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还于人海(修改版)

作者:王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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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康康的学校很快就找好了,康国深办事,速来雷厉风行。

      浅浅如临大敌,宠物房的事人家爸爸搞定了,劝小朋友上学这事,她可就躲不掉了。讨价还价,最后妥协。答应了康康所有无理条件,其中一条,必须每天亲自接他上学放学……

      还有要一起打游戏,还有还有,俩个人单独出去的时候,要扮真妈妈。

      浅浅说到做到,小朋友高兴了,什么事都可以。

      康康终于正常去上小学,她的空余时间便多了起来。没事就躲在小书房里做些自己的事。远远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只能靠等,靠一种无比煎熬的执念,乞求上苍怜悯。但她也很清楚,这个世界上很多事从来是等不到的,她从小就知道。可她一直都是个这样被动的人,被动的接受命运安排的一切不公。命运不会眷顾沉默不语的人。

      她太安静了,多么大的委屈从来都说不出来,不想解释。也没那么多力气去解释。所拥有过的也太少了,身体里空旷得像沙漠。情感亦是稀薄如绢本,可又非常矛盾的渴望有人能在上面泼洒浓烈重彩。

      名伶演过的那个女二角色说过一句台词:寄希望于别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所以她寄托的希望没了。孩子也丢了。

      二平在老家的朋友发信息来骂她,说她是故意把孩子弄丢的。他们都知道远远是二平拿命疼爱的孩子,但她并没有像孩子父亲那么爱这个孩子。大概生性凉薄,她真的没有办法毫无保留的去爱谁。

      所以她矛盾,纠结,而后变得有些迟钝阴郁慢半拍。缓慢地在这样进退维谷的日子里挣扎着。

      秦青浦还在坚持帮助她,实在不好拒绝之下,她会出去见上一面。但两个原本就不该再有任何交集的人,在二平这条纽带断了之后,完全演变成尴尬的沉默。每次见面他流露出来的那种试探,关切,想要越界的暗示,总让浅浅觉得浑身不舒服,不自然,很别扭。

      立夏这天,秦青浦又找到理由约她见面。浅浅此时正好接到大院儿那边打来的电话,要她去帮忙做点事。权衡了半天,她还是决定去秦青浦说的地方看一看,随便穿了条素色长裙,请了几个小时短假。

      康国深微信回复:好,办完事了告诉我,让人去接你。

      浅浅又发过去:不用了,我自己去。

      他回:你记得路?

      当然记得,那边是万寿路5号院,那里的警卫员说的很清楚。

      浅浅愣住几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跟这人的聊天记录越来越长。以前那么吝啬发长句子的人,基本都是嗯,哦,好的,是的。现在呢,什么都问,什么都要管。掌握着所有主导权。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复,他又发来消息:要去哪儿接你,定位发给我,我让司机门口候着你。

      强势,不可拒绝。

      浅浅小小吸气一声,后知后觉的停下所有透着紧张的小动作。

      回复他的信息,好难。

      地点约在国家大剧院附近,是一个走失儿童的互助聚会。

      大家都在诉说自己丢失孩子的经历,如何如何的痛心疾首,渴望找回自己亲生骨头的那份期盼,伴随着哭声,声声入耳,绞杀每一个在场人的心。

      有个全国有名的大老板,家财万贯,找了数十年,毫无音讯。散尽家财,又东山再起,仍然是找不到两岁半在回家路上丢失的儿子。大老板同情浅浅,给她留了张名片。这人有大爱,给在场所有人都发了名片。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老板哭得语无伦次,最后说,将来谁找到孩子没钱赎回来,他都愿意帮忙。

      这场景好像演电影,一大桌苦命相连的人,皆是哭的肝肠寸断。浅浅被这些悲伤至极的情绪煽动,也跟着哭了起来。但很快,眼眶里就干涩的流不出眼泪了。秦青浦比她感性,比她流泪还要多。

      浅浅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场面总是让她不断想起《搏击俱乐部》里的片段,一群人围在一起倾诉。人格分裂的男主,遇上疯疯癫癫的女主,俩人一起参加各种各样的互助协会。

      而她和秦青浦,其实不该出现在这里。他们谁都不是主角。又或许,秦青浦是他们家里的主角,而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她没有资本做谁的主。

