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作者:安陵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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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夕


      午时的日头极其毒辣,无遮无掩地猛烈射下,逼得同行且无侍从跟随的成器、重润、重福三人举袖挡日。女皇召见来得相当突然,本已午憩的三人皆被宣读教旨的内侍催促得连整衣洗面也不得,只能匆匆赶来。
      如此至女皇小憩的凉殿,几名女史与贺娄氏、柴氏二位尚宫肃立于殿前廊庑之下,无半点声息。用于避暑的三阳宫这日也是出奇的炎热,昏昏午间,廊下悬挂的金笼上,鹦鹉也打起了盹,偏偏这班宫眷仍需侍奉女皇午睡。贺娄氏、柴氏早已习惯倒也不觉甚苦,身后几名年轻女史已难捱酷暑,汗覆额鬓。
      成器上前请尚宫引见,贺娄氏当即命一名女史代为引路,而性子稍活跃些的柴氏一见成器,便笑道:“寿春王来日可莫学临淄王。”成器面上一热,知道她暗指三郎私回洛阳之事,这些内宫女眷与他也算熟识,平日说话自然多了几分亲近,甚至有时说些玩笑戏谑话,譬如现在。
      “三郎在至尊跟前都这样胡闹,待回去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成器故作忿忿。
      柴氏回道:“至尊听太平公主说了这事,也不曾生气,反呵呵大笑,说堂堂一品王待王妃未免太言听计从了些。眼下不少无礼的宫嫔都想看看临淄王生得何等模样,能让他眼巴巴回去的王妃又是何等天仙般的人物呐。”说罢她掩袖而笑,引得身侧的贺娄氏频频侧目。
      听此,成器终于得以安心,当初先告知姑母后请罪于父亲的法子果然没出纰漏,目下只盼诸武勿在此时借机生事。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转瞬颠为宫人朱唇白牙底的绮闻,确如三郎所言,至尊会为素来不和的重润、武延基动气,会大声怒骂已过不惑之年的太子,毫不遮掩目中的厌恶,但在此事中她的反应与柴氏等宫眷并无差别,一笑作罢,到底再高高在上,宛若神祗,肉眼凡胎里犹是位活得的确过长的老迈妇人而已。
      重润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面上颇是不以为然。他极度不喜内宫的无知命妇,对讨好她们更是不屑,不过“帝侍婢耳,何拜为”,如成器那般与之言笑依依,他只觉轻浮寡礼,非皇孙当为。
      二人身后的重福却因生母同是宫婢的缘故,对内命妇等从来以礼相待,未尝有所轻慢,然而年最长的他偏又生了副沉默寡言的性子,只教宫人们敬而远之,论彼此关系反不如相王嫡长子出身的寿春王。他立于重润、成器二人之后便彷如一道光下的阴影。
      三人穿廊而过至凉殿后一莲花池旁,池中前几日方栽上了莲花,满池淡粉莲花盛开,远香悠然,凉殿便如此背倚一方莲花香池,似乎其间的气息亦透出几分腻绿微凉。不见至尊,唯有一人衣羽衣,捧玉笙缓缓回过面来,却是张昌宗,曲子未断,《梦江南》的调子让他吹奏得旖旎浮华。
      待一曲终,张昌宗向三王一拜行礼,并笑问成器道,“昌宗可是污了大王之耳?”
      成器见重润面有愠色,只温和道:“未有。”,又犹豫说道,“只是江南之景以清动人,秘书监的《梦江南》似乎过丽了。”
      张昌宗哈哈大笑,“那些不通音律的蠢材尽是阿谀,半天下来也就大王您说了一句实话。”
      “奉宸府里头的蝇营苟合怎配与皇孙相提并论?”重润讥笑一声,“觐见至尊?秘书监是存心消遣我们了?”
      “邵王。”重福轻轻拉了拉弟弟的衣袖,重润愈加不悦,冷冷瞥了长兄一眼,道:“外甥何不快向郎舅行礼?”
