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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欺人
见女儿的性子比往日沉稳了些,卫母隐隐担心的同时,又见卫好露出笑意,便也就放心下了,嘟囔着“既是郑公所言,必是有理”带着卫好绕过人声鼎沸的正门,从后侧的角门进了去。
卫好对何府算是了若指掌,也知道这个小小的角门,约莫是仆从出入的地方。看着狭小阴暗的门洞,她踌躇了下,还是紧紧跟上卫母的脚步。
穿过一个跨院,天便宽阔起来。
早春的太阳透过阴天的乌云,投在地面铺的青砖上,轻轻点点,被刚刚萌生的新绿叶草缀着的晨露反射,湿润、微冷。
卫好敛着衽襟,缓步从这一刀刀光阴,忽明忽暗地跨过一道道院墙。
步履一如既往地轻缓,呼吸一如既往的平复,台阶上的旧苔藓一如既往的杂乱,斑驳掉了些漆的门一如既往是那自己在新年来临之际挂上的桃符,一如既往的还有每一砖每一瓦……不一样的也有,那道游廊旁自己去年与何牢手植的茶梅,如今终于芬芳吐蕊。
她记得,那日何牢很高兴,喝过瓜曲酒之后,抱起她就往天上抛,吓得她心都要跑到嗓子眼了,心底其实还是高兴的要命。拉着何牢埋了一坛瓜曲酒,并在旁边种下了这株梅花,说好等日后白发苍苍,会携手回到这里,向儿孙讲述先祖第一场对胡人胜利的荣光……她记得,何牢脸上的笑,记得他说“阿意,此生定不负你。”
“将军安——”卫母突然矮了身子,大声一句,苍老的声音透着恭敬和怯懦。
盯着眼前梅花都模糊成一团的卫好闻声,猛地抬头——
挺拔健硕的身影闯入眼中,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么高,那么神气,那么肆意张扬……
不算英俊的脸上,此刻噙着笑,带着一丝志得意满,步履匆匆,令跟着的随从差点小跑起来。
直到身影淡入门洞,卫好的嗓子好似生锈了的红铁,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阿好!你差点闯大祸了。“卫母站直了身子,拽住卫好细弱的胳膊,“还好将军不计较你这小姑子,否则你这副失魂落魄心不在焉的样子,很是不敬的!”
卫好收回目光,缓缓转到卫母的脸上来,笑得很轻,声音也很轻:“何将军今日意气风发,于暖日之下步履匆匆,又怎会发现墙角幽暗处的你我?”
誓言犹在耳边,人不再同路……
卫母点点头,“可不是,阿爰姑子可是河东的美人,将军自是欢喜的。”她又接着絮絮叨叨说着卫爰在卫家时的传闻,从出生时天出异象到与何牢定亲之后的福泽绵厚……
卫好只顾闷着头走路。这些传闻都是何氏衰落开始,才被家族渐渐传出的,为的是将阿爰献给颍川王,以谋得卫氏将来之发展。至于与何牢定亲后的福泽,卫好嘴里渐渐苦涩,这些却是从卫氏投奔自己后,族人得了庇护,为修好何牢,卫孚命人放出的。
卫母去的是厨房,她的果子做的相当不错,往常,家族间有喜事,卫母总打着献新鲜果子的名目过去说笑话。
絮叨中,很快厨房里的人都混成了一片,张家长李家短的讲的不亦乐乎。
卫好愣愣地看着她们忙活,傻傻地站在那,看。
她自认厨艺很好,却从未亲手宰杀过鸡鱼,更别提院子里牛叫羊喊的凄惨声音。她手渐渐抖了起来,思绪好似回到了豫州城破的那晚,为了挤上渡河的小船,船夫赶下交不出金子的人,手里舞着刀的富人和扛着铺盖的穷人在河岸杀出来的血铺天盖地的红。
“阿好?阿好?”卫母的脸突然靠得很近。
卫好恍过神,“我没事。”
一个尖刻的声音如玉石划在水晶上的刺耳:“卫氏的姑子俱是当作花养的,岂能做这些腌臜活计?她阿母,快些将姑子领回家,好生谋个姻缘,做夫人才是正道。”
卫好唰地看向那声源,胖胖的厨娘,以前总在自己面前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地恭维,日日为自己无法生孕变着方子炖药煮食,殚精竭虑。原来在私下竟是如此刻薄的人。
胖厨娘被卫好这一眼看的一个寒战,好似突然有山压顶而来,气势逼人。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你作甚如此看我,谁人不知你成日里伸手不拿四两?”
