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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一)
记忆之中的童年是一片红色的汪洋。
殷红的血,赤红的火,暗红的仇恨,猩红的愤怒。
秦怜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选择,只是他所承担的后果,将永生永世成为他的肉中之刺,骨中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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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午时,天空冷不丁的暗了下来,几声闷雷响过,滂沱大雨哗啦啦倾盆而下。
一名粗看约三十过头的浓妆男子靠坐在软垫上,旁边围了三个年轻的少年,一个帮他捶腿,一个帮他捏肩,一个帮他剥瓜子。
他惬意地享受着,半眯着眼睛,神态带着三分媚色,即使年纪已大,仍是风韵犹存,懒懒一抬手,居然颇有慵懒娇媚之意,“这雨怎么还没停啊?”
站在他身后的少年讨好似的脆生生道,“看来还得半个时辰才会停呢,爹爹若是有什么事儿要办,不如让秋月帮您跑个腿吧。”
怀香楼的老鸨低低笑了起来,只一眼瞄过去,洞悉人心的眼神便让少年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睫,但他并不戳破秋月的小心思,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你倒是勤快。”
秋月就快满十六岁了,在一群年少娇俏的少年郎中并不显眼,琴棋书画四艺中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唯一的特点就是人聪明伶俐,手脚灵活,懂得识人眼色,这会儿大概是想着拍好他的马屁,日后亦可多得些上台露脸的机会,最好嘛,还是要他花点儿力气捧捧他。
这么多年来,他经手过的少年郎不计其数,有些年老色衰,被他赶了出去,有些被他留下,在楼里做点粗活,命好的那些嘛,自然是找了个冤大头从良去了。
那些孩子们初来乍到的时候,总是青涩无知,惶惶不安的模样,绞着手指头咬着嘴唇,脚都不敢挪动一步,对未来所要面对的事情充满着不可知的恐惧,然后春去冬来,岁岁年年,他们变成了烟视媚行,玩弄人心的欢场老手,秋水明眸顾盼留情,素手纤纤撩人魂魄。
偶尔,他也会猫哭耗子假慈悲地心生感慨,世人都说小倌无情无义,可谁又知这背后的许多辛酸?若能清清白白地活着,谁想要把自个儿往火坑里推啊?
他突然怔了怔。
——或许,是有那么一个人的。
一晃眼,四年时光过去了,不知道他过得怎样呢?如他那般刚烈如火的性子,想必不会太讨妻主欢喜的。
他又眯起了眼睛,唇畔的笑意居然透出了几许苦涩,听着窗外雨声淅沥,朦胧中似乎回到了那个同样雷声隆隆的傍晚,天色昏黑,乌云压城,那人拖着步子,在雨中踉踉跄跄地走来,好几次摔到水坑里,疲惫得爬都爬不起来。
他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在这藏龙卧虎的锦华城里,多管闲事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说实话,当时,他甚至起了幸灾乐祸的念头。
活该!
他自己年幼就被卖入了青楼,那几个所谓的亲戚没一人愿意伸出援手,他才十岁啊!十岁就来到了这个见鬼的火坑,其他同龄的男孩子都在学着刺绣烹饪,他却要过着暗不见天日的苦日子,每日熬啊熬啊,何年何月能熬出个头来。
眼看着有人跟自己一样倒霉,呵呵,他真是高兴极了。
那人又一次跌倒,这次摔得够狠,整个人陷入了地面的泥水里,像是再也起不来了,手指用力抓了几抓,终于瘫软下去,没了声息。
他冷哼了声,准备转身回楼。
这样的惨事随处可见,清平巷尾那地方,哪天不得饿死几个人啊?他可没多余的同情心分给别人。
“喂……”
忽的,一声微弱的呼唤远远传了过来。
他微微惊讶,不由回过身去——怎的,竟然还没死透么?
就见那人吃力地挣扎着,手指甲拼命抠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低垂着头,缓慢却又坚定地走近了。
他总算看清了那人的衣着。
本以为那人身着红衣,可仔细一瞧,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裳,衣摆处往下一滴滴不间断地坠落的,居然是颜色浅红的血水!他大骇,一手捂住了嘴巴,这人……这人流了那么多血,把衣衫都给染红了,怎么还能走动?怕不是什么江湖亡命之徒吧?
遭了,这回走霉运了。
“喂……”那人略一抬头,额上破了个大口子,雨水混着血水,在他的脸上纵横交错着流淌,划出一道道凄厉的痕迹,沿着尖细的下巴滴落,乍一眼看去,就像是流着血泪一般。
他手脚都冷了,急忙想走,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手腕,那人的五指死死扣着他的腕骨,不甚友好的声音喘息着问,“这里……是怀香楼?”
他怕得身子颤抖着,就怕这位亡命之徒一个不称心就把他给杀了,忙回道,“是,正是怀香楼。”
“很好……”那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诡异古怪的笑容,深幽的眼瞳看着他,“我是来卖身的。”
直到今时今日,他调/教出的那些个小倌里,妩媚的清灵的艳绝尘寰的应有尽有,却无一人能及得上当日大雨中,秦怜苍白的一笑。
即使他一袭血衣狼狈不堪,即使他面无人色鲜血淋漓,即使他骨瘦如柴气息微弱,但那般苍白的笑容却带着飞扬磅礴的气势,不经意间即可震人心弦。
那是好似牢牢掌握了命运的自信。
世间男子浮浮沉沉,为世俗眼光所累,为男戒礼法所束,有谁能够横眉冷对千夫指,明知必将万劫不复,兀自坚持吾命由吾定?
