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下部

作者:萧雪鱼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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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礼(本章完)


      陈旸突然现身,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开路的太监又甩了一声响鞭,司礼太监长声道:“跪——”
      离得近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眼见皇帝已经走到面前,赶紧扑通一声跪下,就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乌压压的人群以陈旸为中心一圈一圈拜了下去。
      连使团诸人在内,所有人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透,苏蕴明这时候想起那个古怪的易容客,悄悄转头去看,身旁却空着,那人像来时一般突然不见了。
      她蹙眉想了一会儿,那人的声音确实有几分耳熟,她的记性很好,大圣朝的熟人也不多,按理说不会记不起来。
      她趴在地上苦苦思索,山门内外数百人安静得一点儿声音没有,所有人耳朵都竖着,听着皇帝一行人的脚步声。
      想不起来,苏蕴明有点懊恼,呼之欲出但就是不出,因为她集中不了精神,她总是忍不住要去听陈旸的脚步声,一群人中间她可以准确无误地分辨出哪一个是他的脚步声。陈旸还是聂阳的时候,走路喜欢脚尖先着地,苏蕴明猜测他小时候爱模仿家中女性长辈的步态,因为这种走路的方式会让女子显得轻盈。但对成年男子来说,这样走路便显得不够稳重,所以她纠正了他很久。直到现在,皇帝走路的时候,一不留神仍会脚尖先着地。
      她听着陈旸的脚步声笔直地朝她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微微抬起半身,眼角瞄到一角靛青色的袍角——一闪而过,脚步声半点没有迟疑,陈旸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苏蕴明憋着的半口气这才敢缓缓地透出来,陈旸的出现果然与她无关。虽然可能性很小,她仍然怕死了皇帝像上次陋室草堂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故意对她示好。在书院里丢脸就算了,还要丢到外国去,她脸皮再厚也受不了。
      但是,当陈旸真的什么也没做,视若无睹地从她身旁经过……苏蕴明对自己坦白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了小小的失望。
      为什么会失望?苏蕴明弄不懂自己,这样复杂阴微的感情,并不是她擅长的领域。
      反正皇帝已经走过了,她大胆地直起半身,在遍地伏得低低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几名缀后的太监和金吾卫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身而过。
      苏蕴明望着陈旸的背影,他依然穿着那件靛青色的龙袍,头上戴了一顶二十四梁镶珠嵌玉的帽子,她认得那叫通天冠,是皇帝的标准制服配件。她不由地又想起他扮韩竹乎时戴那顶华丽丽的俗气帽子,每次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她微微笑着,便把刚才那些理不清的情绪搁到一边。
      皇帝走到朱院长和柏绛旁边,不等司礼太监出声,弯下腰去扶柏绛,边道:“朕久闻柏学士大名,惜乎缘悭一面,这次难得有机会请教,学士可不要嫌朕年轻识浅。”
      玉石沙砾混合一般的声音在人群上空响起,更多人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柏绛被皇帝搀起身,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颤抖,张了好几次口都说不出话,哪还有半点宠辱不惊的魏晋风度。好多人就忍不住生出鄙夷,心道,我大圣朝读书人的地位甚高,少年皇帝也学四书五经,尊敬名儒大家是应该的。到底是小地方的乡下人,这么点场面就经不住了。
      皇帝不以为意地微微笑着,他笑起来的时候那样凌厉的美貌就显得收敛许多,眼角有天生的笑纹,毕竟还是少年,满面的稚气掩都掩不住。
      他又去扶朱院长,柔声道:“朕来得鲁莽,朱卿莫要怪朕才好。”朱院长是进士出身,曾经做过一任学政,虽然致仕多年,按规矩皇帝还是与他君臣相称。
      “不敢。”朱院长挣开他的手,自己爬起来,铁青着脸作了个揖,干巴巴地道:“臣知礼。”
      难为他用三个字还说出了言外之义,当面骂皇帝不知礼。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都在心底称赞:看看,这才是我们大圣朝正统读书人的楷模!皇帝算什么,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自太祖开国以来,大圣便与南襄、北狄两国三足鼎立,南襄偏安长江以南,北狄被阻于山海关外,三国疆域多年未曾变化。和平了这些年,在大义名份上,大圣朝为□□上邦,北狄和南襄算是大圣的藩属国,每年都应该派使臣上贡朝觐。当然了,实际上能不能做到,朝中最墨守成规的礼部尚书也懂得睁一眼闭一眼。
      但名份毕竟在那里,从来没有听说一个藩国的小小使团来访,竟然惊动□□皇帝亲自迎接!
      这其中的道理连苏蕴明这个外来人都明白,何况是对“礼”这种东西成天斤斤计较的大圣朝读书人,她向四周扫了一眼,朱院长那句话过后,许多人脸上露出了愤然的表情,数百道谴责的目光刺向皇帝的脊梁骨。
      苏蕴明轻轻叹口气,忽然担心起远在端桓那位老迈的礼部尚书。听说先前皇帝下诏要立她为后,内阁硬顶了回去,礼部尚书更是一口血喷在奏折上。若是被他知道了今天的事,不晓得他还有没有这么多血喷。

