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澜的橙光

　　细城市重点高级中学不仅有着每个学校都有的老规矩——不许染发烫发，不许斗殴打架，不许早恋等，还有着别的学校没有的变态规矩，比如在校期间必须穿校服。细高的校服是蓝白条相间的那种，蓝也并不是天蓝，而是那种接近于黑的墨蓝色，看上去凝重而肃穆，出操的时候一大片的墨蓝夹白，好像在参加大型追悼会。
　　每当这个时候，苏景总要隔了老远，丢个纸团给我。我要么假装弯腰系鞋带，要么就在广播体操有弯腰或下蹲动作的时候，顺道捡起来。那时候的广播体操还是“时代在召唤”，当然后来又普及了“青春的活力”，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没人愿意将动作做到位，每个人都懒懒散散的，并不像是在认真做操的样子。我便浑水摸鱼，脚上做着动作，手将纸团往兜里一揣，神不知鬼不觉的。
　　等回到教室，我就打开纸团，上面往往就只有几个字。譬如今天，纸条上的内容是：纪97分，裴98分，我——保密。这是苏景的惯例，分班的时候我们没能分到一个班，苏景、裴南、纪连远三个人都在3班，只有我一个人被分在了5班，所以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苏景都会写纸条告诉我。今天的纸条上这么简单的内容，就是上周末在“望苇山”关于数学小考成绩的探讨。每回考完试，我们都会较量成绩高低，分数最低的那个请吃冰淇淋或者请喝饮料。当然关于到底是由分高的请，还是由分低的请，我们还狠狠地争论过一番。纪连远和裴南坚持分低的请，我和苏景坚持分高的请，最后他们靠抓阄赢了我们。
　　苏景每回考砸，都会拿“保密”这招，其实我知道她是在等我的分数。不过不凑巧的是，偏偏这门是我最擅长的数学，出操后回到教室，我就看到了桌上的卷子，97分。不是最高，但肯定也不是最低。我边想着苏景请客请定了，边不自觉地笑起来。
　　果然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苏景一见到我，就立即拉住我，问：“多少分，说！”
　　我嘿嘿一笑：“你先说。”
　　她看了我一眼：“不会比他们俩还高吧？”
　　我接着笑。
　　“好吧，我90，你呢？”她终于不情不愿地报出分数。
　　我把兜里的数学卷子抖出来，她一把抢过去。
　　“97分！看来这回又是我请客了。喂，顾明橙你变态啊，吃饭还把数学卷子揣兜里。”她摇摇头表示无语，拖着我排到了细高食堂早已排起的长龙后面，“哎哎哎，阿橙，裴南排在前面，我们去插个队吧。”
　　我看了看，裴南果然排在我们这条队伍的最前面几个。
　　“不太好吧。”我看着这恐怖的队伍，如果我们跑去插队，肯定要引起民愤的。
　　苏景不听，扯着我就往前跑。裴南原本一心一意地望着前方，看见我们两个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微感诧异。
　　“怎么了？”裴南问。
　　我摇头：“不关我事，这家伙硬是要插队。”
　　裴南皱眉：“后面人要有意见的。”
　　我点头，看了苏景。
　　苏景没理会，直接往队伍里一站，然后顺手将我一拖。裴南也没有说话，只略略摇了摇头，表示了他的无奈。
　　然而，我们刚排进队伍，后面果然就吵闹起来。
　　“什么人啊这是！不知道要排队吗？细高也有素质这么低下的人啊！”也不知道是哪个女生在说，声音不算高，但是附近的人却都能够听见。
　　接着又有另外个声音冒出来：“你不认识吗？就是一年级5班那个顾明橙，一直很嚣张的，上个星期还在课堂上跟数学老师抬杠呢！”
　　我听见在说自己，眼皮子都跟着跳了下，又听见他们在说上星期的数学课上发生的事情，我真不由得汗颜。也就是在一个小问题上有了点争执，这怎么就上升到抬杠的高度了？
　　还没等我开口，苏景就从我眼前飞快地跑到那群女生的面前，我拉都没拉得住。苏景说：“刚刚是我插队了，不关顾明橙的事，你们说别人之前，先搞清楚对象。”
　　在别人的面前，听苏景将我的名字说出来，我还真觉得有种微妙的感觉。我没理会，队伍正好排到我们，于是我打了两份饭，走到苏景身边。
　　“小事，就别闹大了，吃饭去吧。”我附在苏景的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对面的几个女生却愈发得寸进尺起来，其中一个说：“打好饭了？好意思！呸，插队到裴南的前面，我还以为什么样的天仙呢，结果是这样的货色！”另一个就附和：“就是啊，上周还在广播里念她自己写的文章，什么狗屁东西，不觉得读出来是在污染大家的耳朵吗？不知廉耻！”“哎呀哎呀，在初中的时候人家就很厉害了，她家还有个不知道来路的弟弟，就是3班的纪连远，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谁不知道她家这点丑事啊！”“就是啊，爸爸是虐待狂，妈妈跟人跑了，要我说，这种弟弟要了干嘛！”