      重福的脸刷得惨白,抬眼望向张昌宗,后者只当浑然不觉,双目远望为七夕乞巧而搭建以的彩楼,彩楼之上,红白二色绸缎拟为天河模样,恰是炫耀无比的夺目。
      太子四子:重润、重福、重俊、重茂,论宠爱,嫡子的重润最得乃父欢心,其次是幼子重茂,而仅长了李成器几个月的长子重福,较同是宫婢所出的重俊更是不如。成器偶有在三阳宫中拜会太子,见重福对父弟但称“殿下”“邵王”,而太子与他也不过说些冷淡生疏的套话,不想私下犹是如此,弟不似弟,兄不为兄。
      末了,还是张昌宗解了重福的围,“确是昌宗假传了至尊的教旨,三位呆在三阳宫里只怕已经呆腻了。这样的天气,三位不能骑马狩猎、踢球击鞠,昌宗想着不妨玩些轻松的,又担心三位婉拒,便出了这种下下之策。待至尊午睡起,论杀论剐,昌宗都认,但若因此激怒三位,可是我的罪过了。”
      “奉宸府里头少人吗?秘书监想找人消遣还怕寻不到?”重润一眉微挑,目中尽是挑衅的意味。
      “奉宸府里,便如大王说的,只有些蝇营苟合。”张昌宗正欲将笙递予侍者,忽的失手,玉笙应声摔落,侍者知道张昌宗的性子,忙不迭地跪下求死。“摔了便摔了,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就有那充了皇家的福气。”一架曲桥横跨莲花池面,曲桥两侧各是一列铜冰鉴,寒气袭人,张昌宗步至一冰鉴之前,微微卷袖,以手搅动冰块,“昌宗促狭惯了,反教三位见笑。”说罢,又作势喝道,“这冰快化成水了,怎不速速换去?”
      成器听他意有所指,怕再是多说又惹得重润疑神疑鬼,便开口问,“那么秘书监有何消遣,这样的辰光,我们三个本也无事,既然来得巧了,一起玩玩也无妨。”
      “还是寿春王爽快。”张昌宗拊掌大笑,“樗蒲、双陆、围棋,昌宗万万不敌三位。”他话锋一转,不容反驳地道,“便玩藏钩罢。”
      “藏钩不过闺阁之戏,你竟敢让堂堂皇孙行妇人游戏。”重润再难掩饰怒气,出言斥责,重福连忙上前劝阻。
      “汉钩弋夫人掌握玉钩,得幸武帝,后诞昭帝,尊享帝母之荣。邵王言及妇人这般不屑,为何又不放眼看看今日之域中尚是何人之天下?”张昌宗拭净双手,“一局五百缗,料是旁人也出不起。”
      他傲视周围,指向一添冰的宦侍,“再去取些冰块来。”他极快地扫了一遍三人的神态,再也懒得反驳,“待会,你也来。”
      重润又要发作,被重福死死拦住。重润挣脱不过,低声喝骂了一句,却也是无奈。
      张昌宗领三人入湖上凉亭,亭四壁各共设八架紫缘湘竹帘,帘前玉簟上摆金描花蓝琉璃盘,盘中冰块层层叠叠,祛暑送凉兼以驱赶蚊蝇。朱红柱上悬有种种夏日香花,瑞香如玉、蔷薇似火、栀子清新、含笑甜腻,闻之忘忧,顿将成器等人的闷热烦躁一扫而空。
      张昌宗又引笛吹奏了几曲,请李成器一一点评,成器虽不喜二张,但拘于礼数也未有敷衍。反倒是重润对从兄很是不以为然,随手摆弄起了一柄簟上的铁如意,重福本就不善言谈,此刻只呆呆独坐,浸淫在自己的心事里。
      未有多时,张昌宗方才吩咐过那名内侍经允许缓步步入凉亭内,恭敬行礼,抬头刹那与成器四目相对,见其相貌,成器不由大吃一惊,内侍神色依旧如常,不见惊异。