      她甚至痛恨自己如此冷情冷感,这样的场景下。

      她想的竟然是:彻底的绝望,意味着自由。

      别人那么大那么有钱的一个老板,都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她除非给二平的母亲跪下,说一命赔一命吧。别无他法。每一次出来,都是一次新的绝望。

      “我得回去工作了。”

      “我送你。”

      “不用。”

      散席之后,浅浅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想立刻走人。而且,时间到了,还有工作等着她去做。

      出了门,没看见有车,对,这里不让停车。只好一个人沿着西长安街往前,一直走。

      一个在前,一个紧跟其后。

      沉默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崩溃,男人在实在找不到契机的情况下。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不放,给了她一张卡。

      “浅浅,这里的钱足够你什么都不做,租房子,找孩子,你别再拒绝我了。我有钱,给你花这么点,绰绰有余。”

      浅浅静默着,却也坚定的摇头,还给他。

      “秦总,谢谢你,但这钱,我不能要,不是我的,我从不拿。”

      在她的大部分印象里,秦青浦是优秀的青年才俊,精英人士,理性,圆滑,有着商人必须拥有的权衡利弊后的果断抉择。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是不容易的。他之前在犹豫什么,她都非常清楚。她并不需要这样的施舍,一切止步于此。

      庞大如浩瀚宇宙般的恐惧与窒息感,让她必须迅速逃离这样的一种情感纠缠。

      浅浅用力的抽回自己的手腕,离开他一点距离。

      “浅浅,我心疼你。”

      这个女孩,从不抱怨,不多话,却对认准的事情,固执的,永不回头。她不是不知变通,也不是不懂如何讨人欢喜。是她压根就不想,也不屑。让男人敬佩,也无可避免的就是想去心疼。

      “秦总,我要去主顾家奶奶家里做事了,您回吧。以后的事……真别管了,不关你的事。”

      秦青浦做了这个决定,就没想过要退缩,他再一次抓住那只手。浅浅轻轻挣扎,他仍是不肯撒开。

      两人僵持着,路过的行人以为这是小情侣闹别扭了,一步三回头地对他们窥视。浅浅别过头去,只看着前面要走的路,不再看男人,眉眼异常平和,抿住嘴角,不肯说话了。固执而坚定的表示她的无能和拒绝,窝囊的抵抗。别无他法。撕破脸,她又做不出来那样的事来。

      这些本地的公子哥儿,想要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想使出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也都有人兜底善后。秦青浦算是个正人君子,坦坦荡荡的要。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给不了就是给不了。

      对面车道开过来一辆黑色军牌的车,浅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庆幸,她一下子甩开秦青浦的手。

      “秦总,就到这儿吧,再见。”

      浅浅使劲儿的跑,这条街,来的次数多了,算是很熟悉的,知道站在哪一处可以等车。

      车掉头过来,司机是军人,以往去大院都是他接送。知道她是谁,又瞧瞧不远处的小伙,笑说:“我都在这绕了好几圈了。康总也在这附近,让我先来送你。”

      “他在这儿干什么?”

      “跟检察院的人吃饭。”

      车子一路向前开,京西公主坟沿着万寿路一直到西山脚下,司令部大院就在这条路上。西安门,前门,东花市和雍和宫,这些最有名的大院,她一概不知。当然也就不会知道,万寿路上的大院意味着什么。

      哨兵见了车牌,立即放行。司机直接开车进大院往□□门独户的一栋就是了。

      这个地方属内务部街,在很多高大的古树下,院子显得越发的沉静起来。四九城里这样古老又不寻常的院子着实不少,但只有这里可以搭天棚,神秘且庄严。

      浅浅上一次来这里,是康家奶奶病了,想吃福建小菜。但找人做的都不大合口。她学东西快着呢,做了两三次就很地道。康国深吃过了她做的就不认别人,把她送来哄哄老人家,皆大欢喜。一来二去,老人家也认上她的手艺了。