　　其实我先前一点都不生气，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因为我觉得他们说我怎么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她们在说纪连远，她们在说纪连远，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忍受的事情。
　　苏景想说什么，被我拉住了。我没说话，罩着她们的头，就将两盘饭菜扣了上去。
　　周遭突然安静了，安静了，安静得就像作文里说的，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打饭的阿姨忘记了手上的动作，学生们也都不再盯着橱窗里的饭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虽然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但还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后再叫我听见你们说纪连远，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我便拉着苏景的手，在人们的目光中走出了食堂。不知是哪个好事的人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随之而来的竟是那几个女孩子的尖叫和哭声。走到食堂门口的时候，我们突然撞见了纪连远，他的右手臂上别着执勤的徽章，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毫无波澜。他的身边，站着和他一起执勤的我们班的班花，也是学校的校花，萧鹿。
　　我只停留了几秒，没有说话，然后便大踏步地朝前走去。我似乎听到他在后面喊了我一声“姐”，但是却没有理会。我觉得自己不能够停下来，这样的举动本身就是丢脸的，我不能给他丢脸。
　　开始我们的脚步是很快很快的，走到后来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
　　我发现苏景苦着一张脸，问：“怎么了？不舒服啊？”
　　她艰难地回答道：“好饿……”
　　“……”
　　她说：“你扣盆子之前，好歹也跟我商量一下啊，刚刚我看见有个鸡大腿从她们头上掉下来了呢。”
　　“喂，这能怪我么？谁叫你那么冲动！”我说。
　　“我是冲动，可是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啊。”
　　“行啦，不吵啦，你请客，我们去外面吃冰淇淋，反正这顿该你请的。”我说着，眼睛朝后面瞄了一眼，谁晓得这一瞄竟瞄见了站在我们不远处的裴南。
　　他脸色平静，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总之就是一脸的高深莫测。
　　“你怎么也跟过来了？”苏景先开口问道。
　　裴南说：“我怕你们俩哭。”
　　“我们才不会哭。要我哭，她们还不配。要顾明橙哭，那比登天还难。”苏景笑嘻嘻地说。
　　裴南没有说话，只看着我。
　　我被盯得有些心虚：“我也不是有意这样做的，如果她们不说那些话，我就不会动手。”声音到后面便愈发低了。
　　“顾明橙，我并没说什么。”他的脸上仍旧没有笑容，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无语。
　　苏景及时开口：“你快回去吃饭吧，裴南。”
　　裴南挑了一边眉：“某人不是要请吃冰淇淋么？”
　　苏景说：“呃……是啦……可是纪连远不在，落单他一个不太好吧？”
　　我摇头说：“他在执勤，我们先过去吧。”
　　于是我们三人一同往校外的冰淇淋店走去。这家冰淇淋店是我们经常来的，名字叫做“瓜瓜冰场”，离学校稍微有些远，必须过条街才到。我们一致认为这家店应该改名为“瓜瓜冷场”，因为除了我们几个人，似乎很少有人去那里吃冰淇淋。当然瓜瓜家不只有冰淇淋，还有汉堡鸡排等各种小吃，可是这些小吃学校门口都有卖，而且竞争还异常激烈，因此瓜瓜家冷场就更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瓜瓜冰场”的老板是个创业大学生，名字就叫瓜瓜，个子小小身材瘦瘦的样子，头发是可爱的西瓜头，他的发型正是他名字的来源，据说是他前任女友给他取的。瓜瓜在上海念的大学，毕业后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便从上海回了细城，女朋友不愿意从大都市同他一起回来，于是他们也就此分了手。店里的冷清，也让瓜瓜觉得沮丧，因此我们四个的经常光顾，对于瓜瓜来说无异于清冷生活中的一道亮光。瓜瓜常打趣，大概是我们四个人都太耀眼了，别的顾客都不敢来他这里。
