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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 别
意柳身在牢狱,又怎知道外面早已闹成如何一副样子。
她所能做的只是为自己全家而哭,为沈大哥而哭。那种完全看不到光明的绝望笼罩着她,让她忍不住全身颤抖。
想想自己以前是多么的天真,太看轻了这个世道。不禁想起二哥曾经说过的话“这朱姓王朝也不是个为国为民的主儿”。那时无甚感觉,现在却体会了个透。
那天晚上,鞭挞之声直到爹和大哥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才止住。赵伯彦和赵逸兴被拖回牢里重新关了起来。第二天,牢中一阵骚动,原来是又有一批犯人进来。其中有三个女人被分配到意柳这间牢房。
牢房立时变的狭小起来。连躺下的地方都没有了。而当那三个女人听说赵意柳是赵伯彦的女儿时,从她们眼里射出的恨意刺的意柳全身直打寒战。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意柳就连狱中的那些馊食都再也吃不到了,因为每次狱卒一送食物过来,便让她们给抢走了。“都是你爹害的我们全家入狱,你这个做女儿的还想享福吗?”她们这样恶狠狠地说。
意柳也不和她们争,从那个晚上开始她就沉默了。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回想就在不久前,在二哥房里,和他与沈大哥吃着菱角谈天说地,看他们两人意兴奋发的比剑,然后和大哥笑说回了四川老家就每日荡秋千,捉泥鳅,过一种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多么快乐啊。意柳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不知不觉嘴角有了笑意。
这时,外边走道上忽然有动静,只听一个粗砺的声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是那个到自己家里抓人的指挥使,意柳拖着虚弱的身子到牢门口,看到黄填与拿着圣旨,正在走道上宣诏。
“……赵伯彦全家并其门下子弟所有男丁一律于今日午时街市口问斩,其家属于两日后全数充妓,永世为奴,钦此!”
一时之间整个牢狱哭声一片,意柳已经完全愣住了,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这时一狱卒过来开了牢门,把意柳拖了出来,“还有一个时辰,去见最后一面吧。”
意柳桎梏在身,恍恍惚惚跟着他来到另一间牢房。进了门,看到爹爹和大哥两人浑身血迹斑斑躺在地上,心中痛心不已,冲过去一把抱住爹只是大哭。好在两人虽身受重伤,神志还算清明,看到意柳,也是心下自伤,一时之间三人抱头痛哭,久久不能成语。
狱卒在外面提醒,“抓紧时间告别吧。”
意柳心中一直存了疑问,现在见了爹,便抽泣着问:“这次囹圄之灾究竟所谓何事?”
于是赵伯彦当下便把事情始末源源本本说了。
意柳简直无法相信天下居然有如此昏君,硬是能将白的说成黑的。为上位者如此草菅人命,岂是万民之福?可怜自己一家落得如此田地,有冤又向何处去诉。
“我赵伯彦一生为人光明磊落,对得起天地,今日实乃我命中死劫,怨天尤人也是无用,只是要那么多人都陪着我一起死,却实在是我的罪过啊!”赵伯彦说得凄凄,当下又是老泪纵横。
只是事已至此,又能奈何。赵伯彦自知将要和小女生离死别,有些话便不得不交代,于是强抑心中悲痛,开口说道:“阿柳,这次我们全家招此劫数,是爹爹害了你。但是你要答应爹,将来无论前路如何坎坷,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永远都是爹爹最引以为傲的女儿,没有什么困难能打倒你。所以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再过片刻自己和逸兴便要人头落地,而二儿子思飞又生死未卜,赵伯彦说这话就是怕意柳到时也执意跟着共赴黄泉。稚女无辜,做爹的何其忍心看着她也跟着一起去啊!
意柳原本的确是打定主意午时一到,便与父兄在黄泉相会。家破人亡至此,生有何恋,死又何惧?难道还真的去做那自甘堕落的妓女不成。所以当下也只是抱着爹哭,不肯开口答应。
赵伯彦见此,知道她是打定主意要跟着死,心中惶急,便推开意柳,看着她正色道:“你今日若待定要死,我也不拦你,只是我赵氏一门从此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女,你在黄泉见到了我,也千万莫再叫我一声爹爹。”
意柳被赵伯彦一番话说的惭愧不已,若连爹最后一个心愿都不能答应,自己与那午门外的侩子手又有何分别。当下抹了眼泪,看着赵伯彦发誓道:“爹爹放心,无论将来如何,意柳决不轻贱自己性命,定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赵伯彦看着意柳坚定的神色,心中总算了了一件大事,抚上意柳日渐消瘦的脸蛋,“当日你出生之时,我帮你名中取一柳字,杨柳能临风而动,是因为它枝软细挑,能屈能伸,但内里却一经到底,上下通达。阿柳,你可明白?”
