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侠一枝梅之生死状

作者:孟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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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兵初现(下)


      傅禹同领着九十来人,举刀冲入树林,悉心追寻,但一路上却并未见到任何人的踪影,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跃身而入的沈墨就如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正值傅禹同疑惑之际,只觉眼前有个黑影一晃而过,头顶突生一道诡异的冷风,恍然间又看到银光一闪,心中顿悟,即刻弯下身子并大叫,“所有人趴下,有埋伏!”可当身后的锦衣卫回过神来时,为时已晚。沈墨倒吊于树枝上,手上的锋利的兵刃连续划过好几人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马还在往前狂奔,人却已经跌下,恒在窄路当中,挡住后来人的道路。锦衣卫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展开身影,布阵杀敌,只是片刻,沈墨已被重重包围。

      离歌笑把荆如心放于几米开外的树干上,沉声嘱咐,“等着我,别乱动。”说完便纵身一跃,走向前方。

      眼见一路锦衣卫狂奔而来,离歌笑从身上摸出贺小梅给的盘龙丝,系于两边树桩,自己则立于一侧,脸带挑衅地看着杀气腾腾的来人。果不其然,带头的骑兵被他狂妄的表情所激,并未注意前方的陷阱,遂接二连三地被绊倒。离歌笑看准时机,没有半分迟疑,急速上前,斩杀跌落马下的锦衣卫,只是片刻,刀锋上已满是粘稠的鲜血。可惜好景不长,后排的锦衣卫齐齐勒住缰绳。
      此刻,离歌笑心中暗叹一声,身体紧绷,脸上露出少见的凶戾之色,眼下只有一个目标——冲出包围,逃离死神的镰刀。

      柴胡和贺小梅的情况大抵相似,先是给了来人一个出其不意的下马威,但很快的,便陷入短兵相接的苦战。

      原先安逸静穆的山林间充实着刀尖相抵发出的“乒乓”声,伴随着苦痛的低吼,利器刺入血肉的声响不绝于耳,原先嫩绿的草木被撒上艳丽、粘稠的红色,显出诡异、绝望的姿态。

      酉时将近,光明被黑暗蚕食,幽静清新的树林展现出其阴森可怖的一面,阴风阵阵,树影婆娑,在地上形成张牙舞爪的怪异阴影。飞禽走兽的凄厉低吼盘旋在湿冷的空气里,久久不绝。燕三娘借着黯淡的月光走在林间,耳边传来踩过枯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稍显急促的呼吸。燕子神偷行走江湖多年,早已熟悉夜晚的黑与静,若碰上月色皎洁的日子,她甚至会有一种更甚于白天的安全感。

      黑暗,隐去她不愿想起的过去,模糊那扑朔迷离的未来,只剩即将得手的当下,这种毫无顾忌的刺激曾一度成为治疗她思念与孤寂的良药。
      可是今天,不同。

      月光惨白,燕三娘终于来到约定地点,围绕在周身的是一股混合着血腥味的腐臭之气,她只看了一眼便蹙着眉别过头去,半响,才侧身,强忍住腹中翻滚的胃酸,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脸色铁青,双手颤抖地开始完成离歌笑交代的任务。
      原来,躺在燕三娘脚下的,是一大片锦衣卫的尸体,经过一天日光曝晒,有些已经开始腐烂,皮肉化出脓水,散发着令人作恶的酸臭。
      燕子神偷摒住呼吸,努力忽略那些双眼外凸,面目狰狞的脸,双手麻利地脱下几件满是污血的飞鱼服。

      离歌笑口中约定的地点就是这里,今晚,他们将在这里逃避锦衣卫骑兵部队的追击,并在后半夜发动突袭,以求得活着离开的机会。

      燕三娘坐在尸堆旁的平地上,凝神聆听着每一丝风吹草动,脚下是无数被折断、扭曲的枯枝和野草,原来等待是那么的厮磨人心……好在片刻后,便有两个黑影从不同方向走进她的视线,呼吸紊乱,步履蹒跚,单看身影,就知道绝不是无关痛痒的小伤。
      是柴胡和贺小梅。
      燕三娘赶忙站起,急急走上前去,还没触到贺小梅的衣袖,高瘦的身影便左腿一软,半跪在地上。
      “梅梅,你怎么样,梅梅?”这一刻,燕三娘知道,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准备很本就是徒劳一片。
      冰冷的月色覆在千面戏子毫无血色的脸上,苍白的唇扯起一个虚弱的笑容,“三娘,我没事,就是受了点小伤。”

