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还于人海（修改版）

　　踏上火车，她两手空空，连个来送行的人都没有。从跟了二平开始就知道这辈子可能只有他这么一个依靠了，没人把她当回事。

　　是错了吗？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告诉她。往日种种，都是她错了。

　　任性妄为，就得付出血的代价。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浅浅躲进车厢厕所，咬着手臂泣不成声。她从小就是个能忍能藏住事的人。可此刻她真的很想找个人问一问。

　　人在临死的那一刻，在想什么呢？他是不是在后悔？

　　初中毕业的那年夏天来的很早，北方的热和南方不同，夏季干热，而且只热一个中午，早晚又很凉爽。

　　那一天酷暑炎炎，大家都穿着校服等开大会。霍彦平到处跟同学说看上她了，问她要不要处对象，楼上楼下堵着她不放。

　　毕业典礼要开始了，她不理他，跑掉了。

　　朗朗乾坤之下，他作为学生代表，结束发言后，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胆大包天大声昭告：“今天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初三一班的班长丁浅！”

　　她一整个傻在班级队伍最前面，周围所有人都在笑，欢呼，起哄，吹口哨，狂欢……

　　连班主任都忍不住开玩笑的对着男生队伍大喊：“还有谁喜欢我们班丁浅？今天一起都说出来吧。”

　　没有给别人一点说话的机会，霍彦平站在主席台上拿着话筒立刻大声警告：“我看你们谁敢！”

　　整个操场，瞬间就炸了。前所未有的沸腾。

　　除了学习上，她不想成为任何事的焦点，吓得撒腿就跑。那一天，好多人吐露暗恋过她。

　　那天晚上，霍彦平把要去给家里买东西的浅浅堵在他家门口的那颗大树下。

　　他说：“丁浅，你相信吗，再也不会有比我更喜欢你的人了。”

　　从来没人对她表达过这么热烈的喜爱，她信了。

　　后来他经常半夜里顺着家门口的大树爬出去，去她的房间后窗敲三下，也没有什么别的意图，就是为了多看她几眼，说几句话。

　　而今，树比那时更粗壮了。

　　那人呢？人去了哪里？

　　二平，你一个人去了哪里？

　　你回家了对吗，你总说想回家。现在终于回来了。却是以这样痛心的方式。

　　她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背，指甲几乎是掐进肉里，是有知觉的，又一次很肯定的得到确认，这不是假的，所发生过的一切，全部都是真的。

　　从此在这世间，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了。他给了一个女孩全部全部的温暖。

　　这一年的新年才刚刚开始，他们还做了很多约定。初九上班前他还说回来给她买花，下午就死在单位里了。

　　耳边都是无休止的哭嚎声，撕心裂肺的，浅浅的心像被某种寄生虫在咬，或许是几千只，或许上万，撕扯着，疼的不能呼吸。这种窒息感，她常年都在感受。可怕，可恶，也可怜。

　　他不会死的，他不会，他怎么可能忍心抛下她一个人就走了呢？他怎么忍心，怎么可以……他们是两个相依为命的人，说好了不管怎么样都要一起……

　　她慢慢跪下去，眼睛死死盯着灵堂，照片上的人在笑，十六岁的证件照。他才刚刚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还有很多理想没达成，很多地方没有去过，还可以认识更多的人，去看更大的世界。

　　他的存在，对浅浅来说如同救命稻草般重要。

　　可是他……死了……没了。他就是后悔了。

　　一定是的，他后悔了，后悔他们之间是一场吊诡的道德绑架，不是爱情……

　　怎么会呢，他那么爱她……怎么会把她一个人留下……

　　“我的儿啊，我的儿没了，二平……妈要死了……妈跟你一起死了算了……”

　　母亲最最悲痛的哭嚎响彻整个灵堂。

　　浅浅瞳孔放大收缩，放大，越是看的清晰越抑制不住颤抖。胃里痉挛着疼，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根又粗又尖利的钝刺，哽在那里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哪里都疼，又仿佛人是没有知觉的，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什么都听不清，看不见。

　　只有照片里的人在和她对视着。十六岁的男孩，一脸青春明朗的笑。

　　她根本无法相信。

　　他已经死了……

　　被火化了……

　　成了一盒子骨灰。

　　哭嚎谩骂，离她越来越近，有人朝着她扑了过来。

　　“啪”。

　　来人动作飞快，仿佛带着这一生最大的恨意，狠狠在浅浅脸上掴一巴掌。大骂：“害人精！丧门星！都怨你这个坏女人！都是你把他骗走了不肯回来……是你害死他的，你把我儿还给我！还给我……呜呜呜……”