      “宦官里识字的少,会射箭的更少,兼此二者,力士就算一个。”张昌宗一壁道,一壁自袖中取出半枚镶金玉环,“三位在此做个见证。倘若力士输了,这五百缗我便替他出了。”成器见他面若傅粉、唇若涂脂,言谈举止犹残有几分世家子弟的做派,却也并未似传闻中那番粗陋不堪。同是骄横,张昌宗胜在嘴利,张易之赢在机心。
      张昌宗凤眼一敛,迅疾地将玉环收入掌中,朗声道,“开局。”

      连玩了几局下来,五人各有输赢,又或许原本各自的心思也便不在游戏上,输赢反是其次了。
      忽然,一枚硬物传入成器掌中,其形如钩,尺寸较他们传递的玉环更为纤长,他侧目瞥了眼邻座的力士,力士面色并无异常,他知有异,却也不能立时探个究竟。成器终是年少,眼色变换自己尚是不知,却已明明白白地瞧在他人眼中。
      “寿春王,玉环可是在您手中。”张昌宗得意一笑,边命宫人记下。成器迅疾将物什塞入衣袖,又怕他疑心,只得照实说:“玉环并不在我这儿。”
      “大王这样便不对了,区区五百缗而已,大王若疼惜不妨直言,何必要坏了方才大家立下的规矩呐。”张昌宗面露不悦,话显轻蔑。
      这话说得锋芒毕露,与张昌宗之前言语极是不同,他这般咄咄逼人当不该是为了一局输赢,但其用意成器依旧未明,“玉环确不在我手中,既然秘书监觉得是,权当这局是我输了。至于‘疼惜’也说不上,成器不比二位锦做步障、富比邓通,可五百缗我还是有的。”他回道。
      “秘书监连打碎玉笙都不可惜,怎么对五百缗反倒像田舍翁一样斤斤计较起来?”重润终于按捺不住满腹怒火,“腾”得坐了起来,他是少年气性,最看不得二张仗势相逼的嘴脸,“寿春哥的确没有诓你,玉环是在我的手上。”他将那枚镶金玉环往张昌宗身前一掷,转身拂袖而去,一不小心拂倒了架上一只盛冰的水晶盘,溅了一地的碎片与冰雪相混,毫无分别。
      这场变故来得好没来由,重润一走,其余四人皆是意兴阑珊,随便玩了几局便散了。成器、重福借故离开时,张昌宗也未有多加挽留。
      等回到住处,成器方将力士递给自己的东西由袖中取出,仔细一看,却是一枚寻常的金玉带銙。

      三人离开后,张昌宗兀坐于凉亭中,水晶碎片溅了一地,他挥袖掠起一片,日影反照映出了李重润无知无畏的面孔,他一双点漆眸子顿时蒙上一层难以明辨的冰霜。一曲《春光好》自前方凉殿内袅袅飘来,他会意一笑,略微整理了下衣冠,便迈步而去。
      女皇已然午睡身起,衣饰更换一新,面容精心修饰,发髻未挽不经意间透出一番闲适意味。张易之斜吹玉笛,道不尽的风流蕴藉。张昌宗方欲行礼,却被殿中一声声凄厉的鸟叫吓了一跳,斜眼一看,一处金笼内,一只白猫正扑抓着一只鹦鹉,张口欲咬。鹦鹉本已搏斗多时,气息奄奄,声音嘶哑之至,陡然一声尖锐的惨叫仿佛被拉到极高的琴弦,又极快地崩断,独剩下白猫吞吃鹦鹉的喘气声,殿内弥荡开一片说不出的鬼魅。一片羽毛落至张昌宗足旁,倏忽间又不知吹到了哪里。他按下眉目,抑制住自己去窥看那滩污血的好奇心,耳际的笛声却已多了丝颤抖。
      “这都是第几只了?”女皇立了起来,逆光而站。
      “第五只了。”婉儿恭敬答道。
      “才第五只。”女皇失望地叹了口气,转头对张易之道,“五郎已经怕了吗?”
