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香 - 魚

　　某日清晨，索隆在床上坐起身，忽然間很想吃魚。

　　沒為什麼，就是想吃。

　　這跟有時候半夜醒過來，忽然很想上廁所一樣，沒什麼特別原因，就只是想吃而已。不過想歸想，不如身體力行來得實際，荷包空了就找娜美，東西壞了就找弗蘭克，肚子餓了還能找誰？不用說也知道，索隆起身走向廚房。

　　「喂，色眉毛。」打開門，裡頭是他預期的那個人。

　　對方聞聲回過頭來，叼著菸的牙床幾乎都要把菸給磨碎，額上爆出的十字青筋也不遑多讓。哼，竟敢污辱我帥氣英挺又獨具一格的紳士眉！「死綠藻你叫誰？！」

　　「不是你還有誰？吶我說，」其實全名應該是“色情廚師卷眉毛”，但索隆已懶得跟對方解釋，他直接切入正題，「你真的什麼都會作嗎？」

　　「什麼意思？你在質疑我的能力？」

　　「沒，我只是問問。」

　　問問？難不成，這傢伙也有想吃的東西？廚師立刻陷入沉思，通常不是美麗Lady的要求他一般都不予理會，但是面對一個有飯就吃，有屎就拉，有覺就睡，有路就迷失的劍士來說，平常除了不嗜甜之外，他在食物方面一向沒什麼特殊需求，今天忽然跑來問他這種問題，也實屬萬般難得，就像哪天路飛說他“飽了”一樣。

　　好，今天就破例一次吧！定案。

　　他把水關好，手在圍裙上抹乾，「說說你想吃什麼？」

　　「魚。」

　　「什麼魚？」

　　「不知道。」很索隆的回答。

　　「……」好一個不知道。

　　這次回應他的不是問句，而是一條長驅直入的右腿，乘著劈風斬浪的氣勢而來。

　　「你幹什麼！？」刀比嘴快，千分之一秒內便替主人擋下了直攻腦門的兇器。

　　還敢問！「把你腦子踢醒點！」與動作相呼應的答話。

　　「就真的不知道啊！」

　　「那要不要我乾脆送你下海吃個痛快？」腿又向下壓了一寸。

　　最後索隆只好跟山治解釋，那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吃過一次，好像是某次去道場老師家裡吃飯的時候，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魚，也不曉得菜餚的名字，唯一記得最清楚的，是那位幫他添飯的伯母刻畫著歲月痕跡的臉上，綻放得毫無保留的那個笑容。當時入口的飯菜，像是加了最高級的魚露一樣，美味得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要說味道呢，感覺有點鹹，但又不是太鹹，肉質不軟也不硬，顏色好像是黑的還是紅的有點忘了……」

　　「算了算了，不用再說下去了，是我太高估你的形容能力，我錯了！對不起！」差點忘了海藻類沒有人腦的這個事實。山治雙手摀面懊悔。

　　一開始他抱持著為失憶症病患作複健療程的耐心，然而面對眼前這名對詞彙認知有限，身上的肌肉與腦容量成反比的三刀流劍士，山治最後還是舉了白旗。

　　他決定換個方式。

　　「好，現在換我問你一個問題。」

　　「嗯。」點頭。

　　「你聽過魚哭泣的聲音嗎？」

　　愣了餘秒，索隆看著對方一臉認真的神情，驀然有一絲同情油然而生。

　　「需不需要我幫你叫喬巴過來？」他道。

　　「老子又不是你！腦子才沒問題！」順勢抬膝踹了對方一腳，「我說的是這裡──」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左胸上。