      “呀,娘娘腔,你就别死撑了,衣服都破成这样了,还小伤呢。”柴胡在两人面前站定,看到贺小梅殷红一片的后背,皱眉说到。燕三娘这才发现,自己扶着眼前人肩膀的手,已沾满了粘稠的鲜血,刚想发问,却被贺小梅打断。
      “喂,胡哥,你还好意思说我呢。”玉面书生抬头,笑意里满是无奈。燕三娘心里猛地一顿,循着贺小梅的眼光望去。

      柴胡撇了撇嘴,道,“俺没事,你以为俺是你啊,那么……咳咳,咳咳。话还没说完,便猛烈地咳了起来,最后终于压制不住不停从咽喉处向上翻涌的甜腥液体,一口血红蓬勃而出,尽数洒在墨绿的草地上,形成发黑的褐色,看得两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燕三娘死命控制住微微颤抖的手,扶着贺小梅靠坐到一边。
      柴胡一边抬手抹去嘴边的鲜血,道,“俺真没事。”一边自己走到一旁坐扶着块大石头坐下,动作迟缓、呼吸沉重。

      燕三娘看着两人,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越收越紧,他和他,还没有来。

      她死死地盯着前方,像是要把这黑夜望穿一般。
      终于,一对互相搀扶的身影突破浓厚夜色,由远及近,缓缓走来。
      荆如心,扶着离歌笑。
      燕三娘踏出一步后,犹豫了那么一个刹那,随即立刻飞身而起,稳稳落在离歌笑的另一侧,搀扶住他。

      “我没事。”可声音的主人明明已经是满头冷汗,左半边的衣襟被鲜血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体上,似乎连这三个字也是费了很大的劲才从牙缝里挤出。
      燕三娘紧蹙眉头,睨了离歌笑一眼,道,“哼,哪个神经病会承认自己有病啊。”声音愠怒,眼中却闪着关切的光,动作也极其轻柔。
      把离歌笑扶坐到地上后,荆如心也跌坐在一旁,她清丽的脸上浮着不健康的潮红,呼吸粗重而急促。

      燕三娘目光一软,心生不忍,问道,“荆姑娘,你怎么样?”
      荆如心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她抚着胸口,摇摇头,大口大口地呼着气。燕三娘轻叹一声,也不再问,她沉默半刻,蹲下身,对上离歌笑透着倦意的眸子,抿了抿嘴,问道,“你碰到的,是傅禹同那队人吗?

      离歌笑抬眼,燕三娘眼中隐隐的期待与冰冷的担忧让他的心猛地一抽,他垂下眼帘,闷声道,“不是。”
      明显感觉到眼前人微微一震,燕三娘单薄的身影往后退了半寸,离歌笑唤道,“三娘……”却在思忖到下一句安慰前被眼前人的喃喃自语打断。

      “连你们都伤成这样,可他碰到的却是傅禹同……”燕三娘一下跌坐在地上,眼中的神采似被黑夜一丝丝吸走,耳中只剩“嗡嗡”的声响,呆坐片刻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坐起身子,抬腿,向后狂奔而去。
      “三娘,回来,三娘。”
      “三娘……”离歌笑、柴胡、贺小梅都挣扎地站起,无奈燕三娘施展轻功,已经掠出十来步。
      沈墨。沈墨。沈墨。
      此刻,燕三娘心中,再无其他。

      另一边,四路锦衣卫已经集合,众人举着火把立在各自马旁,傅禹同的脸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更显阴沉。
      原先四百人的铁骑,还剩下二百七十五人。
      “镇抚大人,他们四人均已受到重创,相信已无力再抵抗,只要找到他们,便一定能全部绞杀。”一千户朗声道。
      傅禹同狠狠盯着他,咬牙启齿道,“那他们人呢?你们找到了么?四个受了重伤的人都找不着,你们都是废物吗?啊?!”

