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

　　须发皆白如雪，身形也微微地佝偻，那满面的皱纹乍一看都见不到五官。衰老成这样的老人，其实也不多见。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船靠岸的时候，千觞发现老翁背后的琴匣非常眼熟。那挂着的穗子分明是见过的。
　　老翁上岸后，徘徊了一会儿，似乎找不到去路。浑浊的双眼黯淡无神，不是全瞎，但也已经不顶什么事。
　　千觞上前去，走到登岸的十多个人里，又慢慢靠近。
　　老翁说：“我……与一个人约在此处见面，请问诸位，可曾见过他么。是一个，带着酒壶的年轻人。”
　　旁人说：“没见到啦，老头快让开。”
　　又说，“背的盒子太敲人啦，快点走。”
　　差点用了推的，叫人看着都不禁担心。这样的身骨，恐怕不推不摔，自己都会随时散架了似的。
　　那老翁拄着拐杖，行动颇为迟缓的，走着走着，终于一杖探到了千觞的腿。千觞没动，看着老翁。
　　“请问，可曾看到一个带着酒壶的年轻人？我与他相约在此……”老翁说道。
　　千觞向他伸出手，说：“到这边，看得见么？”

　　琴匣是寒铁铸成的，为防着舟车之虞，又能防粗浅的法术。内中的琴摆得很妥帖，千觞接过来，见那条凳十分狭窄，便小心放到茶桌上。
　　这时，那说书的仍在继续，听书的又多了一拨，放下大船在此等候亲戚朋友，兴奋的说话声嗡嗡一片。
　　千觞说：“你……一个人过来，可还方便么？”
　　那人说：“无妨，倒是麻烦千觞，在此久候了。”嗓音也是完全的老人家，说的时候，吃了些冷风，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千觞略笑：“我是个闲人，哪怕等再久，也是等得起的。”
　　那人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浑浊的目光却叫人看不真切。那人说：“……虽未料到这种结果，但如此老态，也已不是第一次自视。这么多年，其实，早可与草木同朽了。”
　　千觞给他倒着茶，仍是笑笑：“与草木同朽，你可愿意么？”
　　那人道：“我并非是红尘之中，可与人相伴的人。甚至，已不能自称为人。如此形貌与你说这些，是不是有些可笑呢。”
　　千觞道：“……我叫你少恭，你能答应我，就行了。变了这么多，我不是也认出你来了。”
　　千觞道：“有什么我能做的，你说就是。以后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不过……一介凡人，干嘛想那么多呢。”
　　千觞的口气有些激动，那是对他来说，很少见的情绪。
　　那人便也不再说话，仿佛似曾相识的目光，投注在千觞脸上。垂垂老矣，似乎陡然间让人感觉到离别的迅速逼近，神鬼之事在凡间原本是莫测的，明天会怎么样，的确是，谁也不能断定。

　　那钓鱼的酒鬼扶着一个老者离开，心细些的人也会觉得奇怪。不过，他人自有他人事，何必去关心这些。听说，衡山一带不太平，但这里还是可以的。官府接到报信，也已经派了一些差役四处巡逻，应是无恙。
　　说书过了三场，手执牙板的姑娘坐下来歇息，有殷勤的年轻人便抢先把那茶盏递上去了。有些雾蒙蒙的江边，已再无一人垂钓。

　　少恭身体不便，走起路来是真的很慢。好在他的性子原本不急，只慢慢走着，断断续续的，跟千觞说着话。
　　与千觞不同，少恭似乎心绪尚好。天蓬灵印已经原封不动地回归紫胤真人处，那仙人是识得他魂魄的，为隐住行踪，势必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好在，自己的原身已在掌握，无论如何，算是暂时从生死关头跨过去了。
　　寻常人的生死关头，是阴间或阳间，而少恭是尚存一息魂魄，或者化入洪荒。荒魂的世界是怎样的，连死灵都不知道，这大概也是与求生相同的本能，只要有机会，就要活着。

　　休息的时候，少恭盯着地上看了一会儿，用那青竹拐杖拨开些许泥土，弯腰去捡起来的，居然是一只贝壳。
　　已经破了半边，里面塞满污泥，埋了很久的样子。
　　千觞看着他，又看着贝壳：“……这是衡山脚下，怎么会有这个呢？”
　　少恭似乎笑了笑：“千觞听过吗，曾见东海，三为桑田。也许很久之前，这里可能也是一片汪洋大海。”
　　千觞道：“那这样的东西，也该腐朽了吧。”
　　少恭把那贝壳扔回地上，摇头：“其实，沧海桑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久，虚度的无数光阴不过是一瞬间，也有许多事情，是即使活着也无法知闻的。”
　　略停了片刻，千觞道：“也许吧……我看这附近也的确凶煞四起，可能与此有关。这琴就先由我保管，若有危险，你散形入琴中即可。”
　　少恭慢慢站起身：“千觞若是不想见我，现在散形也无妨。”
　　千觞道：“你说什么。”
　　少恭于是看着他。
　　通常，千觞表达情绪的办法都和酒有关，他拎起打满了劣酒的酒壶，灌了一口，却还是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千觞走到少恭面前，蹲下身去，说：“上来吧，真慢。天黑前到不了山腰，就要露宿在这里了。”
　　少恭说：“岂需如此麻烦，千觞嫌慢的话，待到山腰再见吧。”
　　千觞怒道：“你敢走。”