      这一次老太太想吃天津的腌冬菜,叫浅浅来帮忙。她话少,安静。康家奶奶见惯了家里人争宠邀功,剑拔弩张的互相明争暗夺。她太喜欢安静不争的孩子了。

      浅浅本就是个安静的,到这边来会变得更加安静,一句话也不会多嘴。始终谨记张伯伯说的本分。

      进门,没其他人在,就只有奶奶一个人坐在厅里候着。

      奶奶说,今日有大会要开,爷爷让人请走了。

      哦,新闻里说,下半年有国际军演。

      就这样闲聊了几句,浅浅就跟着进了厨房,蹲在地上默默摘着晒干的冬菜。

      小屋里安安静静,静到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水滴声,水珠落进池子的小盆里。水槽是旧的,水盆也是旧的,木匠打的小板凳,树墩切的菜板子……这里的一切都很有年代感。像小时候她住过的地方,有些莫名亲切之感。她是老人给带大的,所以喜欢亲近老人。哪怕一句话不说,就这样安静的坐在一起摘菜,都会让她感觉无比的安定。

      浅浅太喜欢这样的感觉了,就像……回了一趟自己童年里的家……

      奶奶拿了小板凳给她,然后又坐在她旁边,就这么盯着她瞧。

      康家的这位老人为人平和,是大家闺秀做派,一生也算得上陪王伴驾,很懂得洞察人心。

      老人家从第一眼就瞧出来,浅浅不是那种争强好胜外放的人,过于内秀了。天生的,天性使然,就是那种不主动人格。对待不怎么熟悉的人,说话会微抬下巴,腰下意识的挺直, 身体一定会拉开一点点安全距离。但别人热情,她又想表现得友好一点,又不懂怎么用力,装都装不出来别人那份假热情。

      这样的人,难免会让旁人感到有种孤高清寡之感。她的清冷淡然,是带着某种尖锐的克制。这种人呢,内心是很坚定的,不容易改变。认死理。

      奶奶这样想着,忽然就开口对她说,“国深也是个认死理的,脾气又随根儿。他说对的就必须对,你不能反驳,但你怎么去做,其实他也不会管那么多。是吧?”

      “嗯?好像是吧。”

      浅浅抬头,疑惑看着老人,干嘛突然说起他了?

      “奶奶,您想他了?康先生说晚上要过来的。”

      “来接你?”

      “也不是特意来接我,康康报名了一个封闭研学营在这附近。他说晚上接出来,带过来瞧瞧您。再顺道带我回去。”微信上是这么说的。

      老太太瞧着她那懵懂模样,没有说什么。

      这话也就她会当真,自己的孙子什么样当奶奶的最清楚不过,他其实真没有多少耐心给孩子的,小时候孩子生病嘴上说心痛,跑的比谁都快,嫌麻烦。这都送出去了,巴不得能放外面多呆几天,让人清净清净。

      还能亲自去接?可拉倒吧。

      果然,晚上人来了,孩子没带。说研学基地规定中途不能接出来。估计就是没去,老太太早有预料,压根没搭理他那茬。

      这个孙儿,八百年能见着一回,多不容易吧。老太太拉着他说话,聊了好一会儿,手机在卧室里响了半天没歇,赶紧进去找电话。

      浅浅给老人家做好了清淡晚饭,正好出来。

      两人互相靠近,他显然是刚从酒桌上回来的,身上有薄薄地酒味儿,微醺状,紧紧盯住她看了好半天。

      浅浅刚刚才收到他消息了,说康康要呆到过完周末。也就没多问。

      他忽然转身,有点倦散文气地说:“我吃过了,你陪奶奶吃吧,我到沙发躺会儿。头晕。”

      浅浅马上去斟了杯茶,端到他手上。

      “喝了很多吗?”

      他斜斜靠在沙发上,整个人燥得很,用力松开领带,喉咙发紧,“不算吧,几杯白的,有事求人,不得不喝。”

      “是你被曝光的事儿对吗?是不是有很大麻烦?”

      浅浅后来问了好几次,他总是含糊,老是不回家,隐隐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了,估摸着是那个事闹大了?

      “没事,你先去陪奶奶吃饭吧。”他仰头喝光了茶水,把杯子还给她。

      浅浅接过茶杯,就这样站在他跟前,一步也不肯动,一双眼睛隔着层薄纱般死死地俯瞰着他。干嘛不说?

      最近好像胆子大了不少,敢这样无声的表达不服了?

