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澜的橙光

　　我和裴南到达“望苇山”的时候，纪连远和苏景早就到了。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面上是欢喜的笑意。
　　“哈哈，臭阿橙，你好狼狈！头发全乱啦！”苏景哇啦哇啦大叫起来。
　　我也跟着笑起来。
　　裴南早已松开我的手，他也随意地往草地上一躺，毫不在乎自己白色的衬衫会被蹭脏。发梢上还留着汗水，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于是我也躺下。
　　太阳慢慢落山，余辉映在天边的云朵上，画出一幅绝美的晚霞图。
　　“明天就要开学啦！”苏景嚷嚷着。
　　“啊……对了……”我突然说道：“你们今天去哪儿了？”
　　苏景咯咯咯地笑：“我们啊，去考试啦。”
　　“考试？”
　　“对啊，细高的首批选拔考试，一个班只派了一个。你爸没跟你说吗？”苏景问道。
　　“大概怕打击我吧……考得怎么样？”我问。
　　细城市重点高级中学，简称“细高”，是细城最好的高中，每一年都会提前选拔一批学生，只有少数人能够通过考试。而其他学生，只能通过最后统一的考试进入细高。
　　“裴南肯定没问题的，我就悬咯！物理是我死穴，偏偏碰上一道大难题！”
　　“答案不是对了么？”裴南突然开口。
　　“可是过程完全不一样啊……”苏景不甘心地嘟囔。
　　裴南安慰道：“方法不只有一种。况且，我也不一定对。”
　　苏景叹口气：“哎，算啦，之前讨论了一路，不跟你说这个啦！”于是她转换话题：“你们刚刚碰上那些人了吗？”
　　我便将裴南的壮举说了一遍。
　　“你力气为什么那么大？”我问道。
　　“哈哈，你不知道裴南他在练跆拳道吗？”
　　苏景在笑，哈哈大笑。
　　可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先前他们讨论考试的时候，我的心里总在泛着某种酸涩。此刻，那种酸涩的滋味便更加弥漫开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他还在练跆拳道。
　　以前去裴南家里借书的时候，裴南总在临帖。他的楷体非常好看，一笔一划总觉得是在描摹山水画。三叶扇在他的头顶呼噜呼噜转，纸页便在风扇下啪嗒啪嗒翻飞，裴南便会拿了墨黑的纸镇压住。纸镇是裴南的爸爸从古董市场淘回来的，上头还雕镂了一棵兰草。
　　我以为他只偏文，没想到还练过跆拳道。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干脆坐起身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芦苇在暮色里，微微地扭动腰肢。河水衬着天边最后一抹微弱的亮光，轻轻地漾起波澜。晚风拂面，长发便贴到了脸颊。
　　“臭阿橙，我们都躺着，你坐起来干什么？”苏景嘟囔。
　　我望了一眼躺着的三个人。裴南正定定地望着空中的某处，而纪连远从一开始便没有说话，他紧紧地闭着双眼。
　　“嘘……”我将食指放到唇中央，示意苏景放低声音。
　　她沿着我的视线，看向了纪连远，“扑哧”一声笑出来。
　　纪连远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咦？你没睡着啊？”苏景问道。
　　纪连远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在暮色里更加清晰明亮。
　　他没有说话，转头望着我。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回去吧……”裴南突然开口。
　　“嗯，爸爸妈妈肯定都在找我们了。”我附和道，先前的阴霾情绪竟一扫而空。
　　我们纷纷站起身。
　　离开之前，我说：“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谁也不许告诉！”
　　“好！”苏景答应得最快。
　　“拉钩！”
　　苏景愉快地伸出洁白的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骗人谁就是小狗！”我说。
　　“我不做小狗，绝对不做小狗！”苏景发誓般。
　　裴南无奈地笑起来：“你们可真幼稚！”
　　我们同时瞪视他。
　　他不理，径自往前走。我们跟在后面，等到分道扬镳的地方挥手告别。
　　走在回家的路上，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月亮的光华一下子照亮了田间的小路。头顶是满天繁星，是仙女洒落的一把钻石，镶嵌在墨蓝的天幕，漂亮得好像童话书里写的一样。