      张易之拱手连道不敢,“怕哪有不敢的,让所有人都怕你也是本事。”女皇悠悠绕过金笼,额间宝相花金花子映得她的面容熠熠生辉,“把这畜生放出来吧,吃了五只鹦鹉,前世的怨恨不知道有没有减轻一些,我还等她掐断我得脖子呢。”女皇轻蔑一笑,显示对某人死前毒誓不以为意。
      笼门吱嘎开启,宫人忙抱出白猫,“陛下。”张昌宗拱手行礼恰迎上女皇锐利的目光。“六郎,今天和他们玩得尽兴吗?”
      “三王都是个中好手,六郎兴尽了,钱也给输得一文不剩了。”张昌宗开玩笑道。
      “自然。”女皇的面容柔和了一些,“朕生养了一帮好儿孙,击剑策马、畋猎玩乐哪样不会,哪样不精通。”张昌宗再欲答些什么,女皇却不再理会他,转身出殿,婉儿急忙迎了上去,二张只听得她低低吟了一句“种瓜黄台下”,如同一阵微弱的风颤不动枝头的花朵。又或许是他们听错了,女皇本就什么都没有说,也再无什么可说的了。
      七夕这日,隆基早早便听见了院外王宅女眷的嬉笑打闹,他微微蹙眉,从床上起身。在穿衣束带、洗面浣手后,他将一枚同心线球藏入袖中独自步出院门。洛阳夏日犹显燥热,但相较前几天却已经好上很多。如是日,碧空若洗、不见纤云,今夜必有云汉贯天、迢迢暗度。
      阿王姊妹众多,不少还是垂髫之年,只得踮着脚尖眼望阿姊们准备今晚乞巧的金针、彩线。阿王年最长,又是仅有的出阁少妇,于是几个妹妹一壁拉着丝线,一壁还不忘挪揄她几句,犹是闺阁之中的天真模样,刚巧说道“怎不见姊夫”的话头上,阿王一抬眼便见隆基走来,眉梢亦不由沾了些许笑意,如玉指尖缠过一道银红丝线。
      周遭一行人见此景亦不禁掩袖而笑,羞赧得阿王缠完一卷丝线方开口道:“大王闲来此作甚?都是还在闺阁中的姊妹,如此实在不便。”
      话甫出口,她身边一正高举丝线、试穿金针的少女忙道:“大王是姊姊的夫君,自家人,有什么不便的?”少女头梳双髻,髻束金环,脸型眉目酷似阿王,正是其姊妹之一。谁知众人一听这话便起了片哄笑,“你才刚许了长孙家的郎君,一口一个夫君的,叫得好生顺口呢。”其中一女掩口笑道。
      少女一听便急了起来,“你还说我呢,前些天又是谁说,阿姊大王的夫妻做得真正羡煞旁人,七夕这日该跟上天讨要位如大王般的宗室呐。”此话一出口,众人间又是一浪的哄闹,阿王、隆基一听也笑出了声来,阿王笑完才想起该有些姊姊的样子,便又随意呵斥了几句。心盼宗室的少女心事被戳,自觉面上挂不住,鼓着嘴气乎乎地立在几案角边,阿王前去安抚了几句,方喜笑颜开。众人这才如此悠闲浮生总是匆匆,几番准备下来,时近正午,阿王打发诸人回去歇息,自己寻了个由头带着侍女阿元,择了处荫蔽继续做针黹。隆基也没和旁人一道走,只待在一旁不言不语地看着她,如此过了些许时候,阿王终于忍不住道,“大王便没别的事可做了吗?”隆基笑了笑,取过身边的一把团扇不恼不怒道:“阿王你热不热,我给你扇风。”
      “三郎。”阿王放下针线,“自家妹妹说话不免口无遮拦,你别见怪。她们关在宅子里久了,好容易有新鲜事,定要说上个十天半月。”
      隆基扇着团扇,“我为何要见怪?他人说我鹣鲽情深,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会气恼?”他一顿,“我唯一奇怪,这些天你为什么都不问问我私跑回来的事,你不怕大家、相王一气之下让我成了不晓得哪处的冤鬼。”
      “三阳宫也不算很远,大不了你趁二位都还不知情的时候再原样跑回去。”阿王打趣道。
      “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我只想知道大家的那群尚宫、女史会将你我描摹成如何模样,一位温良女子偏生嫁了个恶少无赖样的郡王,呜呼哀哉。”隆基说着眼睛一闭,跌倒在阿王膝上,来不及看清那如水双眸,已被她推开,“总胡闹,教旁人看见多不好。”隆基笑着起来,“哪有旁人,阿元吗?”
