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手集

　　【序】

　　庆云寺方丈德清死后，他的弟子在他遗物中翻出一个掉漆木盒。

　　盒子里有三封保存完好的信，信封上写着：德清亲启。四个字运笔流畅，自有风骨。

　　弟子们没法，不知如何处理，便交给了德清的亲传弟子，也即是现在的庆云寺方丈沐信。沐信当众打开，德清一生坦荡磊落，沐信不觉得他保存的信里会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信】

　　德清吾友：

　　顾某请罪，勿怪。

　　一个月前未能赴约，家父勒令顾某禁足反思，今日才放我出来。

　　他呵斥我放纵手下当街杀人，心狠手辣，罔置王法。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

　　很多人都挂着我的名号，其实那些人我多半不认识。但是他们又的确都是站在我这边的人。

　　那个当街行凶的，我只见过他一面而已，连话都不曾说过。

　　顾某不敢怨言，心知家父苛责也是恨铁不成钢。

　　禁足期间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渠道都被断绝了，顾某有心知会德清，却只能看着满屋书卷无能为力。

　　墙上牌匾中是个大大的仁字，一横一竖端正肃穆，我每天都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那是父亲以前的手笔。

　　但是越看，我却越认不得那个字。

　　每年七月七日我都要去你寺里听你念佛，一起月下畅谈。

　　你一年中多数日子云游在外，只有七月七日回来寺里。错过今年，只能明年再会。顾某心有愧疚，心有遗憾。

　　记得你来信相邀时说寺角菩提树下埋的元正酒已足岁，愿以此相待。

　　人道：“十载元正酒，相欢意转深。谢将清酒寄愁人，澄澈甘香气味真。”

　　顾某腆脸，只求德清不计前嫌，明年七月七日，为我留一杯足矣。

　　【顾浩墨亲笔】

　　德清吾友：

　　展信安康。

　　秋分已至，雁阵归南。洞庭落叶，云朗风清。

　　德清信中所述令我向往，云游沿途风景无数，若能随你而去实属美事。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

　　近日京城阴雨连绵不断，天气渐寒，帮助家父处理事务时发现他身体不甚爽利，偶尔咳嗽。为了避嫌，我不敢过问。

　　去年家父微恙，我问医生是何详情，家父怒责我别有用心。

　　顾某惟愿家父平安健康，还请德清代我向佛祈福。

　　秋雨纷纷，寒意逼人，蟹肥菊黄。我不大出门，还是有人来拜访，送了我一筐太湖蟹。有心命人送予德清，却因路途遥远作罢。

　　也有人携金银玉器奇玩求我办事，都让我叫顾乙打发出去，顾乙是个聪明的，遇到难缠的只说我已歇下，不便见人。

　　接人待物是个学问，全盘接受是家父口中的“贿赂”，半点不要又会让人离心。

　　德清，我很累。

　　犹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就是在庆云寺的菩提树下。家母信佛，每年都会到庆云寺礼佛七日，六岁时我也被带去。你当时只有那么一点高，如今我却要仰视才能看到你的脸。

　　家母过世后这个习惯我还是保留了下来，一是为了代她礼佛，二是德清在此。你我相识十年，十年前你还是个一脸老成的小沙弥，十年后便是扬名天下的庆云寺方丈，时间过得太快，韶华不再。

　　还好德清你却一直是当初的你。

　　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变了很多。

　　你曾问我愿不愿意抛却俗世与你踏遍广阔山河。

　　你的眼神很坚定，笔直站在大雪里，袈裟被风吹的鼓鼓的。我忘了自己是怎么拒绝的了。也许你不知道，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答应。

　　可是我不能。

　　我生下来就是嫡子，从小被家父养在身边，身边的兄弟们稍微成年便被送往远方，名为历练，实际是忌讳他们在这里培养自己的势力，威胁我的……地位。

　　德清，胡言乱语写了一堆，都是凡俗尘事，本不该以此污你双眼。我却不知除你之外，我还能写与谁。

　　我周围的人，要么不能信，要么不能说，即便是云飞，顾甲，顾乙我也不能全盘信任。便是将这封信送出去，也颇费了一番周折，只为它在交与你手时，没有被人翻看过。

　　那夜我拒绝之后，你便离开京城，只留下一句每年七月七，庆云寺一叙。

　　没有好友你在，我只觉得周围再无可以说话的人。

　　那是我最难熬的一年，不过好在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我才发现原来孤独是可以慢慢适应的，只是花费的时间长了点，被家父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他很生气，说我心不在焉，如何能成大事。这些我自知理亏，只能努力处理好他交代的事。

　　家母去的早，家父教我读书，教我明理，教我运筹，又当爹又当妈的把我养大。他学识渊博，文武双全，身为他的嫡子，我自愧不如。周围的人都紧盯着我，只等我出错便落井下石，我不能辜负家父的教导，除了将自己变成他满意的嫡子形象，我无以为报。