　　我和纪连远并排沉默地走在乡间的小径上，似乎还在回味今天发生的一切。走着走着，纪连远突然开口：“姐，今天我好开心，好像做了个美梦，都舍不得醒过来。”
　　我没有回答，却在心里轻轻地说，我也舍不得醒过来。

　　初三开学后一个月，胡猪头告诉了我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裴南被细高提前录取了！”胡猪头拍着裴南的肩膀：“兄弟，恭喜你啊！在这个镇上，你是最优秀的！绝对是男人的楷模，女人的偶像啊！”
　　我和同桌都笑翻了。
　　裴南侧首微微自嘲了下：“运气好而已。”
　　我赶忙说道：“不要谦虚嘛，裴南同学。我们都知道，你很优秀！”
　　他回头笑得反倒愈发灿烂起来：“那，既然我是你们的偶像，你们是不是应该努力追赶一下？”
　　同桌笑：“才不要呢，我们哪能赶得上啊？”
　　我也努嘴：“是啊，我可没那么厉害！细高我可考不上！”
　　“顾明橙，原来你的名字叫做‘胆小鬼’。”他倒难得地开了个玩笑。
　　“谁说的？”虽然知道是激将法，可仍旧被将住了。“好，那我偏就努力给你看！我才不是什么胆小鬼呢！”
　　同桌啪嗒啪嗒使劲地鼓起掌来。
　　正巧苏景来找我，诧异问道：“鼓什么掌啊？欢迎我吗？”
　　我不说话。
　　胡猪头探个脑袋：“嘿，好消息，不得了。我们的顾明橙同学，为了追赶裴南同学，决定努力考细高，大家就拭目以待吧！”
　　苏景瞪直眼睛：“阿橙，你可真厉害！我这回没考上，看来是高攀不上了，你另觅佳偶吧！”说完，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捂着脸从我们教室后门一闪而过了。
　　我傻愣愣地问道：“我……刚刚……是被甩了么？”
　　同桌点头嗫喏：“好像是。”
　　裴南嘴角抿了一抹笑：“认真看书吧，傻瓜！少想些有的没的！”
　　初三的日子，是这样开始的。从此，我倒真的努力了起来。几门功课里头，数政治最差，重点理论总也记不住，到了初三下半学期，情况仍旧没有好转。没办法，政治老师只好天天将我拎到办公室里默写理论。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因为办公室里没有一个老师不认识我，只要我一进办公室，他们便纷纷同我打招呼：“顾明橙，又来默写啊？”在我无地自容的同时，总还有好事的老师蹙起眼角打趣问一句：“你爸昨天是不是又教育你了？”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要面红耳赤地点下头。傅婶经常跑去我家吃饭看电视，爸爸稍微一教育，傅婶立马就会到处散播，然后全校的老师就都知道了。所以在这一点上，我真是恨死了傅婶，可是又不好发作，只好默默忍耐着众位亲切的老师对我的关心。
　　在有一回接受完了关怀与教育，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政治老师办公室出来了之后，我终于有气无力地趴在了课桌上。
　　“不要起来了！让我趴死在这里吧！”我将手中的政治书啪嗒一甩，倒将同桌吓了一大跳。
　　“吓人捏！今天默写得怎么样？”同桌很关切地问道。
　　我无力地伸出两根手指头。
　　“顺利过关啦？”她猜。
　　我摇摇头，竖起脑袋，郑重地说：“是默写了两遍的意思。”
　　“好惨……”她一脸哀其不幸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
　　胡猪头转过身来：“顾明橙同学，请再熬一熬，再过两个月就彻底解放了！”
　　这时裴南也转过头来，面部毫无表情。
　　“你怎么这么严肃？”我问。
　　他开口：“你这么糟糕，我不该忧虑么？”
　　“呃……麻烦了……对不住了……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我问。
　　他摇摇头：“没关系，只不过看到别人不幸，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幸。”
　　“哇塞！”同桌叫起来：“裴南，你好有同情心！”
　　我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差点呛着自己。
　　上课铃声在一吵二闹三扯淡间响起了，刺耳的铃声中，我恍惚听见裴南说了一句：“放学后，我陪你补习。”
　　可是看到他仍旧无表情的脸，我相信应该是我听错了。

　　放学后，纪连远来教室找我。
　　纪连远现在的成绩已经很棒了，他很聪明，学得也比我认真，上回的全校排名居然比我还高。这让我微微地不服气。可是，又不得不服气，毕竟纪连远付出的努力比旁人都多了好几倍。
