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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Ⅰ
从远而近,微小的白光在黑暗中出现,一点又一点,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线。慢慢地,那光点开始向外扩散,蔓延出一大片,把眼前的黑暗都侵蚀掉。
无他、刺目。
恍恍惚惚,是谁的脚步无声。那忧伤的琴声、银铃般的笑,寒入骨髓。
面目早已血肉模糊的一个诺亚,只能依稀辨认出额头的圣痕。他的全身早已经痛得没有了知觉,他躺在土坑里一动不动。他不敢确信自己是否还活着,他睁开尚还完整的右眼,景象缓缓清晰。
他看见一个少年微微俯身凝视着自己,微笑的嘴角眉梢,看似咫尺却遥不可及。
『你是谁?』
他张张嘴,却从嘴里吐出鲜血。
『快告诉我吧,我就要死了啊……』
少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样,用右手抚上他的脸,感觉微凉。
他问:“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吗?”声音空灵好听。
那个诺亚觉得自己的思绪在慢慢抽离躯体,他的右眼逐渐失去光芒。
头顶的夜空像一片鹅绒似的铺展开来,坑外的地面上栽满了红色的玫瑰,他能望到,在土坑的边缘,簇拥着的花朵交错着摇曳风中。
“我是『亡』。”
鲜红的色彩在褪去,画面变得像一部老电影,闪闪烁烁的光纹,一切笼在灰白的调子里。
他突然感到窒息,好像沉入幽深的水底。撕心裂肺的痛楚奇妙的瞬间消失了,他的灵魂陷落到另一个空间。
水面是梦似的波光,脉脉流去,明明灭灭,离他越来越远。美好得像是天堂。
他觉得自己没有了呼吸,或许他在哭,只是因为在水中而无法感知。
宁静,没有声响。
这深不可测的水底,仿佛遍布潜藏的危险,稍不留神就会被卷入夺人性命的漩涡海流,捉摸不透又神秘勾诱。
他轻柔地落在水的最深处,扬起了的细微泥沙在周身起舞。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机器人,被遗弃这儿许多许多年,铁制的躯体早已生锈,每一个关节都被水草缠紧,难以动弹。
就这样一直沉睡吧,他想,眼皮好沉重。
好久好久,一个绵延了亿万个世纪的梦境一般。
『别闭上双眼,我们没有死去的资格。』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由远至近飘来,辽渺空灵。他忘不了这个声音,是那个少年的。
『别忘记我们的夙愿。我们是诺亚,神选中的使徒。』
那个诺亚猛然睁眼。
少年的身影漂浮在水中,遗予一身的轻盈透明。他缓缓下落,身上的白衣在水流间浮舞。
『我们选择的命运——』
少年向男子伸出右手,他的眼底泛起梦幻的水光,那银色的长发拂过男子的脸庞。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他费力地抬起僵直的手臂,努力想要握住少年的手,关节发出一些不自然的咔响,但他终究做到了。
『是绝不会迷失的亡者之途。』
一束强烈的光芒在他们相触的指尖间衍生,迅速地向四周围扩散。
在最后一刻,诺亚看见少年露出了一个干净的微笑,仿若天使。
少年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夜空依旧。土坑边缘的玫瑰花影影烁烁。
沙沙的风声嘶哑。他身旁的男子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一具空荡的躯壳更为恰当。
没有灵魂的、空荡的躯壳。
起身,少年稍稍抚平衣摆的皱褶,走出这个半米深度都不够的浅坑。他俯身采撷几朵脚边的红玫瑰,摘下它们的花瓣抛洒在死去的男子身上。像举行葬礼一样虔诚而神圣。
少年凝视着他血肉模糊的脸许久,最终转身离去了。身后,只剩下了风与花的絮语。
在诺亚一族里,『亡』是一个被遗忘的名字。
纵然他是家族中的幺子,纵然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在那场大洪水灾难之后陷入千年轮回的诺亚,纵然他集强大的力量于一身,但他就此失去了可以在现实世界自由行动的躯体,只能存活于时间夹缝中衍生出的异空间。
