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作者:安陵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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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少


      山间疾风吹得檐角铁马铮铮铛铛,送来七月植物的草木清香,“行不得也哥哥”是鹧鸪凄厉的长鸣。力士辗转难眠,再难忍受内心汤镬煮水的煎熬,起身披衣欲去寻养父高延福。“啪”地一声,一枚金玉带銙自青衫小衣中拂出,他忙不迭拾起,唯恐这突兀的声响于此月沉星隐的静夜为人听去。
      那着紫袍,束金玉带十三銙的少年正由御厩中牵出一匹千里良驹。服色崭新该是首次穿戴,唯有神都禁中珍贵的紫木芙蓉拥有如此纯粹的紫色,而显然卓绝不凡的少年比花更为耀眼。可惜略带焦虑的神色出卖了他此行的目的,他似在躲闪隐藏什么,以致对掉落了东西也浑然不知。力士知晓自己理应转身离开,不闻亦不问所有,踟蹰再三,他还是鼓起勇气上前,对一年前偶遇的少年拱手长揖提醒道:“大王,您的龟袋。”
      少年猛地低首发觉带上空空如也,来不及反应,一双手已然捧上他失落的金龟袋。那双手长且有力,即可弯弓若满月,亦能击剑拟回雪,再往下恰好对上宦侍闪闪双眸。他一把夺过龟袋,有些心虚。
      “你是力士,那个能百步穿杨的小黄门。”他说。
      “临淄王。”力士拱手施礼,“你叫力士,本王记住了”,他的确没有忘记。
      “这个给你。“少年极快地摘下腰带上的一枚金玉带銙,不由分说塞至他掌中,刮擦得他掌心隐隐作痛。
      少年跃上马背,力士于马下仰视,他们将保持这样的姿态终生。不知是否是胯/下白马的缘故,少年一扫方才焦躁,神采熠熠仿若玉人。
      “本王回洛阳。”少年轻轻的笑声与轻快的马蹄令人力士分了神,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仿佛仅是弹下一只聒噪的山雀或驾驭一匹寻常的劣马。待力士惊觉,人马皆已远去,他想嚷嚷不出声,想说却说不出任何话,猛然握紧掌中的带銙,这不单是赏赐他的物件,更重要的是他被迫加入了临淄王的“密谋”,他必须为之隐瞒。
      少年如何找到离开三阳宫的法子?他可否记得回去的路?若洛阳已宵禁,又该如何?他心血来潮跑回去作甚?力士一无所知,偏偏已成为他的“共犯”。
      困倦袭来,力士跌坐在床上。室内没有点灯,任如银似雪的月华流泻一地。一小弯羊脂白玉于此流动的陆离光晕中,仿若浅泉中一钩新月为水所洗。其上镶嵌的金收敛了骄躁,似被玛瑙石砑光过了一般,竟生出玉的光泽。
      力士小心地将带銙藏在平时搁放杂物的匣子底,等待日后归还的机会。见多了非己有的金金翠翠,就在手中时反没了想占有的欲望,他无端缺失一銙再配上合该是件麻烦事。
      还有,他应在洛阳了吧。

      阿王眉心忽的一跳,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回望一眼窗牖,又是日落时分。庭院内,蔷薇架香花犹在,艳艳的红粉色花朵为夕阳残照,迷离成一带燃烧的玫瑰紫。“阿姊。”王守一轻唤了她一声,被他压在手下挂铃铛的猞猁果子急急地扑了出去,抓着端一碗冰酪入内的阿元裙角不放,“阿姊不舒服?”
      “没什么。”她定了定心神,继续为守一梳理童子髻。“守一再过几天就是大人了呢。”她手握银篦笑着说。阿元搁下酪碗,侍女嬉笑地捉回果子抱给守一。猞猁本是专用于狩猎的猛兽,经人驯服后便是绝佳的狩猎工具,但果子却教阿王养得懒懒散散,眼下正嚎叫着伸出爪子去抓妆台棱。“阿姊。”守一低下头摸了摸果子的毛,迟疑问,“临淄王去三阳宫,您怎没去?”阿王着意看了眼阿元,她欣然会意道,“郎君喝冰酪罢,这待会便热了。”
      王守一淡淡瞥了阿元一眼,似乎没有听见,自顾自地说:“上回我去积善坊,险些撞倒他,那时我也不知道是阿姊你的夫婿。后来见面,临淄王好像有些不快。”他停了停,犹犹豫豫地说,“他该是很不喜欢我,为我冒冒失失跑到他家中。”
      阿王一时语塞,那日守一贸然造访确是无礼在先,但三郎随便打发的态度也着实令她不喜,争执几句后不欢而散。最后他索性一声不响地离开,她独自守空宅百无聊赖,径直回了娘家。“我大病初愈受不得车驾颠簸,执意不去的。”她笑道,别人当她琴瑟和鸣,与临淄王未有过一句半句的口角,殊不知她的夫婿是天子皇孙,有骄傲,有颜面,以往她纵是忍让亦让得心甘情愿,偏生这回涉及孪生胞弟,她不愿再忍。
      “真的?”守一望着阿王,他的眼睛清澈无尘,仿若化生童子模样。
      “阿姊几时骗过你。”她温柔地为弟弟系上带子,无人能相信这二人竟为同日所出的孪生姐弟,她少年老成,而守一真的稚气了。
      “您在家里这几天,下边人都不敢偷懒了。”守一兴奋道,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您若能一直住下去便好了。”
      “王妃。”阿元来到她身侧,含笑展开右手一只鹣鲽纹扇状小金盒呈现于她掌中,阿王难抑内心激动,忙取来一看,的确是自己无意间丢失的金盒子。“哪寻得的?”鹣鲽情深,双鸟凫水,二鱼并行,其上镶嵌的相思豆亦无脱落。“蔷薇花架下。”阿元庆幸道,“所幸今日无人扫花,否则肯定寻不回来了。”
      “我不过偶尔一提罢了。当初只道自己的过失,多费人力也是徒劳无功,不曾想它真的回来了。”阿王止不住的欢喜痴笑,复视阿元,见她唇目含笑,一双鸦髻例无饰品,另有安然雅致之态。
      “此物为大王赠予王妃,于王妃眼中远胜千金,我安能不竭力找寻。”阿元一顿,又道,“我见盒中花已枯萎,便自作主张将盒子清干净了,您切莫怪罪。”
      “怎会?”阿王嗔怪道,复将金盒系上茜红裙带,金红相配,别有富丽之美。起身,间色裙摆对镜轻婉一旋,任茜色裙角划出熠熠的光圈,晚霞入室,在她的玉艳丽色之上晕开绯红胭脂色。又是欣喜的几转,那菲薄得似乎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金光,却在她的裙摆下袅娜旋转,仿佛朵朵次第怒放的金色菡萏。“要是那面大淬银铜镜在便好了。”阿元欢喜地叹息道。
      然而,那年夏季姊姊的得意、年少的欢乐、真实的绮念却始终不能旋入王守一的眸中.面对姊姊的欢愉,他努力保持着缄默,且不明白不明白这种成堆模制的盒子阿姊反倒爱若至宝,辛苦找回来又是为何。平时与他胡闹的一些公卿子弟满袖的小金盒、小玉盒,今日赠这位卿卿,明日送位情人,不过成段露水情缘而已。他懒得多想,索性持匙舀冰酪。