      康国深半仰躺的慵懒姿势回看着她,目光炯炯,磨着原本没太好的耐性,整个人在静候。直到她被盯得目光开始闪烁,嘴巴不自觉抿在一起。

      他抬起一条腿,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发出一声愉悦地轻笑。

      “吃饭去,听话。有事回家路上说。”

      “哦。”

      浅浅乖乖转过身,发现奶奶正站在卧室门口,笑眯眯看着他们。

      “别管他,咱吃饭去。”

      奶奶挽过她的手,浅浅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羞恼的支吾:“奶奶,我就是……我有点担心……有个事是我没做好……”

      “没事没事,你别管他那么多,他那人管不了的,谁的话也不听。”老人家数落起自己家人,越说越来劲儿似的,“小时候啊,就数他挨揍多,打了也没用,挨呲没够的主儿。他哥可比他会来事多了,他啊,像个小倔驴,只有他敢跟他爷爷顶嘴。”

      浅浅脑子里嗡嗡作响,越发羞恼起来,羞的是被老人家看见他们这样别扭着的奇怪场面。会不会以为她多想什么了?没有的……她不敢想的……

      恼的是他这人……就是有那种让别人根本无法与之对抗的本事,被多盯几眼,就一败涂地,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能随了他的意,总是这样。

      怎么有点让人恼羞成怒呢。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作为保姆本就该乖乖听话照做,逆反什么呢。可她就是在不知不觉中,逐渐的,不那么听话了……

      一顿饭吃的人脸蛋憋通红,都不敢多看康奶奶了。

      走的时候,被康奶奶塞了一小罐腌冬菜,下午俩人一起做的,要过段时间才能吃,还不知道腌的行不行呢。

      这个点不堵车,军车就撤了。停在门口的从来没见过,司机也是陌生的。康国深先上去候着了。

      浅浅很礼貌地跟老人家道了个别,能相处得恰到好处的人不多,老太太舍不得她,耽误了好一会儿,她才小跑到车旁。

      打开车门,就直接往后座上爬。这车的底盘高的离谱,浅浅一支手抱住小罐子,一支手想伸进去抓住点什么东西借力,第一下,掏空了。前排驾驶室,操控屏透着冷冷地蓝光,原本坐在后排最里面的他,这时候忽然起身,伸出长手拉住她手腕,使劲用力往自己身体这边拽。

      惯性使然,姑娘整个人匍匐向前,直冲进他怀里。

      手腕贴着手腕,男人又把人稍稍用力带了一把,身体几乎是贴在了一起。他又稍微直起身,另一支手臂虚环过她的腰,嘴唇悄悄擦过她软薄耳廓,轻松带上了她背后的那扇车门。

      “宁聍,开车。”

      “栖子堂?”他是那边的司机,好久没送过这位了。

      “不是,我新家,壹号院。我老爹单位那边。”

      他说完,随手就把浅浅抱着不放的东西扔到了副驾驶。小罐子是玻璃的,砸下去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

      一切都来的猝不及防,浅浅完全吓傻了,陡然加快的心跳,脸蛋直接红成烂番茄。好在车里光线冷沉,分辨不出真实脸色。她就这样一只手悬空,另一只仍是被他握着不放。忽然有种无地自容的迷茫,眼神不自觉就落到他敞开两颗扣子的衬衫领口上。身子不受控地倾倒在他胸口,只有裙摆下细细的小腿抵抗似的向后挣了两下。

      司机专心开车,目不斜视,什么都没多看。可那是个大活人啊,总会感觉到后面气氛不那么正宗了。

      这这这……

      浅浅一下子回魂,一个激灵,回弹到身后车门那边,头不小心撞了下车顶。小脸蛋皱成一团,也就那么抿嘴憋着痛,一声没吭。

      随便一个小动作,总能透露出骨子里那股纯天然的娇憨痴态。

      康国深迅速遮掩下去嘴角那一抹笑意。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恢复那种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垂视感,余光一瞥:“干什么?我会吃了你?”

      “没,不会,我……我太矮了,这车好高。”

      其实不算矮,标准身高,是太笨吧。不踩踏板硬上,她是第一个这么上他这车的女孩。除了往怀里硬拽,他那一刻也真没想出其他办法能把人顺利弄上来。

      浅浅警惕的用余光偷看了一眼陌生的司机。这么年轻体面的长相,根本不像个司机。

      康国深掀了下眼皮,仍是侧着身子面对她,缓缓伸出手掌,道:“手机给我。”

      “嗯?”