      众人哑然无声,只有木材在火焰中“噼噼啪啪”的燃烧之声,半响,才有另一千户颤颤巍巍道,“可是,我们确实搜索了他们走过的所有路线……”
      “啪。”傅禹同狠狠地把这名千户掴倒在地,冷哼一声,到“废物。”
      但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并没有烧掉他的理智,只是半刻,傅禹同沉声问道,“你是说,他们走过的所有路线吗?”
      “是,是的……”

      傅禹同缓缓闭上眼睛,又猛的睁开,嘴角溢出几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眼底满杀气满溢。
      “所有人上马,去昨日他们与姚竹那般人拼杀之地。今夜,不是一枝梅死,就是锦衣卫亡,给我杀——”
      马蹄声再次响起,长刀在清冷的月光下射出致命的寒光,杀声冲天。
      死亡的气息,慢慢逼近。

      离歌笑忍住全身疼痛,刚想掠出,便看见燕三娘突然停住身形,再定睛一看,一个以刀撑着地的身影,一步一踉跄地,朝这边缓缓走来。
      燕三娘再次朝前狂奔,她甚至忘了施展轻功,只是依靠着本能,控制身躯。

      燕三娘在离那人五、六步处停下脚步,一股麻痹之感从头顶直冲四肢,指尖微微发抖,那自于七年前的恐惧与悲伤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幻化成无形的气压把她牢牢钉在原地。
      眼前人俯着身子,每走一步都要将刀剑插大地,借力前行,再拔出,再费力插入,周而复始……缓慢、吃力。他原本光滑、笔挺的墨蓝色锦袍已被猩红的液体浸成褐色,胸前精致繁复的暗纹已尽数没入这片暗红。湿漉漉地头发紧紧贴在颈间与额角,抬头看到来人,黯淡的眸子似又射出几丝光亮,扯了扯嘴角,声音有些嘶哑,呼吸亦不顺畅,“喂,你这女人怎么这样,都不来扶一下?”

      沈墨一贯的语调。

      燕三娘这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他的双臂,却觉得沈墨微微一颤,想是自己碰到了他的伤口,便放轻了手中的力道。只是片刻,燕三娘便觉得双手沾满了温热、湿滑的液体,接着月光一看,一掌触目惊心的红。
      “不是说不要恋战吗,谁让你那么拼命的?!”不忍再看沈墨苍白的面容,燕三娘轻啐,手却是用巧劲扶地更紧。

      沈墨睨了眼身边眉头紧蹙的女子,叹了口气,放松了适才紧紧绷住的肩头,把力道转移到她身上几分,懒懒说道,“不是你说的么,我要是被俘了,绝不来救我,那我只好玩命了。”
      都到了这般地步,还嘴硬,真是和那离歌笑一模一样。燕三娘气结,瞪了眼沈墨,说道,“你快给我闭嘴吧,伤那么重还说那么多话,真想死么?”话是这么说,口气却已软化许多。
      沈墨抬手抹去淌下脸颊的冷汗,笑意在嘴边荡开,不再言语。

      单看沈墨的步态与速度,离歌笑便知其必定伤及内脏,痛苦异常,不禁心中黯然,拳亦握紧几分。一旁的贺小梅也是愁眉紧锁,他静默片刻后,缓缓抬头看向离歌笑,眉目间夹着几丝犹豫,说话时似还在斟字酌句,“歌哥,你说,我们,能……活着出去么?”
      离歌笑的两道目光鞪地紧锁住贺小梅,声音轻却坚定,“小梅,说什么呢。让老胡穿上飞鱼服,只要我们一切小心,必能重回醉生梦死。况且,就这么死了,对得起锦盛山庄上上下下么?!”

      贺小梅闻之,似有一道光彩重新泛上眼帘,颔首,向一旁走去。
      只是,这番话几真几假,其中奥妙,也只有离歌笑自己清楚。
      一旁的荆如心踟躇良久,终摒住呼吸,伸手,覆在离歌笑微微颤抖的拳上。
      离歌笑望向荆如心朦胧如水的眼,一面不着痕迹地抽手,一面轻柔地说道,“别怕,会有办法的。”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声音有些飘渺,纵使就在眼前,亦像是隔了几重天地,荆如心轻叹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刚毅笔挺,却又透着几分怅然的背影。
      她自然不能听懂离歌笑的话,所谓“别怕,会有办法”的真正解释是:一枝梅从来只有四个人组成,那么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里,也应该只有四具尸体。

      三娘,无论如何,活着总是好的。

      一枝梅成立后,对于四人随时可能命丧黄泉的领悟和决心,离歌笑向来无缺,但今天,他却无比希望那个在不远处为沈墨止血的女子能够活下去,继续留这苍凉却也美好的世间,绽放她明朗清澈的笑容,施展那翩若惊鸿的身姿——哪怕这一切,自己可能再无缘见到。

