个大厅内的那些迷蒙幻影霎时便掩了张张惨白的嘴脸，齐齐现身于少年的四周，犹如一层缥缈的云雾将少年与绮悦紧紧围住。
　　金芒速度极快，来势劲猛，转瞬间已来到少年面前！那些看似缥缈无力的云雾，仿若忽然有了生命一般，化作软绵的水团形状，死死纠缠住金芒，金芒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少年见状，立刻拉着错愣的绮悦偏移了数米，躲开了温良的攻击。
　　离开险境，少年也未停歇片刻，立即使出招数抵御，只见少年腰后猛然窜出千条细亮的银色绒丝，一齐刺入了金芒！
　　金芒一时之间无法前进，便与银丝僵持在雾团左右，每欲前进一分，银丝便多出一簇，毫不相让。昏暗的大厅里，在这一刻，只有这一方空间亮如白昼，金芒撕裂云雾，银丝纠扯金芒，抗衡之间，银流击窜，金星四射！
　　少年的双手却依旧附于身后，神功妖法的争持，打得他的衫摆一直前后飞舞作响，可少年整个人却似止水之静，只是之前那股隐隐游浮在花香中的血腥气却越来越淡，几不可闻。
　　绮悦微微探身看向少年，只见他原本红艳的唇已然变成灰白，整张脸惨白得完全不像一个活物，若然不是发丝、衣衫还在舞动，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尊雕像。
　　而温良一手拥护千雨在怀，一手全力与少年对抗，却丝毫未见他显露吃力的神色，双眼依然闭着，眉目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唇角轻抿，拉出一条若隐若现的笑意，那份镇定自若的神态仿若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与少年，谁都别想逃掉。
　　不管少年的目的是什么，但至少他在救自己，对比他的惨白黯淡，温良怀中的佳人却被保护地极好，仍不知天地的昏睡着，那份悠然忽然变得极为刺目，绮悦想也未想，双脚前后一个错步转身，便来到了温良的身后，而灵力也在瞬间积聚完毕，然后就拍在了温良的背心处，力道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就像见到许久未曾蒙面的老朋友，打了一个简单的招呼而已。
　　温良的身子轻震了一下，金芒顿时消散无踪，千万条银丝突然失去对抗之力，瞬间全部刺向了温良！
　　温良反应极快，左手立刻推开千雨，银丝如箭，在一瞬间尽数没入了他的胸膛！
　　这一变故，令三者俱是一怔。
　　但少年似是冷淡惯了，眉头只是稍蹙，便立刻恢复成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好像刚才的一场角逐打斗从未发生过一样，像个局外人般静静地看着绮悦与温良。
　　温良闭着双眼，“目光”停留在千雨与绮悦的之间，不知是在“看”谁，两条浓眉皱了松，松了又皱，一瞬间变幻了数种神情，错愕之间，连嘴角不受控地溢出一滴血都未察觉。
　　绮悦怔怔地看着温良，没想到他竟然丝毫不闪躲，嘴角那星蓝色的血，泛着冰冷的寒光，瞬间冻结了前一刻她心里所有的嫉恨与不甘。
　　温良牙关紧咬，似在努力咽下不断上涌的鲜血，隐忍伤疼不肯轻易示弱的神情，却是生生地痛在她的心里。
　　她伤了温良，竟然是她伤了他！
　　手掌开始火辣辣地灼烧着，懊恼与悔恨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绮悦却只能呆呆地看着温良，不知如何是好。
　　本来嘛，那少年是谁关她什么事！就算是她的恩人又如何？大不了拿她的命去偿还！千雨如何也不关她的事，只要温良活得好好的，就算再也记不起她、就算与别人结亲又如何？她只希望他好好的，仅此而已。
　　忽然间，这个喧闹的、纷乱的，亦或也是安静的、美丽的世界，于己只是空荡荡的一个梦境，无论是快乐还是幸福，都离自己越来越远，想抓也抓不住。
　　期冀的温暖，却因温良曾经的存在而变得遥不可及……只因这天地之间，再也没有某个谁能够替代他留给她的一切记忆吧！
　　怔忪的紫眸，渐渐被淡去了颜色，水雾蒙蒙，因思而起，绮悦努力地挤散泪水，却不曾想胸口大痛，之前被温良重伤之处因为刚才妄动了灵力，此刻血脉翻涌，喉头腥甜，鲜血却是再也抑制不住，猛喷了出去、随即便昏倒在地！
　　此时，少年的表情终于变了变，闪身来到绮悦身旁，将她扶起，然后转身看着温良。
　　惨白的嘴唇微张着，依旧没什么血色，未见闭合，便已轻吐出声：
　　“你欠她太多。”
　　温良双眉微动，小心翼翼地扶起依然晕着的千雨后，“看”向少年，忽然，掌心金光乍现！
　　少年瞥了一眼那逐渐膨胀的金色光团，说道：
　　“我打不过你。”
　　温良顿了一下，收回金芒，抱着千雨向其余三神走去。
　　少年看了温良一眼，便扶着绮悦消失在一片银光之中。

　　☆　　☆　　☆

　　好像有一阵阵刺骨的冷风钻进了左胸的伤口，原本奔腾翻涌的血液似乎被冰凉的气息渐渐冻结，身体的温度都慢慢地降至零点，凝固成冰，好像只要轻轻一个碰触，就能裂成冰碴，风碎成灰。
　　绮悦觉得很冷，想要汲取身边一切的温暖，可是，身体好像在疾速地向前狂奔，身前紧贴着的物体，却是同样的冰冷，反而压得左胸的伤口阵阵地刺痛。
　　移动的速度忽然减缓下来，颠簸似乎也少了许多，有一股奇异的暖流进入体内，丢失的力量立刻恢复了一半，绮悦撑开双眼，想要撑起身来，却意外地看到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脚下积雪寸寸，头上云雾飘渺，细碎的雪碴，团团簇簇地从眼前穿过，一波一波地向着山顶呼啸而去。
　　少年近在眼前，他正背着自己，用一种极快的速度，追寻着那风雪不断地向上疾行，一个眨眼间，已来到山顶。
　　山顶却又是另一番情景，所有的飓风冰雪在冲至山顶的那一刻，都骤然消散无踪，安静宁谧得仿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少年放下绮悦，抬手挥向地面，只见地面颤动，渐渐现出个一米多宽的洞口，少年向着洞口走了一步，惨白的脸色似乎已融进了这个白色的世界，他的嘴唇还是灰白没有血色，微微闭合，简短地吐出三个字：
　　“跟我来。”
　　说完，少年便纵身跳了下去。
　　绮悦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漆黑的洞口，已然猜到这洞口通向哪里。
　　昔日魔帝便有邀她入魔城之意，但那时她突然成魔，拥有的一切在一夕之间全部失去，于是不但憎恨神仙，更是杀了无数魔妖，结下极深的仇怨。
　　而如今，少年在她危难之际忽然现身，出手相救，想来，魔帝邀约之意，应该并未改变。
　　只是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不想参与到神魔间的争斗中，要报仇便自己去报仇，要逃命便自己逃命，并不需魔城的保护，况且现在玉婆不知所踪，她只想尽快寻到她，然后安安静静做回一个凡人，安静度日。
　　想到此处，绮悦已下了决定，转身便欲下山。可洞内忽然袅袅升起一股熟悉的气息，生生凝滞了迈出的脚步。
　　原本黯淡的眼眸，瞬间紫光莹亮！
　　绮悦薄唇半张，一脸的难以置信，身子不自觉地向洞口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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