      “给我。”

      他勾勾手指,浅浅就乖乖把手机解锁,放到他手心里。

      康国深点开绿色软件,打开第三个置顶对话框。

      “这个号码,不是小岱了。新助理叫simon。”他顺手就给她改了新备注,一边操作,一边说:“以后有事,跟他联系。二十五岁,英国留学回来,可能有点滑头。除了工作对接,其他别理。”

      “哦。”浅浅拿回自己的手机。

      这几天康康不在家,他没回来过,所以小岱也没影了。

      假洋鬼子有什么好?她看着那个新备注,问了一句:“那小岱呢?”

      “开了。”

      “为什么?”

      “太笨了。”

      ……

      最近多事之秋,太多麻烦事压下来,焦头烂额。他实在是没有那么多耐心教一个蠢人做事。一遍两遍,还不够烦的。其实也不算完全开了。小岱心直口快,不够虚伪,不适合做频繁跟“面具人”打交道的工作,当司机又不认路。忍这么久,够可以了。让郑瑞明给他送朋友公司坐格子间去了,专业对口,大有前途。

      这种人他过去是不会管的,小地方好不容易供出来的研究生,做事束手束脚,没有前瞻性,唯命是从。唯一好处,便宜好用,签不签合同,都没啥大麻烦。钱能打发的,他都完全不会去在意。

      这一次……也不知哪儿来的善心,给人安排了后路。小岱走的感激不尽,当他是什么天大的大善人。没两天,用同城快递给他和郑瑞明万宝路都寄了点家乡特产。这对普通人来说,是挺贵的海鲜。近来公司一堆麻烦事,一直住的酒店,东西随手送给了新助理。

      Simon就像他这个英文名的寓意一样,特别聪明会来事。这种人,也会有不好用的地方。总之,就没有能完全符合他心意的。

      郑瑞明收到东西挺意外的,这年头还有这么实诚的人吗?提了一嘴小岱是福建人。奶奶祖籍也是福建的。相处一年多,他却连人家老家是哪儿的都没问过。当然,问了也不一定会记得。

      那为何发善心?

      康国深瞧了瞧身旁姑娘,尤记得她说过:“小岱一看啊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只开车接送过她几次,就觉得人家是个好人。她评价人的标准,真简单。

      头顶目光实在灼人心肺,浅浅察觉到了的,被盯的心里发毛。使劲儿回想,自己有没有做得太笨的事儿啊……也不是多么害怕失去这份儿工作,只是因为钱给的实在很多,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她也是个俗人,私心说,当然非常舍不得。舍不得钱,也舍不得康康。想了半天,一下想起自己私自带康康去见名伶那事。人有点心虚了,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引起的?

      康先生后来只字未提,但她就是觉得是她做错了。大错特错。

      一只蝴蝶在巴西轻轻煽动翅膀就可能会造成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凡事都有个油头。是她太没脑子了。

      “康先生,那个事儿,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啊?”她缩在门边,不再靠近他了。

      康国深背靠座椅,直视前方,说:“有点麻烦,在接受调查,可能要打官司。”

      这么严重?普通人对“打官司”这几个字敏感度极高。

      她身体微抖一下,马上认错:“对不起。这都怪我,是我不该去。”

      他清俊的脸上泛起些异样:“都说了,跟你没关系。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这样很吃亏的。”

      对啊,她为此吃过大亏。

      浅浅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是这样的人,明明想要强大勇敢,做事却总是软弱无比。小时候跟朋友闹别扭,没有哪一次是赢的。瞻前顾后,最后总是会因为害怕失去而妥协。朋友还有别的朋友,不在乎闹翻脸。可是她没有,拥有的太少,所以很怕别人不跟她好了。

      人越缩越小,几乎粘在了后车门上。

      细细琢磨了一下,她鼓起勇气说:“我没什么,吃亏的是你。她想用孩子让你不敢反击。你反击了,她还有照片,她知道你最怕什么,对吗?”

      浅浅不傻的,是那个圈子里的人太奸诈阴险了。

      “我能怕什么?”他早心灰意冷无所谓了。

      怕承认付出过的感情被如此轻贱。怕孩子再一次被利用推上风口浪尖,打击他的意志。

      她当然不敢说出来,可也没有地方可以再缩了。车门冰凉抵住她的背心。

      闪躲。回避。那股子奇怪的矛盾别扭劲儿又上来了。最无辜的人在这里替别人的无情无义浪费口舌?