      黯淡的月光下燕三娘看不出沈墨究竟伤在哪里,她只觉得自己扯下的布条一碰到他的身体便很快被一股热流蘸湿。
      她明白的,那不断涓涓流出的,是生命的源泉与象征,是沈墨的体温和希望。
      “你快告诉我呀。到底伤在哪里,我好帮你包扎。”燕三娘的声音有些愠怒,但细听,其实还夹杂着哭腔。

      沈墨轻抚腹部的伤口,微微移动身躯,只是一下,便觉这疼痛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生生撕裂一般,随即咬紧牙关,稍稍支起身子,把头枕到燕三娘的腿上,这个细小的动作似乎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所有吃痛的呻吟都只化作一声闷哼。
      燕三娘正在包扎的手一顿,刚要轻叱他不安生,却在看到沈墨面色的那个刹那落下泪来。
      他面色苍白,翻着可怖的青色,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只有嘴角还溢着几丝淡淡的笑意——与七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

      燕三娘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双手捧脸,掩面哭泣,温热猩红的液体染上她白净的脸颊,散发着闻着属于沈墨血腥味,滚烫的泪水从指缝滑下,落在在男人胸前。
      “喂,哭什么呀,还没死呢。”每一个音节都像芒刺般扎着沈墨的伤口,他努力地拼凑着自己的声音,不让他们听起来支离破碎。
      燕三娘紧紧握住沈墨的手,声音断断续续,透着恐惧,“你别死,我求求你,不要再像上次一样……”

      沈墨看着满面泪痕的三娘,心中柔肠百转,他从不曾见看她哭得如此肝肠寸断。或许七年前的那天就是如此?他想抬手抹去女子脸上纵横的水痕,却连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只得默叹一声,缓缓说道,“三娘,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总是在府邸的后院里乘凉,一坐就是一个下午,那个时候,总是阳光明媚……”

      燕三娘伸抹去手翻滚而出的泪水,几度更咽后才继续说到,“是呀,那时候,我们躺在长椅上,日光洒下来,很暖和,我总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沈墨的目光游离起来,投向遥远的天际,似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声音也比适才更轻缓了些,“是呀,我跟你聊着聊着,你就没下句了,我只好……”
      燕三娘急急接口道,“你还说,你就抓那些虫子来吓我!”

      “谁说的,那是蝴蝶……”沈墨的声音陡然暗下去,眼中的神采也明明灭灭,看不分明。燕三娘的泪再次夺眶而出,“你这混蛋,你别睡,你别睡呀,你吓完我,骗完我就算了么,我还没找你报仇呢……”
      沈墨的眼慢慢地睁开,笑意淡淡,食指迟缓地放在燕三娘薄唇前,口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燕三娘止住哭声,紧握住沈墨冰冷的手,俯身凑到他面前,只是片刻,燕子神偷泪如雨下,无语凝噎。
      沈墨的声音已是轻不可闻,但每一个却都像是匕首一般,狠狠刺进燕三娘的心脏。

      “三娘,你要好好活下去。”

      燕三娘还没作出任何反应,沈墨已经阖上眼帘,他知道的,一枝梅只有四人,要死,只应有四具尸体。

      下一刻,离歌笑低沉的嗓音清晰地从黑暗里传来,“大家趴下,无论如何,不要动。”

      离歌笑把荆如心和燕三娘安置在他认为最安全之处,沈墨埋于尸首之下,而柴胡,贺小梅与自己则伏在较为显眼的位置。
      毕竟死的是自己的同僚,若锦衣卫还有一星半点的人性,或许一枝梅真的能够逃出升天。

      如雷似雨的马蹄声敲打大地,由远及近,重重叠叠,破空而来。
      此时,六人身着沾满血污的飞鱼服,强忍住起身狂吐的冲动,纹丝不动地伏在腐臭冲天,满地脓水的尸堆里。
      离歌笑屏息凝神,以耳贴地。
      只听“吁——”地一声,似是要震破耳膜的隆隆蹄声渐渐零落起来,半刻后戛然而止。

      离歌笑清楚地看到了身旁尸体发青的脸上生出的点点尸斑,感受到了尸虫爬过脖颈的微微瘙痒。
      “所有人立定,给我一个个搜,取一枝梅首级,祭所有兄弟亡魂!”傅禹同低吼,上百束火光,把漆黑的天幕照地通红。
      离歌笑觉得自己的手指触到了某种冰凉粘稠的液体,丝丝滑滑地漫上他的皮肤,不禁疑惑,他们曾经真的鲜红、热烈过么?