      阿元脸颊微微一红,阿王见状道:“又胡说了。”隆基却见她额头汗涔涔,忙替她扇风,淡淡无奈道:“令仪,你总是这般。”
      “我总是怎样?”阿王轻抿朱唇,咬断丝线,眼前少年只是微笑地看着她,仿佛要看穿半生似的目光深情而凝重。
      “邦之媛也。”他缓缓道。
      阿王一怔,膝上一方彩绣凤凰于飞的素绢不由滑下了寸许,“胡说,《诗》里暗讽王后的句子是能瞎用的?”
      “我真心夸你。”隆基又摇了摇团扇,午间的风捎带上灼热轻抚脸颊,她又是不语,自顾低首穿针引线,满心情愫只付针下一凤一凰,半晌才开口道,“大哥生辰临近,三郎你的嘉礼也需早些备起来了吧。”
      隆基眸中闪过一丝惊异,“若非你提醒,我都险些忘记了,还是阿王你记得的清楚。”
      “相王生辰在六月,大哥七月,三郎你在八月,几个月一路连下来想忘记都难,你整日记得杂事太多,总不及我这闲人记得好。”她细掠了一眼阿元的神色,又随看了裙下一目,日正上空,足下的阴影也缩成了一记墨点。
      “阿王,你说我送什么?我从未听大哥说起想要什么,他的性子,即便再是如何日思夜想,人前也不会表露半分。”隆基说道,放下团扇去看阿王的一方的素绢,但见一凤一凰栩栩如生,以小粒珍珠点睛,斓羽烂然,日影反照更见其上诸色浮动流转,宛若云蒸霞蔚,凤凰其后绣芙蓉之浦,再未用金银丝线,仅以碧色、翠色及浅粉、退红绣出,“凤凰后为何不绣云气反要绣芙蓉,我瞧着小家子了。”
      “芙蓉并蒂,何况夏季芙蓉最是美好,三郎岂不闻‘月下采芙蓉’之句?”阿王轻抚凤目,目光温和淡然,仿佛除了眼前的凤凰再见不得其他物事。”
      “我只知‘夜夜得莲子’。”隆基凑近她轻轻言语道,“七夕向有妇人拍水弄化生之戏,阿王你不如……以求莲子。”
      阿王脸庞一热,低低斥了句,“好端端地怎又说到那上面去。”再不理会他。“大哥尚未纳妃,不如就送他凤凰于飞,早遇静姝,君子偕老,心意也好。”隆基看着那一方绣彩,不由赞叹不已,复言之前端午阿王手制长命缕之事,夸她一双巧手,织女尤要叹不如。
      “我成日无事可做,除了针黹也没其他消遣辰光的法子。说到手巧,三郎你是没见过豆卢姨的手艺,听说早年在东宫,倒有不少宫嫔向她讨巧。”阿王针下如飞,“凤凰于飞兆头好,可不能用这幅,大哥是明礼的人,虽非叔嫂,也总要避嫌。”
      隆基微微一滞,复又解颐而笑,“那我便和豆卢姨商量,合送一幅给他,装屏风、当衣料都好。”
      “只怕都是豆卢姨的苦劳,你单单落了个名字。”阿王玩笑道。
      “那到时我就再亲打羯鼓一曲为大哥庆生。”他想了想补充道,“大哥最是不在乎这些,心意到便好。”