这就是第十五使徒——『亡』之诺亚,他既是存在于任何世界,也是不存在于任何世界的,异空间的绝对主宰。
也正因如此,置身于时间之外的他,被神赋予不死,身体将会停止一切变化,所有记忆也永远不会失去。
于是他背负了最重要的使命,即他身为诺亚的能力——引渡。
抽离死去的诺亚的灵魂,将其注入另一个宿主的躯体。但在世界和时间之间隔着一股苦涩的、失去了名字的洪流,剥离身体的灵魂一旦被它淹没,就会被囚禁其中,沉睡在水底,再也不可能重见天日。
掌管了死亡的第十五使徒,则是唯一可以引渡灵魂、跨越时间之洪的人,并能够开启一道时空的裂缝,通往洪流的彼岸,也就是现实世界。
但其实这是一个异常痛苦的过程。洪水会像慢性剧毒一样侵蚀引渡者的身心,那是一种必须承受的一种冰冷彻骨而痛入骨髓的煎熬。
在真实和虚幻边缘不断徘徊的『亡』在异空间建立了自己的住所,那是一个异常美丽却荒诞的庭院,那里也埋葬了历代诺亚的躯体。
千年过去,少年逐渐忘记了年月,而记忆永远是落入井底的月光。
这座庭院却美丽依旧地荒芜而空洞着,就像那永远都不会来临的黎明。
他匍匐在梦境与欲望织就的白色蜘蛛网上洞悉一切。
孤独在永恒的城堡外徘徊。
而现在,和从前的一样,一个将死的诺亚躺在那片埋葬了无数尸体的玫瑰花海一动不动。
少年在他的注视下走近,直至他看清了他的脸,还很年轻,黝黑的皮肤和额头上的圣痕,金色的瞳孔在夜空下折射出迷幻的光辉,月儿一样的清冷,凝上了淤血的发还能清晰看见漂亮的幽紫色。他的身上不出意料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左胸的一处则是最为致命的,似乎是被一把利刃贯穿了心脏。
他认得这个诺亚。因为把奏者资格给了人类而被千年公杀死,诺亚一族的叛徒——涅亚•沃克。在这个异空间,他可以很轻易地观察现实世界发生的一切。
指尖轻柔地触及那可怖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少年苍白的手指,他怜惜地将它凑近唇边舔尽上面沾染的猩红,甜蜜而残酷的味道。
那个诺亚却轻笑出声,尽管他的灵魂已经在缓缓离开躯体。
然后少年听见他说:“呐,我能吻你吗?”声线带着成年男子的低沉磁性。
少年不能理解自己当时的心情,即使许多年之后也没能明白。唯一确信的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暗自酝酿。
后来,时间之洪汹涌而至,他们寂灭在洪荒世界的天地苍茫、横无际涯的水天之间。水光荡漾,迷蒙了双眼。而不息的流水总是轻易地带走真实的感触。
他在水中吻住了少年的唇,两具相拥的躯体一寸寸沉入时空的未知,如夜晚的星辰,陷落在宇宙的苍茫无解。不可思议的奇妙。
开启的时空裂缝在一点点修复,最后缺口终于连成一线消失了。
“你真是个疯子。”少年再次醒在那片花海的时候,对那个诺亚说。
而后者则是捂住伤口费力地坐起来,“承蒙夸奖。”
“不过真的要恭喜你,你是第一个能活着从时间之洪回来的人。”
“你是诺亚吧?”涅亚问,不过语气里却带着肯定的意味。
少年轻声笑笑,站起来向涅亚伸出手,“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知道哦。”
涅亚愣了愣,然后低头看了看那只伸向自己的手,“救我的话,千年公会生气的。”
“你不觉得这句话很多余吗?”少年微挑眉。
他笑了笑,抬起一只手回握少年的手,如此熟悉的温度,“说得也是呢。”
回到城堡的时候,如雾的暮霭沉沉,将那些血红色的玫瑰花掩盖了起来,只能隐约看见高耸的古树和尖塔。
诺亚的体质和普通人不一样,伤口会愈合得特别快。所以当少年拿好绷带和伤药回到涅亚身边时,他左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剑伤已经止血了。
“我能叫你涅亚吗?”少年一边帮他包扎,一边问道。
涅亚似乎并不奇怪这个尚还陌生的少年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很自然地回答道:“当然。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没有名字呢。因为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这儿生活的。”
涅亚默然。房间里的一扇落地窗透进一束沾满尘埃的光,铺洒在对面的白墙上,影子在上面沉寂着舞蹈。
“我叫你『Alan』好吗?”