      脚步变得快而密集,兵刃相撞,发出轻微的乒乓声,脚步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近……
      离歌笑极力稳住自己绵长低沉的呼吸,却听见自己心,不可抑制地愈跳愈快;他从未那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被自己亲手了结的生命——原来走过奈何桥,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被忘川之水浸泡,便会扭曲,腐臭,溃烂,变得面目全非,即使是再亲近之人,也难以辨认。
      呼声声渐渐清晰,空气里传来织锦断裂,利器插入血肉的摩擦声,锦衣卫毫不犹豫地把手上的长刃刺入脚下人已经僵硬的四肢,哪怕他们已然死去,哪怕他们穿的,与自己别无二致。
      离歌笑看到了曾熟悉之极的黑靴,刀锋上下移动掠起的凉风如小蛇一般绕住他的脚踝,他咬紧牙关,绷紧身体,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剧痛——我死的那一刻,谁会在我身边?还是,不会有人认得,这句尸体名叫离歌笑?

      下一刻,颤栗如闪电般刮过全身,只听一声闷哼,火光突然跃动起来,纷纷向一点汇聚,一个声音狐疑道:“恩?这个好像动了。”
      原来在锦衣卫的刀刺到了柴胡右肩的筋脉链接处,霎时之间,疼痛尖利,柴胡已经忍耐到把嘴唇咬破,却还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哼。既然已经被发现,横竖就是个死,爷爷我跟你们拼了!想到此处,柴胡心中一横,正想翻身而起,却看到不远处一个灰色的身影已然跃起,面对火光,持刀挺立,火光照亮特他傲然的眉宇和轻蔑的笑意。

      离歌笑单腿一扫,刀锋微掠,便已把离自己最近的个锦衣卫撂倒。他拼命忽略脚踝处传来的阵阵剧痛,提气,转身,朗声道,“这些人留给我,你们走。”
      此话一出,躲在暗处的柴胡、贺小梅,燕三娘,甚至是已经紧张地无法动弹的荆如心都心中一惊,这样确实可以引开追捕,可是,代价却是,成为众矢之的。
      傅禹同冷哼一声,“你带一队人去那边追,其他人,原地继续搜!”一对锦衣卫翻身上马,鱼贯而出。

      正当离歌笑转身的片刻,傅禹同拉开长弓,瞄准半刻,放手,箭直冲离歌笑心房而去。眼见锋利的箭尖就要没入胸膛,一个白影一闪而过,银光陡然间停住,燕三娘手握长箭,心中暗骂,“离歌笑,你真是个疯子。”继而侧身立在离歌笑身侧,并以脚抵住他受伤的脚踝。几乎是同一时刻,又有两条黑影跃到离歌笑左右,是柴胡与贺小梅。
      “喂,你们出来干嘛。”离歌笑皱眉,提问句式,陈述语气。
      “切,那你出来干嘛。”三人异口同声。
      话音刚落,四人皆展颜一笑。
      摇曳的火光间,一枝梅再度聚首,虽发丝凌乱,脸上亦血迹斑斑,但灼灼的目光与笑意中泻出的无畏,却是一如往昔。

      “哼,一群蠢货,所有人,上马,杀无赦。”傅禹同大声吼道,似要把上次溃败的耻辱一泻而尽。
      少顷,所有锦衣卫翻身上马,竟围着四人转起圈来,前排的锦衣卫拿起弓弩瞄准,而外围的则拿举着火把,提供光亮。

      哒哒,哒哒,哒哒————

      规律而整齐的马蹄声把四人紧紧包围,并且越缩越小,马匹与刀剑形成的气流紧紧箍住四人的行动。离歌笑飞快地分析着当今形式,方案被一一被提出,又一一被否决,若在平时,这种情况还可能一博,可是如今四人皆伤得不轻……心中默叹一声,却遭了身旁人的一记白眼,“离歌笑,你叹什么气,是你说这里景色不错的吧,若真死在这里,又有何遗憾?”燕三娘挑眉,连续不断的铁骑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掠过,却没带出半点惧意。
      离歌笑的余光扫到身边人秀丽的五官,顿时觉得适才盘踞心中的阴暗晦涩烟消云散,咧嘴笑开,道,“燕女侠,说得极是。”
      傅禹同并未因一击未中而显得不悦,反倒是翻身上马,扯着缰绳,在原地走了几步,懒懒地吐出两个字,“放箭。”