　　「很多事情都是要從“心”開始的，就像你跟你的玩具，呃，我是說你的劍，一定也是有經過某種溝通方式培養感情，才能夠駕馭的對吧？」

　　「對食材也是一樣，我都是用心在跟他們交流的。」笑意爬上唇稍，他啜了口菸。

　　說實話，索隆並不真正瞭解山治話裡頭的意涵，卻也不是完全不明白，他只是靜靜的聽，看著對方被風吹起的髮尾，被陽光漆成一束束的金穗。

　　「你沒聽過很正常，但我相信，每個廚師一定都有聽過。」山治朝著海平面的方向落下焦距，蕩漾在眼底的色彩瞬間柔軟下來，夾菸的手指輕觸在唇上，關節處滾著亮光。

　　索隆不自覺地也循著對方的視線，看往銜接天地的那條水平線。

　　「阿，對了，你以前是在東海長大的吧？」

　　突然的一聲問話，又將索隆的目光引回隔壁人的身上。

　　「那裡最有名的就是阿斯瑪加魚了，你知道嗎？雖然一般人都是用悶煮或熬燉去烹調它，但其實呢，要帶出它最好的味道就應該……」

　　山治開始興高采烈地談起烹調方法，手勢也跟著語氣誇張了起來，臉部表情說有多生動就有多生動，看著前方的人好像被按了開關猛說個不停的開心模樣，索隆突然發現，那只沒有被瀏海蓋住的眼，似乎有太陽碎在裡面，一直有被光線刨亮的石子從裡頭一顆顆不斷地冒出來，彷佛不立刻過去銜住的話，它就會滿到溢出來一樣。

　　這讓他回想起，之前有過好幾次，他在落日時分的甲板上看見山治，感覺他整個人都要融入夕陽的餘暉裡似的，好像不趕快去抓住，他就會化為一種永恆的靜謐。

　　這種想法，往往會讓他在一瞬間有窒息的錯覺。
　　但，也僅僅是錯覺而已。

　　「還有阿，如果先放點紅椒跟老蒜泥下去醃過再煮的話，肉質就會比較嫩些……」那人仍是滔滔不絕地說著。

　　事實上，索隆根本沒在聽山治那一連串跟料理有關的長篇大論，他緘著口，目光從對方的眼眸偏移到正在忙碌滑動中的喉結，像一顆玉珠子包在粉色的棉紙底下，被一條看不見的線牽扯住，沾上光的顏色，以一種從容的姿態在來回滑動，像極了某種魚類，在漾著陽光的湖面上恣意地躍進躍出。然後，他試著把目光稍稍往上挪一點，這才發現，原來廚師笑起來是有酒窩的。

　　「喂？喂！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嗯？什麼？」從怔忡裡回神。

　　「給我裝什麼死阿混帳！」發現對方根本無心聆聽自己那一長串認真的言論，山治開始有些惱怒，「你是發呆發到長霉了嗎？」

　　「我是在問你是要清蒸的還是燉煮的啦，放空綠藻！」

　　「吭？」他忽然清醒過來，「所以是要做給我的？」

　　縱使沒有語言天分，單靠直覺行事的海賊獵人，在關鍵時刻還是有抓到話裡的重點，有那能耐化萬字長篇為一句箴言。

　　「廢話！不然我跟你說那麼多幹嘛！你當我吃飽太閒啊！」

　　一說完，立刻又被對方一臉平靜又帶點天真的神情給激怒，山治忿忿轉身，「算了當我沒說！」

　　「喂！把話講清楚！」

　　「給我回去做你的白日夢！」

　　「你剛說要做給我──」

　　「你想的美！鬼才會做飯給你吃！」

　　大吼著烙下最後一句，山治氣得把嘴上的菸摘掉砸在地板上，頭也不回的乒乒乓乓奔下樓去，像是急欲要隱藏些什麼，一點都沒有平日紳士優雅的風範，黑色西服的末節，很快便隱沒在樓梯的扶把間隙。

　　被遺留在原地的人，並沒有錯過對方忿忿離去時泛紅的耳根，過了許久，他才把目光從樓梯口移開，望向被主人遺棄在地板上可憐兮兮的那枝菸。未被撚熄的菸頭還冒著孤伶伶的橘紅火光。靜默了兩秒，他移步過去，彎下腰，一邊膝蓋跪地半蹲著身體，用右手拇指和食指長了繭的指腹，輕輕把那根孤兒從甲板的懷抱裡救了出來，然後拿到眼前，直直盯著它瞧。