“亚连、么……似乎是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名字。”少年抬头,直直地望进涅亚的眼底。
“如果有个弟弟的话,就一定给他起这个名字——这是我和马纳的约定。”
少年看见他金色的眼眸里流转着笑意,但又似乎在某个隐匿的地方,藏着无尽凄恻苍凉。“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他说。
少年并不是多梦的人。他的夜晚多数时候是全然的黑暗和寂静。
而在这个晚上,反复出现了一种梦境:瓦蓝蓝的天,醉红色的墙,头顶上方黑白方格的扑克牌纷纷而落,好像一场无端的雨,又像羽毛的坠落,那样飘逸空灵。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站在那一个陌生的、色彩浓艳、日光倾城的世界,为什么会在纸牌下落中,有想要呼喊的冲动。
梦的最后,他在地上拾起其中一张,是鬼牌,然而就在他将那张扑克撕碎的时候,少年惊醒在光线阴郁的房间里。好久,他就一直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里的时间定格,永远都是夜晚,月亮和星星一直那么高高地挂在树梢。所以少年常常会不分昼夜地昏睡一整日。
于是难得清醒着的少年又想起梦里流泻着的金色阳光,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奢求的色调。
忽然,房间门外传来细微的钢琴声。
少年想起了涅亚·沃克,那个因为背叛而被千年公毁灭躯体的奏者,那个在水中亲吻他的男人,那个放弃了轮回从时间之洪活着留在今世的诺亚。
他还记得,当他唤他为『Alan』时,眼底那深刻的温柔。
那首曲子透着喑哑和哀伤,飘忽着盘旋在房内。
少年起身穿上一件外袍,朝琴声的发源地走去。
从今以后,他的名字是亚连。
来到城堡里唯一的一架白色钢琴前时,他果然看见了涅亚,在琴键上跳跃的手指,奏出了一串流动着忧伤的音符。
“伤没事了?”
“那倒没这么快,不过多亏你的绷带和伤药现在已经不痛了。”涅亚停止了演奏,转头对亚连说。
“……你真的很喜欢马纳呢。”
“什么?”对于少年与前面不搭边的话,涅亚有些惊异,“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名字?”
亚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这首曲子是你和马纳一起谱的吧,你一直都在弹。”
涅亚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执着于先前的问题,然后又礼节性地问了句:“吵到你休息了?”
“不,只是突然明白了你为什么如此执着于今世。”
涅亚用手抚摸着光滑冰冷的琴键,笑了笑,“或许吧。”
不变的月光从破碎的窗户外倾泻进来,地上的玻璃碎片反射出绚烂的彩辉。
亚连又问:“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生活,是什么感觉?”
“……很快乐、很满足,对方就是你的整个世界。”涅亚有意无意地按下钢琴最右端的一个白色琴键,发出了清脆的高音。
“快乐么……那你又为什么要哭呢。”
闻言,涅亚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没有感受到有眼泪落下来,“你是在开玩笑吗,亚连?”
“不,我能听见,”少年俯身过去,将耳朵贴在涅亚的胸膛,感受那有力的心跳,“是你的灵魂在哭泣。”
“……”沉默片刻,涅亚还是用双手环住了他纤细的腰,“失去了对方的、只有一个人的夜晚真的很冷啊。”
“想要取暖吗?”
他们互相拥抱,凄冷的孤独似乎在融化。尽管他们知道这卑微的温度难以持久。是谁曾说过:只有最坚定的死亡,才能使两个人永远地相拥在一起。
他们度过了无数个疯狂的夜晚。
鸟儿斜光里的侧翼。季节散失的温度。遗忘、拾起。梦境、幻觉。将时间投入漫长而虚假的记忆。
他们用碎玻璃在雪白的墙壁上刻出一个又一个的逆十字,碎片刺破了他们的皮肤,妖冶的血顺着肌肤的纹理溅落在大理石的地板。
桌子上倾倒着的红酒瓶,散发着浓郁果香的葡萄酒缓缓从桌角流到了地面,和鲜血交融悱恻,真假难辨。
那时的玫瑰花盛开得正艳,却被他们高举的银剑砍下。
风中飘扬的花瓣,点点殷红。他们握着金色的剑柄在花海中旋转,就像一场祭奠灵魂的舞蹈。带刺的枝桠划破他们赤裸的脚踝。
他们疯狂地挥舞着利刃,践踏过被砍落的凋败的玫瑰,笑得飞扬跋扈。
那是否就是所谓堕落?
绝望的光影在眼前流动,亦真亦幻。
追逐着被惊起的蝴蝶,在希望里沉沦,又在绝望里奔赴。
多么完美的一场阴谋。
无目散落的血色花瓣,无目散落的荒芜呓语。
少年拾起地上的残朵,鲜红的色泽尚未褪去。
涅亚的手指蜷起亚连的一缕耳边的长发,将它凑近鼻下细嗅,“死亡的颜色,应该是白色吧?”
“可惜它被太多的鲜血染红了呢。”
被砍下的花还会再开,散去了的白雾还会再聚。
于是,他们焚烧,焚烧不知如何命名的东西,它纯粹,它美丽,它没来得及苍老,它匆匆死去。以欲望为火焰、以记忆为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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