　　有些奇怪的，明明是琴灵之体了，还是甚有分量，背着的时候一点都感觉不到与常人的不同。
　　而且，这身体是微暖的。虽然很瘦，骨骼嶙峋，手腕都要断了似的，但有清晰的温度。
　　千觞沿着曲折山道走着，一边侧过脸去，道：“少恭，你不是……不能再渡魂了么？”
　　少恭没有出声，就这么伏在他背上，好像睡着了。
　　考虑到此地或有凶险，千觞还是决定徒步走到山腰。那里有青玉坛原本设着的几处暂存药草的库房，用以上下山时停顿周转歇脚。那时候，为水妖浣梦之事，也在这里停下休息过片刻。
　　那时风雪很大，满山银装，忽然想起来的，居然，也过了好些年了。
　　摸爬滚打，去留随意，尹千觞还是尹千觞，少恭却辗转得天地不识，未免让人感到难过。千觞挑了有张床榻的空屋，先把琴匣放下，再将少恭安顿在床上。那人闭目安睡之后，已经过了很久，也许真的是很累了。
　　千觞平时不带包袱，这时候，从少恭带着的背囊中找了火折、茶叶，一些干粮，最后居然还找到熏香。
　　这风雅习性，倒是一点没有变。就这么成了老头的样子，刚见面的一刻，无法接受是很自然的反应。但千觞没有让这反应流露出来，并且，也很快地压下去了。
　　的确还不习惯，只是已经可以理解，不会把这当做稀世奇谈，甚至把那人当做骗子。况且，那种依稀的目光和吐息，语气和说话间的停顿，又神奇地叫人安心。
　　那么，就习惯习惯，过几天，或许也就一样了。千觞想。
　　正收拾间，有人在门外说：“哎，你也不先唤醒我，就随意翻我的东西么。”
　　这声音……分明是在门外，分明非常熟稔。千觞心头一跳，霍然转头去看床上那人，见是一无动静的，平躺着，忽然之间，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
　　千觞扔下火折，两步跨到房门前，开了门。
　　一地月光中，少恭站在那里，对他微微一笑。还是……俊秀得如画一般的眉眼，乌黑浓密的发辫，服顺地垂在胸前。
　　幽幽淡淡，如烟似幻的。
　　少恭说：“有劳千觞，背了一具尸体走这么远的路。我四处查探，耽搁了些时间，只能给你赔罪了。”
　　少恭略笑：“这附近一带，认识我的人并不在少数，为掩人耳目，不得已如此为之。我非渡魂于他身上，而是他行旅途中客死异乡，便在死去一瞬，以驱尸之法暂居其身。”
　　少恭避开他的目光，微垂下眼睑，说：“……抱歉，让千觞担心了。”

　　这尸体，渐渐冰冷下来，失去控制之后很快会腐烂，所以要埋葬。年迈眼花，为寻远游之子而客死，在马棚里，少恭驱使着这陌生的身体，换下破旧的衣裳，洗干净头发，算作暂居其身的补偿。不曾见有什么认识的人，也不曾见任何亲眷。这样的人忽然消失了，不会有人怀疑。
　　衡山之上，不便举火，千觞去空房里找了把挖药铲，凑活着弄了一个坑，把老翁葬下。
　　少恭站在边上，看着。若是兰生，或许会为亡者超度，虽然这人的魂魄早已不在此间。魂魄去留原本有其因果，有慈悲心，有贪恋心，所以渡化或用来炼药，大略，也都是缘法之其一。
　　千觞默默地挥着挖药铲，挖了一会儿，把铲子扔了，取剑来，插进泥土中，运劲带出一个大坑。
　　千觞一直都没说话，用那打磨好的铁剑起了差不多的坟堆，然后又扔了剑，长出一口气。那很感慨的样子，让少恭都忍不住有些意外。
　　“千觞……”
　　少恭唤道。
　　千觞转过头来，眉毛扬起，笑了笑：“完事。真是麻烦的老头子，要挑这种地方。”
　　少恭看着他，不语，转身进了屋去。经年无人居住的屋子，还是要稍事打扫。擦那蒙尘的香炉时，千觞就从背后抱住少恭，手伸进了宽大的衣袖里，那火热着的温度，简直要在阴凉的皮肤上烙出印记。
　　碰到受伤的地方，疼痛刺骨，少恭张开嘴，发出很微弱的呻吟。在这情境之中，这样的声音居然显得有些情色。
　　“果然……还是看到熟悉的脸，才会让人高兴吧。”少恭低声地，失落地说。
　　千觞又更用力地抱着他，却不回答。
　　少恭说：“千觞……想留下些纪念么。”
　　千觞把鼻子抵在他的耳际，模糊着说：“纪念什么啊。不要……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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