      “这倒是。”阿王笑了笑,抿出一弯安恬闲淡的弧度,远处又飘来淡淡的喧哗,仿佛一片浮云几乎无声地落到他们的足边,庭院中依旧一派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如此时光在日后长路漫漫间,可遇却再难求。
      “七夕一到,宅子里就这样热闹,待七夕一过,又不知道有多少百无聊赖了。”阿王半是感叹道。七夕之日照例是如此,女儿乞巧拜月,童子举荷叶但道东都旧俗,她看着自己的妹妹便像看往日的自己,说着一样的傻话,有着一样的期盼,以为懂得所有,实则是至死的糊涂人。她想着,却听身旁人一声惊呼,由衣袖摸出一件物什。
      “从哪里得来的?”阿王把玩着那枚同心线球,寻常东西却也做工细致。“没什么来头,随便买的。若不是那商贾一句‘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我都懒得看一眼,和你的凤凰于飞一样,取个好兆头罢了。”
      “卖你物件的商贾也不是个俗人,换我,我也买了。”阿王道。
      隆基面上露出一丝笑容,饶是不该性情的挪揄,“他赶着七夕卖时季货,又不知是哪个措大告诉他‘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念来念去这几句,偏偏就能诓骗住人。”
      “愿人两心相知这不很好。”阿王将线球举至眼前轻轻摇晃,同心结上系了小铃铛,甚是清脆。
      “也就你……”隆基话甫出口,一声熟悉的“阿姊”自身后响起,他扭头一看竟是王守一。两人初遇便徒生不快,性子里又多少都有些心高气傲,于是这几日在王宅中也尽量避开见面的机会,今日看来是避不开了。
      王守一的冠礼定于七夕之后,现今他照梳童子髻,依照七夕旧俗,手举荷叶,渐趋老成的面容却于其装束略有不衬。“临淄王。”他恭敬有加地行了礼。
      “叫姊夫,临淄王反生疏了。”隆基见阿王在侧,言语间不觉多了几分亲昵。王守一“嗯”了一声,又对阿王道,“阿姊、大王是否饿了,倘腹中饥饿不妨用些粥糜。”
      “守一来得及时。”阿王起身,而已呆立许久的阿元一时回过神来,忙上前接过那方素绢,“恰好我也有些饿了。酷暑日子清粥淡食再好不过。”她笑着,拂去了守一肩上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蔷薇花瓣。
      午时,阿王仅用了些粥糜。听见嬉闹,她又闲不住地出院看诸女张罗准备今夜的乞巧,刚巧看见妹妹捧了一碗杂饭,裙边是躁动不安的猞猁果子。“你们再这样喂下去,我怕它真得噎死。”阿王微笑地走了过去。诸人已然沐浴一新,几案、香瓜、甜果摆设已毕,几案旁又置一装水银盆,水上浮有蜡制的化生童子。
      她只当三郎说的玩笑话,不料眼下成了真,窘迫间又有些尴尬,却还是明知故问:“好端端的银盆拿出来作甚?”