　　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者有什麼特別意義，就只是看著它出神，想著那個拋棄它的主人，是在什麼樣的心境下把這根壽命還未到盡頭的菸給狠心丟棄的。

　　緊接著，就在無意識的情況下，他將它移到嘴邊，輕輕地啜了一口。

　　「咳咳！」好嗆──！

　　皺著臉咳了好一陣子，索隆的腦中立刻浮現出那傢伙叼著菸，一副嘲笑人跩兮兮的嘴臉──

　　『看吧！好好的酒鬼不當，還敢假勇冒充菸鬼，你這跟打腫臉充胖子有啥兩樣？果然一頭白痴牽到船頭還是白痴！菸是紳士的專利品，我看你還是乖乖回去喝你的酒，繼續灌溉你肚子裡的那堆雜草吧！活該！』還配合六十度俯視角的睥睨眼神，微微勾起的欠扁嘴角，跟不徐不緩卻透著狂妄的吐菸神態。

　　「馬的誰稀罕啊。」皺眉叼念道，劍士凝望著沉默的菸頭，掩映在星星點點的火光底下，依稀能看見熏茫茫的菸草，一簇又是一簇。他靜靜看著它們在火苗裡掙扎的樣子，彷佛在期待它們來告訴他，廚師究竟說了哪些他沒聽見的話。

　　然而，菸草還是固執地選擇沉默以對，和它聒噪的主人完全相反。他歎了口氣。

　　那天，索隆在甲板上待了很久，直到太陽下山之後才回到船艙，下樓時剛好遇到正要上去釘板子的烏索普，對方問他剛才上哪去怎麼不見個人影，他淡淡地答道：「去送行。」

　　「吭？」狙擊手滿臉問號。

　　接下來的一整個晚上，山治和索隆都沒單獨碰到面，前者一直穿梭在熱鬧的餐廳裡，一會兒替女士們遞上甜點美酒外加蜜語甜言，一會兒忙著把接下來一禮拜份的食物從船長嘴邊搶救回來。上菜，換盤，收碗，忙得不亦樂乎，完全沒和索隆搭上一句話，恍若下午的事完全沒發生過一般，而索隆也沒開口問他，一直到晚飯結束散場，大家都離開餐廳之後，他才緩緩走進正在洗碟擦盤的廚師身旁，把手上的那張只剩下骨頭的盤子，“硄”的一聲放進水槽，若無其事般說了一句：

　　「今天的魚很好吃。」

　　山治手邊的動作驀地停住，耳邊只剩下嘩啦啦的流水聲，持續不斷從水龍頭泄出來，漫了整間廚房。他朝右手邊一瞥，擱下話語的那人並沒有抬眼看他，些微逆光的燈影下，黃暈擴散，剛毅的輪廓被埋在其中，熟稔的側顏線條透出些許冷冽，彷佛方才的那句話根本不是來自此人之口。

　　山治速速撤回目光，「我、我又不是做給你一個人吃的…哼。」臉頰莫名的發燙。

　　他趕緊把水量轉到最大，開始大動作地洗盤沖碗，想藉由水花來冷卻不停從耳根附近冒上來的那股熱氣。見狀，索隆忍不住在心底偷笑起來，即使沒看見對方的表情，他也能大致猜出那人現在的臉，是如何從原本的膚色，一吋吋變成今天下午離去時耳根處的那種淡紅。

　　強忍著笑意邁開步伐，正準備離開廚房的時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索隆站在門口往回望去，那一瞬間，他才忽然間憶起了那次在老師家吃完飯，準備告辭而步入玄關，繫好鞋，起身瞥往餐廳的方向時，正好看見為他盛飯的伯母獨自留在餐廳收拾碗筷的模樣。

　　當時的情景，就是現在的這個背影。

　　然後，他笑了，嘴角的弧度是一條躍出水面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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