      康国深伸手拉她坐好,原本温和的表情,忽的乍现一抹凶光,“别搞的像个受气包,我再说一遍,不关你的事。”

      “我没有……我就是替你不值,我看过那些帖子,你以前对她那么好。”

      她恨不得自己能长出壳来,缩进去包住再也不出来了。这样心惊肉跳的话,她都敢说。

      鬼使神差般,他一下子又变了副面孔,低低地柔声说:“没什么值不值的,不重要了。”

      其实他刚刚恼的,是自己。孩子是他唯一底线。从出生开始保护的那么好。他们家族的孩子,从小上学都是隐姓埋名,不可能让外人牵扯出一点背后关系。这个时代,见血封喉,没那么多机会可给。他若反击,必然血溅三尺,不能再这样煽动下去。

      名伶拿孩子制衡他。一次又一次,他始终都没能痛下杀手,让步至此。给了她太多太多的机会。不过因为孩子叫她一声妈妈。

      他动用了一些关系,压了又压。事情却越来越麻烦。名伶自从混了香江那一派想动她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康老大为震怒,一步错,步步被压制。最近要忙出国参会的要紧事,懒得管他这些糟心破事!

      浅浅埋头想了半天,小声问:“请律师……贵吗?”

      “挺贵。”他有点失笑,弯起眉眼,语气轻松地补了一句:“公司有法务,也有外聘律师。不用担心,我姑父是检察院领导。”

      “哦。那就好。”

      浅浅眨眨眼睛,盯着他鼻梁骨,挺拔斯文,戴上眼镜应该会更好看吧……两腿长腿散漫的支在座位空隙,手臂搭在大腿上,姿态恣意闲散,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颓然不羁的气质。与这样的人坐在一起,不去注意他,那太难了。英俊,强大,有威严,还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可以目空一切的姿态。

      这本该是她的生活里永远不可能出现的那么一种人,此刻却能够这样肩并肩坐在一起。不可思议。

      可是,这么近的距离却好像隔着点什么。她必须渭水分名地划清界限。

      人和人的身份是不一样的。

      你觉得难如上青天的事,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她埋下头,很快告诫自己不要这样乱看乱想。

      车子里静谧到一种近乎吓人的地步,在前排开车的宁聍忍不住在后视镜里瞥了康国深一眼。

      在栖子堂这么多年,宁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明明多有不耐,却憋着,刻意调整到一种近乎纵容的态度。

      在外面,康国深其实是个情绪不怎么外露的人,感情洁癖,轻易不让人靠近,尤其是女人。常年的冷战暗地里厮斗让他的身体变得很冷感,对于后来那些主动贴上来的,甚是反感。大多数男人热衷的,他一概拒绝。而他的拒绝都是非常干脆伤人自尊的那种。没有例外。宁聍见过的,他很善于诛心,嘴巴不算太毒,但态度恶劣。

      快到西城区了,浅浅往他边上小小凑了一下,小声问:“你晚上是不是没吃?想吃什么,我回去做啊。”

      “不想吃,回家泡一杯上次那个茶吧。”

      她一靠过来,他整个人就完全放松下来,阖目开始养神。

      车子在路口掉头,宁聍特意回头仔细看了一眼浅浅。

      这姑娘长得,怎么说呢……半人半妖!一条最普通的白裙子,让她穿的像电影里那个小倩,这世界真的有人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又白又仙。

      不算主动往上贴,也不怎么对劲儿。

      宁聍实在忍不住,侧头问了康国深一句:“哥,这谁啊?这么好看,你不给介绍介绍?”

      哥?他们家里的人?

      浅浅警惕,赶紧坐正了,保持最佳距离,怕被谁逮住把什么柄似的,“我是保姆,康先生请我照顾小孩的。丁阿姨。”

      哈?

      康国深闻言,眼皮掀开一条缝,暗夜里极低地笑了声,只看着浅浅,压根没有搭理宁聍的话。

      宁聍反复回头看了好几眼,嚯了声,不敢相信:“阿姨?我去,现在保姆这行这么卷吗?你大学毕业了吗?”