　　“啪”！

　　又一巴掌错打在了她下颚，太快太狠，指甲刮伤了下巴。浅浅一丝一毫都没有闪躲。

　　他的母亲，说的没错。全是她害的。

　　旁边人赶紧拦住，也是哭着在劝：“妈你别打浅浅，这不能怪她，二哥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谁也怪不了，您别这样……”

　　“不怪她怪谁！啊！怪谁！害人精！害人的东西！克死了我二平还克我孙女儿……好说歹说求她把远远给我送回来，就是不听！二平没了，孩子也丢了，我们家是造了什么孽啊……遇上你这么个祸害……”

　　“你死！你也去死吧！”

　　伤心过度到崩溃边缘的霍家母亲始终没停止诅咒谩骂，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又昏过去，亲戚朋友和两个儿子围着她拼命安抚。

　　“别吵吵了，让二平走的安心点。”霍家父亲深深叹了口气。

　　走到浅浅身旁，半蹲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哽咽着说：“浅浅，你走吧，二平没了，你们也没什么关系了，你还小，还有机会重来……二平……他肯定也不想耽误你……走吧……”

　　说到这里，老人已是抽咽到不行，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年丧子的痛，是用任何语言文字都难以形容的。

　　杜鹃啼血，一去不归。

　　浅浅无法再去看照片里的人，埋头痛哭。

　　霍父将她带出去：“我知道这么做委屈你了，可二平他妈最疼他，接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人就这么走了，他妈这样精神受了刺激，要再出点什么事，这个家可怎么整，你懂事，赶紧走吧，行吗？”

　　浅浅还没有回答就听见里面又骂起来：“滚！让她滚！滚出去！我儿子没了，她跟我们没关系！让她给我滚出去……这是我家，我跟我儿子的家……”

　　浅浅一步一步，迈出大门，站在道边发愣。

　　灵堂里，霍母的哭声仍是一直断断续续穿出来。撕心裂肺，格外清晰。一位母亲失去了最疼爱的儿子，她要怎么办啊……

　　哭声钻进耳朵里，绞在人的心上。沾满鲜血的现实，直渗入到她心脏的裂隙里。罪恶感在那裂隙里如毒液渗出，不断往外翻涌，侵蚀着人的五脏六腑。书上说，越是烈性的毒药，越会让人在混沌中身心俱损，生不如死。

　　她走不动，舍不得。就这样躲在屋外不远的树下，抱住膝盖缩成一团，没有再哭，不允许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沉寂的吓人。荒凉的马路，她僵着身子慢慢仰起头，看了看背后靠着的大树，树枝仿佛生长得更加茂盛，没有因为人的离世而感知到什么。

　　初九那天夜里，她不要命的跑进医院，他已经被抬进了太平间，手是冷冰的，脸也是冷冰冰的，整个人都是凉透了的，甚至没有一点余温。值班医生无情的告诉她，人死半天了，突发心脏病，猝死，没得救。

　　她哭到晕倒，醒了更惊悚，远远没了，她把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忘在了地铁里……远远才两岁半，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被自己的妈妈给弄丢了。或许是被什么人带回家，或许被谁捡到给卖了，或许……无数种或许，就是再也回不了家了。

　　报警后，查不到监控，那天那个地段在全面维修。运气差到离谱。

　　警察也不敢相信，会有当妈的这么粗心大意？孩子都能落在地铁里？

　　浅浅不敢说，也不敢认。其实远远在她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当她听到“突发心脏病”几个字，完全吓傻了，转身就跑。

　　她求警察，跪下求他们，那些人已经麻木，冷漠地告诉她：这样的案子分分钟都在发生，电脑里还存着数不清的案例，很难找。

　　她绝望的要命，所有人都会恨她。

　　她做错了很多事，无法挽回。

　　有人轻轻扶起了她，是霍家的老三，他说：“要不你先回吧，我二哥的事有我们在家张罗你不用管了。你赶紧走吧，晚了赶不上车。或者你先回你舅姥家去。”

　　浅浅不说话，什么都不想说，也说不出来，任何感官知觉都停滞住，无法运转，人异常迟钝起来。

　　缓了许久。

　　“我回不去了。”她说。

　　老三不太懂，怎么回不去了呢？不就在东边那条街上，走十多分钟就能到了。那么近。

　　“回不去？你舅姥不在家？”

　　在家，舅姥就剩一个人了，肯定在家的。

　　“我不想再去给她添麻烦了。”

　　那边邻居因为她的存在，都快把舅姥姥脊梁骨戳破了。老人家一辈子疼爱她，浅浅舍不得再让她难过了。

　　“要不……你回去找找你父母吧，毕竟亲生的，回去找他们帮你，你爸爸不是……”

　　她推开身旁的人，大脑恢复运转，很干脆地说：“老三，我不会想不开，你回去吧，我没事，我这就走，马上走。”

　　马上消失。

　　这一步步走来，什么路都是自己选的。她再没有脸去求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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