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却空

　　远方的泉仰王城。
　　百里沉雪伸手拢了拢披纱，月光惨淡，照见她的素手，泛起青白的光华。夜色如水，静淡得令人心里发慌。四周天色暗沉，恍若风雨欲来的前兆。
　　她回身，却看见宫灯映照下，光影疏离，晦暗不明，他翩然如玉树临风的身影。
　　“起风了，娘娘。”她不知道他适才近乎痴怔的凝睇半隐在黑暗中的她，“还请回宫歇息罢。”
　　百里沉雪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咛，好像一下子便被夜风吹散了似的。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他默然，“吉人天相，旱灾会被缓解的。”
　　她点了点头，“这么多人祸都过来了，天灾应该也可以。”
　　“每日都有官兵快马报送，没问题的。”他好似安慰小孩子一般，轻声说道。
　　“端木大人。”
　　“是。”他低声回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娘娘请回吧。”
　　沉雪闻言心头微微一紧，想起昨日自己烦闷而言语有些伤人，端木怕是记在了心里。沉雪不免有些歉疚，她知道端木虽然看起来和善文弱，其实心里拒人于千里之外，并非易处之人。但端木是极为护短的人，素来疼爱自己和朝夕，绝不会因此生气。想到这层，沉雪脸上微热：
　　“昨天的事对不起，是我说话不好听了。”
　　端木俍一怔，脸微抬，晚风轻轻卷过耳畔，勾起他的鬓发。他的面容柔和了些，像深山清涧一般澄澈的眼睛划过一丝欣喜，随即又消失。他好像点了点头：
　　“这话听得耳熟，当初可都快是你和朝夕的口头禅了。”他没有再称“娘娘”，口气就好像宽容的兄长。沉雪一愣，这种遥远又熟悉的语气，让她一下子想起过往的种种。不禁莞尔：
　　“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呢，俍哥哥。”
　　只见沉雪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端木眼里闪过一点光亮，时光好像瞬间回到了遥远的日子，他在戏台之上，她在戏台之下，仿佛那一夜星光都投射在她的眼里。那时的她毫无忧色。
　　“呵……”他低笑了一声，“快回殿里吧。”
　　沉雪点点头，望了一眼偌大的泉仰皇宫，少了鸯廷，竟好似什么都空了似的。她抱紧披纱，缓步走回。
　　端木俍在前面为她提灯，照亮脚下的路。

　　朝夕的话一语成谶。
　　虽是早有准备，但是那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还是让人有些恐慌。如同密密麻麻的暗甲部队从天空的各个角落飞来，匍匐在田地间，又或是张扬的在旬阳城上空游荡。它们成群结队，黑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情况怎么样。”鸯廷皱着眉头问道，耳边似乎还有刚才府外汹涌的蝗群嗡嗡的叫声。
　　“启禀帝君。微臣已经派人去捕捉蝗虫了。”
　　“蝗虫四散，这般捕捉不是杯水车薪么？”随行而来的官员有些不满。
　　“根据农司部许大人的建议，我们决定挖掘蝗卵来达到抑制蝗灾的目的。我们也已经发动附近的百姓，但凡见到土脉隆起便上报官府，集群而扑之。”
　　天气似乎燥热的让人喘不上气。
　　旱极而蝗灾。
　　“陛下。民女可以熬一些药材逼退蝗虫。”朝夕敛了素日嬉笑的面容，插言。
　　“甚好。不过，药材好找么？”鸯廷问道。
　　“那倒不难，都是些山上的普通野草罢了，我找些人一起采摘应该很快。”
　　“微臣以为，不如让温姑娘用熬制的药材将蝗虫逼到某个易于我们捕捉的地方，这样我们也可以一网打尽，达到事倍功半的效果。”刘大人建议道。
　　鸯廷闻言略一思考，面色也缓和多了，便嘱咐朝夕尽快搜集药材开始熬制，同时传下命令，增派周边城镇兵卒，捕蝗多者重重有赏。
　　刘大人领命退下。朝夕也马不停蹄的着手准备。鸯廷神色复杂的靠在檀木椅上，背后的涔涔汗水也浸凉了背脊。兵行险招的代价就是这难以预料的突变。