　　大多数学生不愿意浪费学习的时间，因此多半在校门口便解决了生活上的所需。然而我们一直不是乐意好好学习的学生，走一条街又如何走两条街又如何，对于我们而言，吃到瓜瓜这里美味的冰淇淋才是最大的享受。
　　午饭时间，瓜瓜家依旧很冷清，我们挑了靠窗的老位置坐下。
　　“咦，今天怎么少一个？”瓜瓜热络地端来冰淇淋问道。
　　“啊……纪连远他在执勤。”我说。
　　瓜瓜没多说话，一个人跑去看午间新闻了。
　　苏景盯着面前那一坨绿，问瓜瓜：“瓜瓜，这是什么？”
　　瓜瓜看新闻看得认真，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说：“少见多怪，新出的抹茶口味，快尝尝！”
　　于是，我们动勺尝了一口，味道果然不错，啧啧称赞，瓜瓜自然很是得意。于是，放下新闻，同我们哈拉一番。苏景将我方才的壮举说了一番，瓜瓜听得一愣一愣的，听说我们没吃饭，又赶忙给端了汉堡过来。正吃着，一个人影突然从门外闪进来，定睛一看却是纪连远，再定睛一看，身边还有一个人，却是萧鹿。
　　纪连远一脸的肃穆，萧鹿倒是笑得婉约。
　　“姐，我猜到你们在这儿。”纪连远走过来，挑了位置，示意萧鹿过去坐，自己则另外搬了凳子，凑在一边。
　　我仍旧在为方才的事情，兀自地脸发着烧。
　　纪连远开口：“姐，以后你别这样为我出头了，总这样不太好。”
　　一字一句，虽然清浅，却叫我听得腾腾腾地冒火。
　　苏景扯起嗓子：“纪连远，你怎么说话呢？阿橙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能这么说。”
　　“苏景同学，我想你误会纪连远的意思了，他只是不希望顾明橙同学太多操心。”萧鹿的声音虽然温婉，却在这片刻显得过于突兀。
　　突然便冷场了，我沉着脸不发一言，默默地吃着瓜瓜家的抹茶新口味冰淇淋。
　　裴南见状，便赶紧出来打圆场：“顾明橙纵使有不对的地方，也是为了纪连远好，我没见她对别人这样过。”说完还瞄了我一眼。
　　我自然不理会。
　　苏景又说：“我是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阿橙即便是对我，也从未这样过，我和阿橙可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纪连远你从前被欺负，还不都是阿橙救的你，你现在凭什么这样说她啊？”
　　“我没有……”
　　“纪连远他没有……”
　　纪连远和萧鹿同时出声。
　　苏景冷笑一声：“什么叫没有？什么叫‘姐你以后别这样为我出头了’？你是在嫌阿橙多管闲事么？还有你，萧鹿，这事同你没关系，你不要插话。”
　　我愣愣地，也不说话，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我只是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有许多事情可以自己解决，不需要别人帮我。”纪连远声音在微微颤抖。
　　“别人？”我抬头看他。
　　他的眼神躲闪了下。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样生分了？”我却笑了起来。
　　裴南劝道：“顾明橙，你别说了，吃完冰淇淋，我们快回去吧。”
　　萧鹿又开口：“不是生分，纪连远当时有多尴尬，是你没有看见的，全校男生朝他嘘声，骂他窝囊，作为男生，你觉得这可以忍受吗？”
　　我咬着唇，只觉得不知该如何再开口。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苏景显然真的生气了，连声音都沙哑了，她只要一动怒，声音便立马沙哑，一点不含糊。
　　萧鹿也不生气，仍旧淡淡地说：“我句句真诚，不过叫你们听一句，顾明橙你是姐姐，应该明白弟弟的难处的，不是么？”
　　“可是当时阿橙连招呼都没有和纪连远打就走了，就是为了怕连累纪连远丢人啊……阿橙也知道的……”
　　我一把拽住苏景，说：“别说了，我们走吧。”
　　说完站起身，推开凳子。
　　瓜瓜见状，说：“怎么好好的就吵起来了？别难过啦！明天给你做新口味的啊！”
　　我看着他，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微微点了点头，离开了冰淇淋屋。都说冲动是魔鬼，这话果然一点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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