      “长孙家”的少女最是憨直,直言道,“七夕节弄化生童子,多子多福。”
      “那你们怎不玩?”阿王轻挑双眉,佯装无知。
      “阿姊已经出阁,我们还待行笄礼,自然不同,这是给阿姊备的。”少女捂嘴而笑,果子借机抓住她的裙裾,引得她惊叫连连。
      “我且来看看。”阿王拿起银盆中的化生童子,蜡制的化生眉目清晰,栩栩如生,手持莲花,咧嘴微笑,“佛经中有波罗奈王纳鹿母夫人,夫人诞下莲花的故事,化生宜子该是出处于此。”
      “阿姊也该如鹿母夫人般早日诞下一位小郎君或小娘子,大王见了定会欢喜。”少女一把抱起果子,许是天气过于炎热的缘故,果子一直呈现出骚乱不安的状态,肥胖的身躯不住扭动,甚至露出了龇牙的凶相。
      “但愿如此。”阿王复将化生掷回水中,溅出的水花沾湿了衣袖,她也恍然无知。自己久无所出,三郎亦未纳媵妾,他人言语她非不知,还道她善妒成性。三郎这次回来怕又是一件明证,近日她动了为三郎纳媵人的念头,但也还只是个念头。

      “阿母,天上真有织女听我心愿?”乞巧楼上红烛高烧,黯淡了一弯清辉明月,楼上楼下诸多宫嫔笑语不止。明娟手拈一枚金针对月而观。她嫌腕上的金钏晃得人心烦,一撩柳色衣袖,金钏直被推至手臂之上,露出的半截手臂白腻如玉,仿佛几日前她送去东宫的泥下嫩藕。
      “这像什么样子?”贺娄氏忙拉她过来放下袖子,“这种料子最不能起褶。”
      明娟推下金钏,隔着那抹碧翠的縠纱,四五只极细的金钏又滑回她的手腕上,“总是莽莽撞撞。”贺娄氏为她理了理袖子,见明娟略有惊恐,又笑着安抚道:“织女就在天上,明娟有何心愿?”
      明娟摇头,“只愿阿母安康。”有风吹过,烛影不定,逐光聚集的飞蛾忽的散开,风渐停歇,又是一片如同白昼的灯火。
      贺娄氏听罢,再无多说,微微俯身抱住明娟,“明娟乖,明娟要不要吃莲子羹,阿母回去给你做。”隔着喧嚣的人群,她看见近处一女子驻足烛前,拔下发簪挑动烛焰,女子身姿窈窕,她认出是上官婉儿。
      她好奇走近,见一滩烛油如红泪般,其间困住了的一只蛾子拼死挣扎,半边翅膀为烛焰烧焦,饶是上官氏如何剔挑,飞蛾也再难存活。上官氏转头便看见了贺娄氏,她一双眸子清寒如水,令咋迎上她目光的贺娄氏一惊,“赞德,那蛾子活不了了。”
      “我知道。失了翅膀,怎么飞出去。”上官氏将发簪插回发髻,“我左右不过赌一把,现在输了。”她眼见烛油中的飞蛾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即命宫人更换了灯烛。
      “赞德乞过巧了?”贺娄氏问道。
      “没有。”上官氏倚栏望月,初七的弯钩清月秀如一吊烟眉,“我不是绫锦院的巧儿,求得了又能如何。”
      “那赞德的心愿?”
      “与尚宫同。”上官氏掩袖而笑戏谑道,她本就生得甚美,平日侍武皇身侧不着脂粉,也仅是今朝七夕佳节梳妆一番:额抹鹅黄,黛描蛾眉,一双妙目于暖气四溢的烛光之下如若两丸水银。那眸中似挟着的不屑令贺娄氏一阵心虚,暗想前日的事情她莫非已知道几分,心下强装镇定。婉儿见贺娄氏全无反应,转而是一串不可抑制的笑声,“玩笑罢了。”
      “我惟愿死于这大好盛世之下,此生足矣。”婉儿抬手直指九天明月,贺娄氏知她不过借着酒劲在半醒半醉间做场疏狂梦。就在婉儿离去时,她的步子开始发虚,手肘一抬整个人靠在栏上,贺娄氏伸出去扶她,嗅到她身上的酒味,“赞德喝酒了?”
      “一壶千金的石冻春。”她疲倦地揉了揉额角,嘴角一抽,推开贺娄氏,自顾转身想逃下这乞巧楼。红白二色绸缎结成的彩楼如何看去都是虚的富贵,待到烛灭烬冷,白的结成惨白的月光,红的冻成殷红的胭脂,浓稠得化不开。
      贺娄氏拦不住她,见她下了楼,心中五味杂陈,道不出任何滋味,轻轻拉近明娟,举目四望,忽然觉得楼外昏黑的天地一瞬间变得明亮宽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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