　　司寇夙砂安静的伫立在窗前。很少有人会看到他如此沉敛的一面。
　　他感觉得到暗潮汹涌的气势。不如杀气一般锐利，却是直逼人心。他的手心微微有了汗意。不是炎热，而是因为寒冷。如临大敌的寒冷。
　　他在等，若是两个时辰后还没有消息，他便不会再站在这里。
　　窗外的天空干净的没有一片云。墨蓝色的透彻。明日又是灼热的晴朗。
　　司寇夙砂没有预料错。确实有一些人开始蠢蠢欲动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鸯廷兵行险招便是看准了他们伺机而动的居心。与其让人在暗地里谋划暗害，不如光明正大的给敌人机会。若欲得，必先与之。
　　鸯廷之所以能答应亲临旬阳，不仅仅因为要治理旱灾取得民心青睐，更重要的是他要借着这浩荡的借口给隐藏着的敌人一个机会出手，那么他也可以坦荡荡的反击。不会落下心狠手辣的口实，又不会让别人轻易威胁到自己的王座。
　　鸯廷心思缜密而手段凌厉，素日在守卫森严的宫墙之内想要动他一根毫毛都是痴人说梦。再者鸯廷虽然对日高旧臣王族斩草除根，却对百姓很是宽厚，若是想要煽动百姓造反却反了百姓只愿安居乐业的本心，而且也送给鸯廷一个大好机会去把漏网之鱼扫荡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们抓住了这次机会。天降旱灾，正是民心散乱极易煽风点火之际。而鸯廷出宫，远离王城来到西南偏远之地便恰恰处于孤立难援的劣势。
　　只是他们不知道鸯廷也抓住了这次机会。
　　谁都在揣测着对方的下一步，谁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往往也是运气使然。
　　旬阳城炎热的仿佛空气都在灼烧。暗暗涌动的变化也在一点点逼近。

　　南洛城是距离伽南城不远的一座城。
　　相比于伽南、旬阳的农业重城而言，它仅仅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而已。
　　南洛城一府邸内。
　　“殿下大可不必以身犯险。”褐衣的中年人劝道。
　　“成败之事，不可轻心。”被唤作殿下的人沉声道，“有些事情还是亲力亲为的比较放心。”褐衣人闻言，面色有些青白。虽然是他想要利用殿下，却总是感觉到殿下正谋划着他的危机。
　　他本是日高帝国的诸侯之一，因喜踞战功自傲霸权而为巽成所恶，不顾他浴血奋战助其夺取天下的功劳而将他贬谪到南洛这样的西南偏远小城。他本就对巽成心怀怨恨，暗暗囤积兵力，想要与其他遭贬的老臣联合起来意图反帝，却不料东南方的属国本已镇压多年却异兵突起，而且一连下来势如破竹，犹如神助。他们还没来得及起兵造反便传来了日高灭国，照琮建立，鸯廷登基一连串的消息。
　　转瞬之间便变了天。虽是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怨自己不够决断。
　　然而照琮建国之后的几年不仅仅斩草除根斩杀了巽氏一族内亲外戚，还逐渐的把日高旧臣都一一赐死或是暗害。就连远在南洛城的他也开始担忧自己的身家性命。两年前他进京述职之时在义更城附近见到了侥幸留住性命的殿下。他想，这或许就是他掌控自己命运的转机。
　　两年来，他和殿下一直互通消息，共商复国大事，殿下孤身一人若想复国本就像天方夜谭，而他也正需要一个稳妥的理由起兵，这般执着复仇的殿下正是他最好利用的工具。
　　可是这几天真正与殿下朝夕相处的时候他才慢慢有些不安，殿下并不是像他所想的那般被仇恨的怒火烧去了理智，殿下一直很清醒，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别人想要什么。他懂得借别人的势弥补自己的不足。这样的工具让他觉得有些芒刺在背。他忽然有些怀疑，选择这样的合作者是不是不理智的举措。
　　此刻。他分明听出了殿下语气里的讽刺和戒备。他的背脊微微发着冷汗。
　　“此战极为关键，不仅是我，你们，也都得亲自上战场，这样才有足够的把握。”殿下“砺”的一声挥起利剑，剑身闪闪而芒亮乍出，他漆黑的瞳仁映着灼灼的烛光，“事不济即亡矣！”
　　烛光照亮他的面容，半块白玉面具遮住了他的左脸，散发着冰冷的光泽。唯余单眼的精光，依旧如羽铩一样锋利的直逼人心。
　　剑身反耀的刺眼光芒，直直照进了所有隐于黑暗的人心。
　　他们在黑暗中蹲守了太久，就等待这一次的出击。剑已出鞘，再收回，便是血迹斑斑。自己的鲜血还是敌人的鲜血，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是未知数。但是为了那微小的可能，也必定要拼一次。