　　“姐，回家吧。”他站在窗口对我说。
　　还没等我开口，裴南却很快接话：“纪连远，你先回去吧，我要陪顾明橙补习政治。”
　　纪连远脸上微微僵了下，他望着我，有些不解。
　　我耸耸肩，表示毫不知情。
　　他点点头，说：“那好，我就先回去了。”
　　“嗯，帮我跟爸爸妈妈说一声。”我嘱咐道。
　　他背对着我，点了点头，背着书包离开了。
　　与裴南独处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太紧张了，笔下的字常常写错。他边数落我不用心，边讲解各处难点。裴南的补习方法与政治老师的方法完全不同。政治老师总要求我背背背，等背熟了再运用。可是裴南会将每一个关键点讲述给我听，让我慢慢理解，然后教会我运用的方法，再利用一些习题进行加深巩固。
　　教室里空落落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亮堂堂的白炽灯，将整间教室照得雪亮。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只有翻阅书本的哗啦声，落笔沙沙沙的声响，以及我们的呼吸声。我静静享受着这一刻，仿佛补习也并不是件头疼的事情。
　　在我写得认真的时候，裴南突然打破沉默：“顾明橙，你一定要考上细高。”
　　我抬头望他。
　　他的嘴角微启，似乎还在寻找措辞，表情不够分明，脸微微发红，眼睛却很明亮。
　　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他咳嗽一声，显然有些窘：“顾明橙你是笨蛋吗？”
　　我赶忙摇头：“当然不是。”
　　他更加窘迫起来，抿紧嘴巴，不满地皱着眉头。
　　我觉得今晚的裴南实在太过奇怪。平时的他，要么无任何表情，要么就是唇角微翘。可是今晚的他，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没了一丝一毫平时的沉稳与冷静。有个答案在我心里呼之欲出，我却慢慢地将它压了回去。
　　我见他迟迟不打算再开口说话，于是只好边埋头答题，边开口说道：“我正在努力啊！我会尽量追赶你的！”
　　裴南笑了起来：“好！”
　　瞬间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我听得笔头的声音，好像也听见了一声悠悠的叹息。裴南坐在我的对面，头发几乎要触到我的头顶。时间在这悄无声息里过得飞快，收工的时候，月亮早已悬了老高。
　　回家的路上，裴南闲扯：“纪连远最近明显开朗许多了。”
　　“嗯，先前也不爱说话，最近话也多了起来。”我发自内心觉得高兴。
　　“都是你的功劳啊。”裴南说。
　　我抬头望他，他比我高了整整一个头，走起路来也总是悠闲沉着的样子。微笑着的优美唇角，真想叫人临时描摹两笔。
　　他转而又问：“为了纪连远，得罪了陆容淮，那时候真的不怕么？”
　　我实话实说道：“当然是怕的，可是一想到纪连远被欺负，就完全顾不上了。他是我的家人，我有义务去保护他。”
　　裴南依旧笑着，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的两个月，裴南每天都留下来陪我补习。我的政治成绩进步很快，连政治老师都感到诧异无比。我想告诉她说，这都是裴南的功劳，可是又不想同别人分享。也只有和纪连远在“望苇山”上看星星的时候，我才会说：“我很感谢裴南。”纪连远总是不说话，望着我的时候，像是在看着远方。他说：“姐，这是喜欢的感觉么？”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中考成绩公布的那一天，我紧张得快要窒息了。握着电话机听筒的手，都不住地发抖。当听见自己分数的时候，我高兴得差点将电话机给砸了。然后，我第一个拨了电话给裴南。
　　“我考上了。”我的声音也在发抖。
　　那头的裴南却是云淡风轻：“我知道你可以的。”
　　挂上了电话，我的心情终于慢慢平复下来，那一晚却怎么都没能够睡得着。
　　值得一提的是，纪连远以我们镇最高的分数考上了细高，真是令人意外而又高兴。苏景的分数居然和我一模一样，她说：“我们上辈子大概是双胞胎。算了，我决定不嫌弃你了，就勉强接受你吧。”我气得差点踹她。
　　后来的我，再回顾起这段日子，只记得那一刻的快乐，倒真想永远沉睡在里头，惟愿此梦不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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