卫好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厨娘,低头转身,对卫母说了句:“我出去转转。”便走出了厨房。
转过门,隐隐那厨房里的声音大了起来,里面是七嘴八舌对卫好平日里狐假虎威、好吃懒做、轻浮爱美的刻薄话,夹杂着卫母几句讨好。
卫好摇摇头,这卫母看似泼辣,其实也是个面人。
到底小门小户出身。
看看日头,还不到午时,距离黄昏的婚礼有的是时间,卫好轻车熟路地在何府走动。
脚步在湿润的地砖上不自觉地往旧居走,那长长的甬道,连着她的院子和何牢的书房。
绿珠曾孩子气地对她说,要是春日里在甬道放风筝,一定飞得高高的,因为甬道里全是风。风筝要是燕子的,因为是春天。
可是,春天来了,她来了,却没了甬道里放风筝的主仆。
这一路张灯结彩,喜庆非凡,远不似五年前那场可笑的桃代李僵的婚礼可比。
卫好失魂落魄地竟走到自己那居所。
还未进院子,便从山石掩映见瞥见两抹熟悉的身影:
男子强壮威武,一身吉服衬得他目似朗星,带着肆意的张扬。他拥着怀里的佳人,低首呢喃细语:“好阿爰,今日你我总算夫妻团圆了。”
怀里的红色娇躯,带着清露般的气质,轻轻推开男子,巧笑倩兮:“郎君这话,妾听了可不懂。”
男子笑得很开怀,哄着佳人:“若非卫孚,你我早已是夫妻,又何必忍受这四年的相思煎熬,你这一年也不会做妾……”话没说完,却是已被佳人捂住了嘴。
“郎君,叔父也是不识英雄,又扭不过姐姐。你知道她,三次议亲皆不成,若非顶了我的婚约,恐怕只能老死家中。况且,姐姐是真心爱慕郎君……人死为大,郎君可不要怪姐姐啊。”
佳人的声音很轻柔很轻柔,顺着春风吹到卫好的耳朵里,却犹如针尖。
阿爰——
卫好的心头在滴血,她们姐妹自由丧父,虽有伯父照顾,但也是相依为命互相搀扶。若非当初,阿爰嫌弃何氏落魄,再加上卫孚的撺掇,她也不会同意姐妹易嫁这等荒唐事。
事到如今,她竟成了逼迫长辈,抢夺妹妹夫婿的恶妇!
阿爰,我是你姐姐啊!
你怎能如此欺我?!
还是,是卫孚为了卫氏,逼迫你这么说,把卫氏的错栽在一个死人头上?
一定是这样!
一定!
你与我就好……
卫好拼命地劝自己,那边的声音也渐渐小了。
微微几句调笑之后,只听何牢唤卫爰“卿卿”的声音。
卿卿……卫好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顺着甬道,满耳都是“卿卿”,这是夫君对正妻的昵称。何牢从来都是唤自己“阿意”或者“夫人”——
“阿好?你可吓死阿母了。”蓦地被拉进温暖的怀抱,“怎可乱走,这里可是何府暧!”
卫好拥紧了卫母,直到把眼泪全部逼回眼眶,才放开她,看清不知觉的已经到何雾的居所附近。
她轻扯出一个笑,“阿母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拥着卫母的时候,卫好才发现卫母衣着很是单薄,现在是早春,卫母的衣服就已经单了,怎可如此?