意柳听了这话,似有所悟,低头思索了片刻,再抬头看向赵伯彦时,眼睛里显出了一丝光彩。赵伯彦看着她的神情,知道聪明如意柳,一定能够明白所有自己想说而来不及说的话。
逸兴在一旁看着小妹,心中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种预感,隐隐觉得有朝一日,待小妹长成,必不是池中之物,只可惜自己是再也看不到了。
“时间到了,出来吧。”狱卒在外面催。
意柳看了看狱卒,又回过头看着父亲和大哥,她起身向后退了一步,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对着赵伯彦磕了三个头,“女儿拜别父亲和大哥。”
赵伯彦看着意柳,平和的受了,“记住,我只愿你达人而知天命,足已!”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说完便站了起来,最后深深地看了父亲和大哥一眼,出门去了。
赵伯彦看着意柳出门时笔直的背影,只觉再也无甚牵挂。
巳时过半,锦衣卫便来提人。此案牵连在内的人多达一千,比起开国时的几件大案已经算人少的了。但今日全数押赴刑场的男丁,包括尚未满月的襁褓婴儿,也达三百多人之众。一部分从锦衣卫的大牢里押来,另一部分则全数关在了大理寺这边。
一时之间整个牢狱内哭声漫天,道别的和来不及道别的,牵牵扯扯。一副人间地狱的惨像。这是真正的生离死别。那些被压出去的男人一旦跨出了大理寺牢狱的大门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
但是他们再怎样强也强不过士兵手中的武器,两百多人便被镣铐相连拖拖拉拉押了出去。
意柳看着同牢中的三个女人把着牢门哭喊着,哭她们的丈夫,哭她们的孩子。可是她自己却怎么也流不出泪了。只是看着她们,心底却忍不住深深地愧疚。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可是爹又做错了什么呢?
人终于被拉走了,三个女人完全处于一片疯狂的状态中。其中一个一回头,看到意柳只是端坐一角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冲了过来一把抓着意柳的衣襟就是狠狠一个耳光,口中大骂:“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我们的,是你。”另外两个女人也冲过来指着意柳大骂,眼里俱是决绝的恨意。好像眼前的意柳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好像只有狠狠地折磨她她们才能找到一点慰籍。
小铃子忙护在意柳身前,不让三个疯了的女人伤害她。“不是小姐,你们快醒醒,不是小姐啊!”
可是当她们看到意柳仍然是莫不做声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的时候,彻底疯狂了,她们一把推开小铃子,拉扯着意柳,把她推到地上拳打脚踢。
痛,实在是很痛,周身都痛,可是眼前这三个女人,她们心里一定更痛。大家同病相怜,如果这就是她们发泄的方式,今日我便代那些将死的无辜的人们受了又如何?意柳心里这么想着,便不反抗,任她们拳脚相向。
小铃子哭喊的声音引来了狱卒,那些拳脚才停止。等狱卒把那三个女人押到别的牢房去之后小铃子连忙上前扶意柳。
只见她衣杉凌乱,头发早已散开,脸上好几处划开的伤口,还有几个明显的手掌印。撩开衣袖一看,淤青一片,周身是伤。小铃子“小姐、小姐”的叫了好几声,意柳忽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她一身。
武大娘看了这整个一幕都缩在一边一声不出,这个时候却忽然走到门边,对着外面的狱卒大喊,“出人命了,快救人啊!”
狱卒过来了一看,不管,抬头就要走。武大娘伸出手去一把拽住他,狂叫一声:“救人!”
那狱卒到给她的大嗓门吓的一哆嗦,伸手入怀扔了瓶药进门便逃开了。
武大娘拿了药,走到意柳身边,还是一声不发,默默给她上药。血糊了眼睛,意柳模模糊糊地看着她,艰难地说了一声谢谢,却是声若细丝,发都发不出来了。
这时门外传来更声,正午时。
才刚刚息下的一片哀号之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却是真的天人永隔了。
意柳挣动着从小铃子的怀中爬起,对着西方跪下,一头磕了下去,就此伏在地上无声地抽泣。
小铃子和武大娘看着意柳颤抖的背影,亦垂泪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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