　　旬阳城的蝗灾得到了一定的控制。忙得不可开交的大家也都暂时的松了一口气。
　　“启禀帝君，城门外聚集着大量的百姓，都是从其他几个旱情严重的城里来的。”
　　鸯廷目光如炬，直直盯着脸上也是疑惑的刘大人。刘大人一个激灵，也有些烦躁，这些百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这种时候过来难道还可以换得多少舒坦么？
　　“去看看。”鸯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城下都是跪倒的百姓。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涌动的暗潮。他们简单的思绪中，仅仅知道的就是这个城池里有他们的救星，有头顶的天和脚下的地。有他们唯一的期盼。帝君。
　　夕阳已经只剩下一抹余艳在山头，日光便也没有那么灼热。只是余温仍然不依不饶的炙烤着大地，烧灼在每个人的心上。
　　见到帝君鸯廷走上城头，城下的百姓一阵喧哗。他们都是从旱情严重的周边王城来这里请求救济的，这里有帝君坐镇，有上好的大夫治疗，听说连难治的蝗虫也得到控制，而热病更是慢慢退去。他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喝到饱足的水和香糯的米粥，他们口渴难耐，饥肠辘辘，再加上热病的折磨，很多人都已经是气息奄奄，面黄肌瘦。
　　鸯廷看着下面匍匐着的百姓，沉默不语。旬阳城转好的情况根本就只是沧海一粟罢了。看看这人群，他的眉宇不由深深锁紧。
　　“帝君。”闻讯而来的温朝夕轻轻的唤了一声，鸯廷耸了耸眉尖，示意他在听。
　　“若是把百姓都堵在门外可能太不近人情了。”
　　“我也没有要把他们全部关在城门之外。”鸯廷泠然而言，“旬阳城本就不大，这么多的难民若是一拥而入根本不可能有地方安置。”
　　“臣也觉得放难民进来并非良策。”刘大人禀告，“旬阳城虽说情况有好转但仍旧是灾情严重，还无力承担救济周边城民的重担，若是勉强为之可能会让刚刚好转的形势又生危况。”
　　朝夕看着下面的人群，心有不忍，想了想，说：“要不先把患有热病的人接进来统一救治，其他人留在城边，统一配发水和食物？”
　　刘大人面有难色，看向帝君，鸯廷半晌未言，末了，才淡淡的说，好。

　　旬阳城内原先的酒楼客栈都暂时成了外来的难民休息的地方。国库拨了钱粮下来，酒居场所的老板们虽然不舍得日进斗金的账簿，但看在帝君的份上，也没有太大的怨言。
　　朝夕正忙着给他们搭脉诊治。有些人皱着眉头斜躺着，有些人不时发出浅浅的呻吟。
　　这些人的病症比她想象的还严重，因为没有及时医治和及时隔离，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病入膏肓的征兆。浓浓的药汁味在略显拥挤的厅堂内弥漫，虽说她已是回春妙手，而热病也不算什么疑难杂症，但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病人，她也有些力不从心。
　　“啪。”身边碎了一个瓷碗，黝黑的药汁洒了一地，缓缓的向四周流动着。
　　朝夕快快的瞥了一眼，头也没抬，只是高声喊人过来收拾。便专心替眼前的病者听脉。
　　“对不起。”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
　　“没事。一会儿会有人再给你端来的。”朝夕略略地点了点头，还算和气的安抚，“还有，你最好把身上的斗篷脱掉。你这样热毒不易发散，身子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好起来。”
　　“不用了。”低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朝夕今天受了好些气，顽固不化的刁民，自己劳心劳力为他们诊治，不懂得感恩，也该懂得体谅吧！
　　朝夕有些羞恼，转头厉声而言：“我是大夫，我是要治好你的病，你若想快些好转，就给我脱掉。”
　　“我说过了，不用。谢谢。”他全身裹在一件巨大的黑袍中，看不清脸。
　　朝夕觉得有股热气烧到了脸上，腾地一身站起来，走到那个人面前：
　　“诶。你到底在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啊！”
　　朝夕扯了扯他暗色的斗篷，宽大松垮。只是没有料到她随便一扯，虽然没有扯掉他的斗篷，却不慎将几乎遮住脸的面罩扯得滑落。
　　露出了一张让人生畏的脸。英气逼人，五官英挺而线条明朗，眼神中有着微微渗出的怒意。
　　朝夕手腕上的铃铛还在盈盈作响，她也听到耳边传来的低低的抽气声。她有些慌张，支支吾吾也说不出话，只是手忙脚乱地把他的面罩又扶了上去。暗色的麻布此刻却好像是透明的，她恍若还是能清晰地看见他的左脸。
　　皮肉翻卷。夹杂着长年后暗红的血丝。如同龇牙咧嘴的血盆大口恣意的爬在干净的脸颊。极其严重的烧伤，才会造成这样的痕迹。
　　朝夕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声对不起。
　　“无所谓的。”
　　以前所见过的丑陋都不及这一刻来的震撼。她如同残忍的刽子手，挑破别人结痂的疮疤。
　　指尖传来的脉动如同自己的心跳。她下意识的偷偷看了看穿着暗色斗篷的他，他侧身依靠在柱子边，麻布遮住了他的面容。可是她仍然记得那双好看的眼睛。闪着些微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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