      好好的欢迎仪式便因为皇帝不请自来而草草收尾,人群散去的时候苏蕴明还有点不甘心,她东张西望地找了一会儿那个易容客,却见韩竹乎走近来,在她耳边低声道:“陛下让老奴转告小姐,您今天很美。”
      好话总是人人爱听,苏蕴明蓦然回首,朱院长黑着脸继续数落陈旸,旁边柏绛的表情精彩,既有惊慌失措,像是不敢置信有人敢当面指责皇帝;又有隐约的羡慕和狂热,毕竟白衣而笑傲王侯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
      仅凭这一点,苏蕴明也看穿了南襄这个国家的真面目,它根本不像它所表现得那样崇尚魏晋,要知道,在晋朝的士大夫眼中,由于家族势力过于庞大,君权实在算不上什么。倒是如今的大圣朝有点像晋朝,都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同的是,晋朝的士大夫内部又要按家族划分小群体,而由于科举制度代替了九品中正制,大圣朝的士大夫阶层形成了一个完整而牢固的利益共同体。
      因为对南襄失望,苏蕴明连带也对那十四位白衣高冠的美男子没了兴趣,魏晋风流千古绝唱,可不仅仅是一层漂亮的画皮。
      北狄她就更没兴趣了,游牧民族建立的多灾多难的国家,尚处于最黑暗的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的转型期,社会结构落后了不知道几百年。
      她远远望着陈旸,他一直带笑听朱院长说话,偶然侧过脸,眉眼却都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的阴影投在眼窝里。他抿了抿嘴唇,脸颊上飞快地浮起一抹红晕,又飞快地褪色,依然是半透明的玉一般的肤色。
      陈旸还是聂阳的时候,受了委屈便是这样的表情,如果他现在抬起头,眼睛里想必蓄满了泪水。
      少年皇帝明明立于人群的团团包围当中,所有人却都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就算是负责贴身保卫他的金吾卫,若是离得稍近些,下一秒也会迅速退开来。
      韩竹乎在她身旁叹了口气,道:“老奴伺候过两任主人,先皇以前常说:‘当皇帝,就是假热闹,真寂寞。’”

      或许是补偿白天的失礼,书院晚上又为使团举办了欢迎宴会,皇帝被勒令不准参加,苏蕴明不够资格参加,她也懒得再去凑热闹。
      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换掉唯一一套女装,穿回她的布衣青衫,头发也拆散了,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坐着看天。
      远处隐约传来箫声、琴声,或者是琴箫合奏,谁知道呢,隔得这么远,再美的音乐听着也不过是一耳朵不清不楚。
      她坐在那张小方桌前,生着了红泥小火炉,慢慢地熨一壶水,等着水开了泡茶。
      小院的门半开半合,唯一的光源是水壶底下那朵跳跃不定的火焰。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门前微微一顿,似乎踌躇不前,在门外来回兜圈子。
      苏蕴明由得他去,水壶的水开了,发出尖锐的鸣叫,她拎起水壶,仔细地冲沸了杯中的茶叶。泡好一杯茶,她又进屋拿出另外一只杯子,依然冲上茶。
      门口的脚步声依然在徘徊,茶杯里热腾腾地冒出一小团一小团白色的蒸气,茶香四溢,那人似乎被刺激得鼓起勇气,伸手推开了门。
      “吱——嘎——”年深日久的门板关节发出老迈的□□,那人似乎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一下子泄个精光,立在门槛外不敢动。
      茶还很烫,苏蕴明轻轻吹开浮在表面的茶叶沫子,深呼吸嗅闻茶香。等了一会儿,那人一直不动,她无奈地放下茶盏,道:“你白天扮委屈不就是为了给我看的,明知道我不会赶你,还在那里磨蹭什么?”
      脚步声立刻变得轻快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像他那样年纪的少年一样,迈着脚尖先着地的轻盈步子,陈旸欢欢喜喜地走进来。