      “没,没上大学了。”浅浅有点磕巴起来。

      车速突然放缓,窗外乱糟糟地。路口查酒驾,交警敲窗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这边正查着,后面一阵马达轰鸣声,异常震耳。康国深回身瞥一眼。限量柯尼塞格,从他们右侧飞驰而过,嚣张的车尾灯还故意在标注线上闪了一下。

      “卧槽,这丫真疯。谁啊这是!”宁聍伸出头去看,交警一大半都开车去追了。

      精彩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宁聍兴奋地坐回到位置上,赶紧猛打方向盘,离合踏步一脚踩到低,起步猛了。

      浅浅身量太轻,一下被颠了起来,脑袋眼看又要撞上车顶。康国深眼疾手快,伸出手掌替她挡住,而后钳住她后脖颈往自己怀里一带。

      下一秒,他脸色极其难看地对着宁聍一声厉喝:“你是不想死!”

      宁聍被这一声吓了一大跳,惊悚回头看了一眼。

      浅浅更是被吓得半死,此刻正坐在他右边大腿上,惊魂未定地瞪着一双圆圆杏眼。而康国深的手正完全环住她的腰,且没有要松开的意思,愈发紧了。

      “看路!好好开你的车!我看你是在栖子堂呆太快活了,车都不会开了,换个工作吧,啊?”康国深的隐怒几乎压抑不住。

      宁聍整个人脊骨绷紧,再不敢回头了,也不追车了,开得四平八稳。他没见过康国深这种表情,以前吧,是脾气差,但从来没情绪这么明显过,居然用呵斥摄人。

      这女的有问题。宁聍心里多少有点不服。

      康国深凝了凝眸,盯住她瞧了半天,摸摸头顶。

      “你没事吧?”

      “没,没事啊。”

      浅浅嘴唇聂喏地动了动,垂下头,小心地,轻轻地,想要不着痕迹的从他身上挪下去。

      腿上重量瞬间消失,怎么可能不着痕迹,康国深的手顺着她腰际落下去,在她耳旁嘘出热气,不太愉快地说:“又躲什么,我不抓住你,你能没事?”

      浅浅抿嘴,不出声,惊诧中发懵,又在这种发懵中琢磨,这是什么状况啊?

      空气愈发寂静,暗涌流动,周围全都是他身上清隽的气味,浅浅真一点都不敢再动,好像一动,就要掀起什么浪来。

      车开进家门,浅浅第一个下车,跑进屋子里。

      康国深下车前瞅了一眼宁聍,说:“你就在栖子堂干混吧,说了你也不听。”

      “那女的到底谁啊哥?”宁聍憋着委屈问。

      “少管,赶紧滚蛋。”

      宁聍觉得要疯了,康国深外表是清冷,可对他一直是随意和气的。没这样过,这怎么还……熊上人了呢?

      九月,不知不觉已是入秋,白露将至,盛夏余热未消,秋阳肆虐了那么几天,很快便日渐凉爽。

      浅浅在厨房里看着窗外的天空,这几天天空的颜色都很有魔幻色彩,春纯白,浓灰,还有少见的靛蓝色……浓重浅淡,交织在一起,很有些特别的油画般的那种层次感。

      傍晚突然降雨,转而变小,乌云之中竟然冲出了一束光,反射在彩云中,格外耀眼。

      老舍先生在文章中曾说“北平之秋便是天堂”。

      最近家里氛围低沉压抑,这一片天空景象,让人突然放松不少。浅浅长长地舒了口气。

      近来康国深经常在家,今天带回好几个律师。走了之后,郑瑞明就来了,俩人在书房里一直呆到现在没出来过。之前他们偶尔压着声音争来争去的,氛围特别紧张,沉闷,令人窒息。

      康先生陷入的危机,似乎越来越严重。

      一场官司,钱不是问题,时间成本才是最耗不起的,尤其是康国深这样的人。输了赢了,都是巨大损耗。公司陷入丑闻危机,网络上键盘侠们口伐笔诛,每日每日在网上诅咒谩骂,用嘴杀人。管你是不是真的,跟风黑就对了。

      浅浅又开始悄悄用手机看网上的帖子。

      大量水军谣传小康总跟名伶婚后,出过车祸,作为男人那方面不行了……所以搞不出风流史。关于离婚内幕,也是越传越没有边了,故事编的简直匪夷所思。

      网络世界对人的荒谬绞杀,得是多么强大的人才能扛得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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