她动了动嘴唇,想到卫母的金顶针,卫温受伤却没有好菜补身的事,把话咽了下去。她目光闪烁地看了看何雾的居所,笑着带卫母回了厨房。
午时稍稍吃了点东西,卫好就借口身体不好,回家去了。
卫母担心要陪她回去,但被卫好以哥哥身子更弱要食些肉的理由给劝住了,总算卫氏聚居之处离将军府不远,四周皆是世家大族,姻亲之好,没什么大碍,卫好才一个人回去。
卫好出了将军府,便恢复了精神,步履匆匆往城南而去。
她从未踏出过城北世家聚居之处,城南对她是个陌生的存在。
在招募流民的时候,她虽是从头至尾出谋划策,出钱出力,但是秉着世家女的矜持,从来只居幕后,从不抛头露面。所以虽然听说流民很是粗鄙凶残,却从未见过。
城南是划给那些招募来的流民,供他们所居的。该是何等样貌,卫好内心忐忑。
这些流民,她只花了很少的钱帛就招了来。何牢也是个容易和人打成一片的,这才统帅了他们。其实她听说在更北方,那些流民在朝廷征剿和胡人肆虐之中,成立了乞活军,即是没有粮草,没有据点,没有任何道德操守,只要给口吃的,上刀山下油锅,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能做!不少南逃的世家都覆灭在他们手上。
很是可怕。
卫好戴了顶婢女的帏帽,遮住脸,忐忑不安地从城北走到了城南,这是两个世界。
与城北的巍峨屋脊相对的是城南的草泥房,没有窗户,没有门。
与城北鲜衣怒马的肆意贵族不同的是城南一个个麻木的表情和干瘪的身体。
卫好在污水肆流,污臭漫遍的街道上行走,终于还是不顾礼节地,提起裙子,不时跳跃几步,跨过那污迹。
却听一声“嘿嘿”如同乌鸦。
卫好一吓,看向那人,只见一个黄牙丑汉顶着鸡窝一样板结的头发,衣不蔽体,站在污水里冲自己恶狠狠地挥舞拳头。
卫好吓得“哇”地叫了一声,转身撒腿就跑。
跑着跑着,卫好停下了。
她不能这样被吓走!
她死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
怕的是大仇未报,沉冤未雪!
卫好握紧拳头,走了回来,果然那黄牙丑汉愣了一下,继而向她走了过来,作势要掐死她。
卫好忍着看到这丑汉恶心下、体的呕吐感,朝丑汉身后的破庙大喊一声:“我有粮食,有很多很多粮食,让你们吃到撑还拿不完的粮食!”
她记得何牢提过这个破庙,是流民平日聚集的地方。
果然,在卫好一声“粮食”的喊声下,从破庙里哗啦出来无数的“乞丐”,人人睁着一双无神空洞的眼盯住卫好。
卫好微微瑟了瑟身子,鼓了勇气,道:“你们给何将军当兵不就是为了吃吗?可是,你们的父母、妻子为什么都饿死了?只剩下你一个了呢?”
无声的死寂——
只那空洞的眼神带着愤恨和怒火交织住卫好。
这个女人说些什么?她不要命了?自己这些人可以把她撕成碎片!——所有人都是这么想。
卫好却笑了笑:“何将军告诉你们因为粮食不够吃,所以你们的父母妻子只能放之在城外自生自灭。要么饿死,要么被石勒的羯胡兵吃掉!”她感受到四周的怒火,此刻却毫不害怕了,“但是你们被骗了。何将军有很多粮食,他的粮食比任何一个世家都多,他只是不想救你们的父母妻子。对何将军来说,他们是累赘,他只想叫你们给他卖命!”
卫好这句话说完,四周果然嗡嗡四起。
她知道,何牢与这群流民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世人想的那么密切。的确何牢善交往,会打理下属,但对于这群流民来说,何牢更像是一个生意人。这群流民在招募的时候,各个拖家带口,人数多达十几万,只有三万的青壮被何牢留下,剩下的人,被何牢以粮食不够打发掉了。何牢与三万青壮达成协议,会在粮食富余的情况下接济这些老弱。可惜,直到这些人死光了,何牢都不曾粮食富余。
“你这姑子是何人,说话如何可信?”有个人瓮声瓮气地说。
卫好等的就是这句,她嘴角泛出一丝冷笑,“何牢妹妹——何雾的居所有个地窖,里面的粮食堆成了山。”
卫好没有欺骗,何雾那里的地窖的确有很多粮食,都是何母藏的。自从重新过上好日子,何母像是特别恐惧那段缺粮的日子,每天哪怕自己省着都要往地窖里储藏几十斤的粮食。日积月累,现在该是很多了。这个秘密只有她们母女与自己知道,毕竟这在世家中传出去很是丢脸。
“此话如何可信?将军妹妹的闺房我等又如何得进?”又有人心动了,喊。
卫好笑道:“何雾居所一个偏僻处有一狗窦可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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