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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清晨的时候若走山中石阶,衣裾旁就浮动着柔软的白云,极细微的触感,静下心来看的话,颇有些可爱。
但少恭闭着眼道,昨夜累了,再歇片刻吧。
千觞想,走在云中,或许会勾起曾在天界的些许回忆和感觉,与登仙有所关联的事,少恭都是一副没有兴趣的样子。如此,也就随意。
他倒并不觉得疲倦,从未这样同床共枕,彻夜给什么人当做垫子来靠着,这滋味,原来也不坏。少恭的身体仍然是凉的,但久了以后,也会有些微的,一点点温暖。
身为一只灵,并不需要睡觉来休眠,也没有热切的欲望来满足需求。少恭告诉千觞。正在流逝的不会停止,生命轮回经过移形导气之后,已经不存在于此身。
不过,不需要未必就不能睡着,除非有要抓紧完成的事,不然少恭还是会选择像个凡人那样,睡上一会儿。
没有特别的目的,或许只是,数千年以来的习惯。就像,即使不会特别想要,也不是全无感觉。
千觞听着,笑了,既然习惯,那就睡吧。再休息一会儿,上山去找给你疗伤的办法。
少恭望着紧闭的窗户,仿佛想看看外面是何种光景,但又懒得动弹。带着大片的伤痕,其实是不再化形为好的,只是那样,就真的不再是人,不再是仙,也不成其为三生五行中的任何东西。什么都不是了吧。
少恭略翻过身,倚靠着千觞的肩膀,任他把手伸过来,抚摸自己的头发。想这人,身负着巫咸的法术根基,素爱喝酒,又在盛年,不论何种季候,何时何地,都是不温不火的。倒十分难得。
非如此,不足以在浮生醉梦一场场中,看似醉去,实则清醒地留存下来。难得糊涂是为了自在与快活,诚然有许多事,认真地计较亦无法得到结果。但,就此不计较,又未免当真堕去,无所归处。
“千觞,若我真的以后就是那般衰老丑陋的模样了,你内心是否终究会觉得厌烦失望呢。可惜驱尸之法,只能持续七日……”
千觞没看他,不太想回答这问题的样子。见繁盛则感凋零,这样的人并不容易相处,只不过容易与否,和愿意与否是两回事。
千觞还是说:“那老头是你的话,就算我不习惯,也是你。要不是呢,就只萍水相逢,活着自便,死了我替他挖个坑埋了。就这么简单而已。”
少恭说:“就算是我,难道你就不会觉得厌恶,换了一副身躯,况且又如此难看。”
这话听着幽幽的,却不是感怀天地的口气了。千觞笑笑,低声凑在他耳边说:“你可不要为了这缘故,弄些尸体来逗我玩。我不是什么尽知天地的神明,要是真给认错了,就太对不起人家了。”
少恭看了他一眼。过了片刻,又看了他一眼。
“起身吧。”少恭说。
所谓情谊,总是打动人的,却也最是虚幻无定。千觞不是个好人,也不怎么是个坏人,喝得打滚和一时激愤仗义救人都是有的,那时候少恭说,尹公子豁达。其实,也是很羡慕着的。
而今的青玉坛,四个方位皆落下了封坛法阵,但少恭说,青玉坛在此已有数百年,有些事并非外人所能知晓。比如一些生门死门出现的时辰,其中的机窍,算是各洞天福地压箱底的机密。
少恭默念口诀,只觉一阵微风拂过,面前的会仙桥消失了踪影,不过一刻工夫再出现,便成一道跨越法阵而入坛中的生门。
或许是魂魄受了损伤之故,再踏出脚步时,少恭的身子竟然晃了一下。千觞走在后面,于是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臂。
少恭心中一时恍惚,说,……多谢。
千觞没说话,手顺下去,抓住他的手腕往前走。其实是不会掉下去的,但在云雾弥漫之中,真有那人会化作云烟而逝的错觉。
永昼之中,庙殿丹室尽皆如旧,花木藤蔓因无人照管,或枯死了,或一味地痴长,颇有些凌乱之态。
空气中飘浮着的焦螟已经不见了,那萤火虫般的东西,若非有人收取,是不会被风吹走的。少恭微蹙眉峰,往前走了几步,非但没有散形避开,反而完全地将自己曝露在来客的视线中。
说来客,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也算是青玉坛的掌门,不请自来的人青玉坛向来不欢迎,不管是为了什么。
几个身着道服的人向这边围拢过来,有个人喝道:“兀那何人!”隔了片刻,又猛吃一惊,声音都打抖了,“啊,是……是欧阳掌门!”
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围拢过来的每个人生出了强烈的反应,无比生动的神色包含着震惊、惧怕、惶恐、见猎而喜,一览而知的,倒不是肤浅,而是面前此人的出现,委实太过重要。
少恭没有否认什么,他站在当地,冷冷地道:“若我没有记错,开启生门也算是各门派较为隐秘的事务,想来,几位与雷严交情不浅。”
衡山之上,除了此地外,另有七十二福地之中的光天坛,早在雷严在时,已逐渐被并吞入青玉坛势力范围。
光天坛势单力孤,没什么远大志向,也就巴结一下青玉坛,分一些这边不屑做,或者没空做的订单等。不过也许人不可貌相,青玉坛在东山再起之前,也是很低调,很装蒜的。
道者甲说,青玉坛暗地里所做的勾当,我们光天坛早已知晓。派遣弟子虚与委蛇投入门下,正是为了搜集证据,有朝一日告知世人。
道者乙说,以魂魄入丹药是至极的修炼法门,贫道钻研已久但不得一二,只没想到青玉坛居然连一个弟子也没剩下,实在太可惜。
道者丙说,我们才不是要学青玉坛的炼丹术,我们潜入这里,正是要等欧阳掌门回来,如今青玉坛已经灭门了,何不弃了青玉坛,加入我派?
千觞想,少恭不说话是对的,若在他的话,烦躁起来都砍倒了,反正听来听去总没什么善意,也省得日后聒噪。
少恭是个涵养很好的人,原本脾气也很好,自从遭遇了许多无处倾诉的惨痛之事,脾气慢慢地不好了,不过涵养还是很好。
少恭说:“我无意于重建青玉坛,自然也不会与光天坛发生任何瓜葛,此地已成禁地,若无他事,诸位请离开。”
最后一个道者说:“离开,哪有那么容易?江湖盛传青玉坛遭逢变故而被封坛,我们师兄弟几个正觉得奇怪,原来是引火烧身,把自己门下的弟子都变成了不会说话的活死人,欧阳掌门做下这番功德,怎能就此销声匿迹?”
少恭略笑:“鄙陋之人,当真鄙陋。这些,非是活死人,而是长生不老,获得永生的人。”
道者狐疑:“什么永生?”
少恭道:“化为焦螟,永远……永远留在那里”
千觞心里一震,去看少恭时,见那瞳孔深处直如三尺寒冰,冻得人心底发凉。然而脸上还是温文尔雅的,越如沐春风,那寒意就越深重,与昨夜在他怀中,手被他牵着的少恭,几乎判若两人。
焦螟、蓬莱、那些绝望的计划,不因为被一剑斩断,就从此消失褪去。异端、骗子、可怕之人,这样的印象,不因为不出现在人前,就得到任何救赎。
少恭正在改变着,但这改变其实苍白无力,所有追缠着的,狞笑着的命运都没有丝毫动摇,千觞如是想。
千觞低声说,少恭,退后。
少恭侧头看他,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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