可那人做到了。
“与其为人利用,不如由我亲自动手……至少赚的银子还是自己的。”第一次接客那晚,那人满不在乎地说。
甘愿卖身入青楼,面对世人的轻薄鄙夷,万千红粉胭脂中挺起一身傲骨,任人轻贱身躯,却无人能折其心志,这等视凡尘众生为无物的惊世骇俗之举,终究只有那人做得出来。
他叹了口气,从回忆中醒过来,瞥了眼窗外,雨渐渐小了,一缕淡色的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洒落,看来是要天晴了。
他前几天托人做了几件小点心,放在街口的孙老板那里,这会儿反正楼里关门,不如自己去一趟好了。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味,依稀还有星星点点的雨丝斜飞,入眼处,撑着各色油纸伞的行人匆匆而过,刹那间长街上仿若朵朵彩云盛开,好不热闹。
他撑了一把紫色的伞,慢悠悠地走在路上,毫不在乎旁人预料中的指指点点,只是自顾自漫步,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团模糊的红色,才猛地停住了脚步,差点一个不稳扑到地上。
没看错,的确是他。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除了自己这个中年老鸨之外,唯一一个不曾蒙面的男子,抱着手站在一棵树下,眼神直勾勾盯着身旁的女子。
他们似乎是起了争执,路人投过去的目光都带着好奇,只是那女子周身一股冷冰冰的寒意,那男子面色不善,愣是吓走了想要伫足看热闹的一群人。
“下雨了,回家。”白衣女子开口。
“你带着伞,几滴水而已,淹不死你。”红衣男子语气不善。
“你不能淋雨,回家。”白衣女子坚持。
“我也带着伞,淋不死我。”红衣男子更为暴躁。
白衣女子理了理衣摆,素净的脸上不带半点表情,“腿酸了,回家。”
“你——”红衣男子看样子本想骂两句,但倏地停下,指着树上,“那帮我把帕子取下来。”
白衣女子抬头看了看,像是测量那树的高度,然后果断摇头,“飞不上去,回家。”
红衣男子看样子气得够呛,“谁要你飞了?你不会爬么?”
白衣女子又望了眼那方绣着牡丹的锦帕,微带不解,“家里很多,回家。”
“再多我也不要。”红衣男子怒极了,拍了拍手,撩起衣袍下摆,“你不爬是不是?我爬,总行了吧?”
白衣女子还未回答,听了那么久口角的他忍不住凑了过去,仔细一打量,没错啊,那帕子不就是当年自己闲着没事绣的么?牡丹花可是他的最爱啊,他还故意把花瓣儿都绣成了不同的颜色,看着忒俗气,但他高兴,他喜欢……如今那帕子高高挂在树枝上,虽然不能展开来细细看清楚,但那五颜六色的花瓣肯定了他的猜测。
他不禁出声阻拦,“秦怜呀,你这是做什么?”
秦怜侧眸,盯着他看了半天,好像在回忆着什么,最终仍是一摊手,微蹙着眉问道,“你是哪位?”
对了,他想起来了,这孩子忘记性大,不放在心上的事儿转眼就忘了,可没想他居然把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的自己也给一并忘记了。他面露窘色,习惯性地擦擦虚无的汗滴,干咳着,“我是……我是爹爹呀,你记起没有?”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从风月场所出来的男子,最怕的是什么?可不就是遇上从前认识的人么,而且是在人前,更是在妻主的眼前,若是妻主想起他的出身,心里起了嫌弃,那可怎生是好?
怪他,早上记起了好多往事,一时半会儿脑袋都拎不清事了。
可秦怜想了想就点下了头,不见心虚不安的支吾隐瞒,坦然道,“是你啊,太久不见,我都快忘了。”
那女子素白秀气的手执着一把淡蓝色的雨伞,静静望了过来,漆黑的眼瞳空茫如雾,神色淡淡,“亲家?”
他吓得伞都掉到了地上,忘了去捡,只是急着摆手摇头,“不敢!不敢!”
这位傅大人,他是记忆犹新的,不是因为她长得有多么出众,而是因为她说话做事忒有风格,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平板平直的语调,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面无表情的脸。
她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大官,却跟晋王世女厮混在一块儿,她家中世代从医,没听说过有啥厉害点儿的亲戚,可朝中重臣方尚书的长女却对她敢怒不敢言。
可怕,锦华城里最可怕的,就是这些看上去不起眼,但却深不可测的人物。
秦怜跟他说了一句,又去看高挂在树枝上的帕子,又想撸起袖子爬上去拿,他越看越疑惑,小心翼翼地问,“那帕子……很贵重么?”
秦怜答非所问,“我喜欢。”
他松了口气,走过去拍拍秦怜的肩膀,“别折腾了,我还绣了好几条呢,你要的话,赶明个儿我叫人给你送去。”
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
秦怜站在那里,仿佛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神阴晴不定,面色愈发难看,直叫人觉得刚明亮起来的天色倏地又阴暗下去,背后阴风阵阵,瘆人的寒意在血管中乱窜。
“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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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在外面办事,钻空子上网。
留言等我回家再回哈,这章写得比较仓促,可能有错字,凑合一下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