      陈旸走进这方小小的院子,虽然他只待过几天,还是假扮成别人,却感觉比泰安宫更有亲切感。是了,这里更像家,像他们在落霞村曾经有过的那个家。
      他一步一步走着,只觉得满心都是喜悦安宁。黑乎乎的院子里什么都看不清,他眯了眯眼,借着那点火光,找到了苏蕴明。
      她坐在小方桌前,一只手撑着下巴,偏着头在看他,火光闪烁着映在她的半边脸上,她的眼里便也有小小的跳跃火焰。
      她披散着头发,陈旸微笑,他还记得,她的头发浓密厚重,每次挽髻都是对脖子的折磨,所以她总是在回家的第一时间解散发髻。他在旁边看着,那大把浓黑的丝发像水一样倾泻下来,披散她一身乌云。
      他笑着,因为回忆而眼睛发亮,他想,他的眼睛里想来也是小小的跳跃火焰了。
      小方桌苏蕴明对面的位置也放着一条小板凳,陈旸却不肯坐到对面,他挪了凳子往前,再往前,紧紧地挨着她坐下,然后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软软地叫了一声:“姐姐。”
      “姐姐,你还生小阳的气吗?”

      还生他的气吗?苏蕴明问自己,又自己回答:不,她生的是自己的气。
      她气的是不能坚持原则的那个自己,明明下了决心逃避,决心让陈旸先放弃,却又见不得他受一丝委屈的自己。
      她放开茶盏,将另一杯茶缓缓地推至陈旸面前,抬眸望定了他,轻声道:“白天你为什么出现?”
      陈旸用双手去接那杯茶,碰到了她的手,他顺势翻过手掌,将她的手牢牢捂在掌中。
      少年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甜蜜地笑着,微弱的光线照不见他的美貌,他现在只是个平常的可爱少年,笑起来会露出稚气的小小尖牙。
      苏蕴明却从他脸上看出了答案,她自嘲地笑了笑,道:“果然是为了我,对吗?堂堂皇帝,为了在我面前扮委屈,故意去找骂。”
      陈旸也不辩解,柔顺地低下头,或许是从小在脂粉气浓郁的皇宫长大,他的有些小动作偏女性化,恰好中和了他过于凌厉锋锐的美貌。他握着苏蕴明的手,觉得有点凉,便缓缓地为她摩挲取暖,柔声道:“姐姐一向是看不得我受委屈的。”
      这便是承认了。苏蕴明苦笑,她只能苦笑,除了苦笑她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这段关系,旁人看着都觉得她占尽上风,陈旸永远做小伏低,只有她和他心知肚明,陈旸才是真正的主宰者。陈旸太了解她,比她自己了解自己更多,她并不像自己以为那样铁石心肠,她毕竟只是个人。每一次他触犯到她的底线,他都懂得在她最愤怒和决心最强烈的时候避开,耐心地蛰伏,等到她以为他放弃了,稍稍放松警惕,他便像藤蔓一般柔软地缠绕上来。
      她挣不脱他,这温柔陷阱,哪怕她伤害他,逃离他,他依然带着流血的伤口、不管不顾地追上来。他是她养大的孩子,她不知不觉为他敞开了心门,他在那里种下藤萝,她便只能乖乖成为被藤萝纠缠寄生那棵树。
      “我不明白,小阳,这就是爱情吗?”她喃喃道,在黑暗的遮掩下,难得露出软弱的表情,“我不明白……”
      陈旸把她的手捂热了,慢慢地牵起来,凑过唇去,在她掌心中轻轻一吻。
      苏蕴明像被烫到,缩了一缩,陈旸扣着她的手不放,他用了力,白天这只手的手腕上还有青黑指痕,她感到痛。
      他还是不放。
      死都不放。
      ……
      苏蕴明颓然放弃挣扎,她在心里说,不要逼我,小阳,不要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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