      下一刻,上百支长箭化作银色的雷雨,伴随着凌厉的凉风,滚滚而来。四人面向四方,挥舞手中兵器,在空中划出蜿蜒的银线,刀锋过处,掀起一股气流,抵挡来势汹汹的箭锋。一时间,锦衣卫只看见四人被一层银光团团围住,虽找不到出口突破,却也没人倒下。
      傅禹同仍一脸懒散,看箭势有所减慢,齿间逼出一个字,“换!”
      适才在前排的锦衣卫快速散开,中间的铁骑立即站位,阵型再次收拢,放箭,冷风飕飕,攻势再次猛烈起来。

      箭矢像黑云一般向一枝梅压来,四人渐渐有些力不从心,额间都有冷汗沁出,呼吸也紊乱急促起来。忽而,一支长箭穿过防御空档,插入柴胡适才被刺中的旧患之处,柴胡再忍不住剧痛,低吼一声,身形往一侧偏去,这便使身后的三娘露出了脊背,当他再次意识到时,为时已晚,另一支长箭已无法挽回之势直冲向燕三娘后心。
      柴胡心急大喝,“三娘小心!”

      可燕三娘根本没功夫回头,当她感受到直冲背后而来的冷风时,只觉身旁人一个侧身,自己与其
      巧妙交换位置,然后,听到离歌笑的低哼和血肉崩离的声音。
      “歌笑?!”燕三娘看见男子背后伸出的鲜红箭头,失声惊呼。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另一声吃痛声又响起,是贺小梅,他的小臂处亦插着根长箭。燕三娘伸手想扶住身边人,却猛然看见一支闪着寒光的箭头直冲自己而来,刹那的愣神,只觉地似乎有什么声响朝自己奔来,下一瞬,失去意识。

      离歌笑再次醒来时,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
      金色的阳光细密地洒在他的脸上,温暖的触感一寸寸地漫上他冰冷的皮肤。微风吹过,掀起一层层绿浪,天地安详、一切静好,如梦似幻。
      他抚着抽痛的伤口,挣扎着站起身来,放眼望去,眼前的景象却照着他的胸口狠狠地打了几记闷拳,刀伤带来的疼痛已不足挂齿,刚刚温暖了片刻的身子又陡然间如坠冰窖,刺骨的寒冷几乎要冻住跳动的脉搏。

      泥地上是混乱繁杂的马蹄和脚印,青绿色的草地已被染成诡异的暗红色,到处都是满身污血的死尸。大多数尸体面目狰狞,眼球外凸,嘴巴大张,似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有些尸体只有尸身,头颅滚到了几米开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某处……
      鲜血淋淋的断臂、残肢更是随处可见。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离歌笑的眼鞪地睁大,心被急速吊起,他转动僵硬的身躯,急急找寻那几个熟悉的身影。片刻后,心终于放下。
      燕三娘伤势最轻,醒得较早,正在一旁俯身呕吐,几乎是要连胃酸、胆汁一齐吐出。离歌笑走近,想去帮她顺顺气,燕三娘却一个劲地摆手,嘴里模糊地吐着几个音节,“你别过来,难看……”没说完,便被离歌笑轻笑打断,“我又没嫌。”说着走上前去,轻拍三娘的脊背。

      少顷,燕三娘终于把身体里所有东西吐尽,她坐于离歌笑身旁,背对那一片鲜血狼藉,缓缓开口。
      “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我们几个被放在这边高地上,下面已经是这样了,”抑制住再次呕吐的欲望,继续道,“更奇怪的是,大家的伤口都被处理过,即使是再大面积的出血,也都被止住,保住了性命。”说到此处,燕三娘游弋的眼目停在了躺在不远处的沈墨身上,波光粼粼的眸子朦胧一片。

      身边的离歌笑看着身边女子清丽却苍白的面容,心中微微一动,他这也才刚刚注意到自己的创口已被仔细包扎过,手法专业、细致,不输贺小梅,再循着燕三娘似水的眼波望去,本就蹙着的眉头又拢紧了几分,他抚着自己被包扎过的伤口,轻叹一声。
      希望真相,并不如此。

      眼前是郁郁葱葱的纯净山林,身后是满地血腥的杀戮战场,天堂与地狱,到底差了多远?
      但无论如何,能睁开眼,再见到阳光,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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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神兵初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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