　　德清，你这次给我随信附带的那片落叶，我把它放在《诗经》里，夹于《淇奥》。

　　每当你落脚一处，便寄物于我，顾某只觉得即便身在此处，却能体会到你所看到的。

　　好友，勿忘加衣。

　　【顾浩墨亲笔】

　　德清吾友：

　　家父病重，我有心打听，却无法见他一面。他门口守卫众多，除了医生跟家父面前的红人陈安，所有人不得入内。

　　我没有继续求见，只好尽可能的把这个消息控制住，不让它扩散。凡是知晓此事的人都知道其中厉害，没有多嘴，我对外只宣称家父出外打猎，暂时不见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可是还是半点消息没传出来，云飞他们想去找给家父看病的医生探口风，但是被我阻止了。这几天那个医生跟陈安时时在一起，云飞若是贸然去问，只会节外生枝。

　　一个早晨，云飞铁青着脸来找我。原来是昨日夜里，陈安按照家父的命令把我大叔父叫了进去。过了一炷香的时候才匆匆出门。大叔父回家后立马闭门谢客，实际是离开了京城。

　　云飞说此举必有深意，而且，很大几率对我不利。

　　我知道。

　　叔父去的，是边关。而我的四弟就在那里“历练”了八年。

　　云飞又说安插在叔父身边的探子看到叔父去的时候，带了一件黄色的东西。

　　云飞要我早做定夺。

　　他觉得这是要变天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让他先回去。

　　德清，你觉得，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

　　德清，我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德清，你会不会笑我太软弱？

　　家父早就说过，我的心性跟他不像。我多了一份犹豫不决，而这，是致命的缺点。

　　若我要继承他的一切，就必须抛弃许多东西。

　　可是，德清，人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几年他对我越来越失望，我越想让他满意，越是过犹不及。

　　错错错，都是错。

　　我想了一天，我对云飞说，不管如何，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是云飞第一次顶撞我，他梗着脖子不答应，不欢而散。

　　再次遇到他是三天后，他来的时候我把手里看着的书甩到他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跪下来，重重磕头。

　　我终究还是没有惩罚他。

　　然而什么都还没做，终于传来家父的消息，他病愈了。

　　德清，我那时就像干了坏事的小孩一样心虚。

　　家父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清减了许多，脸色也没有血气。一切事务依旧是他做主。而叔父，却一直没有回来。家父一句也没提过叔父，如同此人不存在一样。

　　德清，我一直很害怕。

　　我是嫡子，从出生时就是了。有很多人依附于我，他们的生死与我紧紧相关。我活着，他们便活着。我死了，他们只能陪葬。我走错一步，就会有很多人死。从一开始就注定我骑虎难下，很多事我不做，底下的人也会做。

　　这个泥潭，我永远不能挣脱。所以，我没有跟你走。

　　好友，你记得我四弟么？

　　他刚出生的时候像个小猴子一样丑，我抱在怀里只觉得他太弱小了，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坏。

　　小时候他很黏我，总是跟在我身后。我还带他来见过你呢。

　　后来不知为何就生分了，他对我笑，眼里全总是一片冷漠。

　　可是我还记得小时候家母过世的时候，我不吃不喝的时候，是四弟跪在我门口求我吃饭。

　　我三天三夜没有吃喝，他就跪了三天三夜。

　　最后晕倒前的时候也只是笑着，虚弱的说：“哥，你出来就好。”

　　可是他现在死了。

　　云飞伪造我的命令，在他回来前派了我手下的一队人马在半路截杀了叔父跟他。

　　虽然剑公子洛子商救了他，可是他中的是一种几乎无药可解的毒！

　　剑公子洛子商剑法绝世，可以说除你外，无人是他对手。但再绝世的剑法也解不了四弟的毒！

　　那一日我怒气满盈，只觉得悲哀。

　　云飞是我的手下，他的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压在我身上，我知道。

　　德清，只盼约定之日你归来。你答应过我会给我留一杯正元酒。

　　勿念。

　　【顾浩墨亲笔】

　　尾声

　　德清方丈的亲传弟子沐言看罢，长叹一声。

　　四十年前的七月六日，四皇子顾浩申领兵攻入皇城，杀兄弑父，登上皇位。

　　据传二皇子，即是当时的嫡太子，曾在先帝病重时派人追杀被先帝秘密召回的四皇子未果。

　　又据传，在此之前先帝对嫡太子处处不满，心生间隙。

　　总总真相，不过浮尘。

　　沐言清楚的记得，那年的七月七日，师父对月自酌自饮，最后又在佛前坐了一宿。

　　第二天，德清一脸淡然的出来。沐言却总觉得师父突然变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消失了，沐言心想，这样的师父就像菩萨一样，无悲无喜。

　　现在沐信终于知道，那个人死后，师父抛弃了最后一丝人类感情，真正做到了完全断绝七情六欲。

　　突然信封里掉出一张纸片，有人捡起一看，发现是从一本书里撕下的。

　　纸上没有多余的话，那是一篇《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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