      隆基驾白马疾驰于神都大街上。
      多时几乎未曾有所停留的奔驰后,他已汗如浆出,疲倦非常,仿佛正无知无觉地为胯/下良驹强行拖拉着前行。街上偶有相识的恶少无赖朝他挥手,他只不言不语,沉下面往积善坊跑。坊内十字街两侧,商客的叫卖压价,少年斗鸡分赌资的争执喝骂,玉台柳色深处飘浮的笙歌,夏季洛阳空气内独有的炽热果香,所有声动、一切气息,汇成一疋深色绸缎,汹涌而无声地向四面八方铺展。踏马于此上,胸口窒闷难言,他几乎握不住缰绳,只觉得自己将要跌落马下。
      借着残存的清醒,他回到了积善坊的宅子。出来迎接的奴子、婢女面色惊异,步伐仓皇,见到衣冠不整、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无不如同见到了鬼魅一般。“王妃呢。”他伏着马背,胸口像是裂开似的,趁着旁人答话的空隙,大口的空气被吸入胸腔,反像是吞咽下了灼炙的炭火。那马也通人性,竟能撑下了这许多路。“大王。”奴子见状,忙不迭地伸手去扶摇摇欲坠的他,被他不耐烦地打开。模糊的神志里,他分明听见“王妃回淳化坊了”,顿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狠狠抽了马儿一鞭,胯/下白马低低嘶叫了一声,却没有将他一把甩下,他迅速调转马头,任凭感觉前行,似乎他自己都由不得自己了,好在淳化坊离积善坊不远,就在同一条天街上,他们现今仅相隔一街的槐柳香影,几坊的闾阎争喧。
      他的眼前已然一片模糊,所能感觉到的是纤长袅娜的柳丝拂过他的冠发,断断续续的管弦乐舞刮过他的耳际,流光溢彩的晚霞为天地抹上淡淡绯红,连带着他眼前跳跃的光点亦映上了一圈淡红。他分辨不出自己身处何地,如今又已是何时。夕晖晚照,而夜幕终将如硕大无朋的阴影就此垂覆,教他无处藏身。
      于宵禁前寻到王仁皎的宅子,成为他唯一的企盼。

      食过晚膳未几,阿王又复坐在妆镜台前,手捧卷《世说新语》看了。守一是闲不住的孩子,这日父亲不在家中,他乐得无人管束,在匆匆咽了几口饭后,便搁下竹箸奔到池子边嬉闹。一连几日的大雨弄得池水满溢,池中放养的几对鸳鸯、白鹅趁乱游出池外。宅中奴仆正趁着天晴,抓它们回池子。池子离她的住处倒也不远,隐隐约约的喧腾快乐穿花拂柳而来,越显得庭院幽静苦闷,静得几乎要听见落花的声音。
      忽然,她的心猛地一滞,似被一双手硬生生地拉住,侍候的阿元见她面色突变,急忙关切地询问。“该是累了。”她摆手示意无大碍,只道是去年拖了一个冬天的顽疾发作,无可奈何地放下书卷,想躺下休息一会。
      “阿元,去开一下窗吧,我有些气闷。”开始泛着凉爽的晚风暗度来蔷薇花香,宜人的花香舒缓了胸口的压抑,阿王肘靠隐囊,远望院中一架犹在花事的蔷薇。蔷薇枝生尖刺,人家庭院里绝非首选的花种,受人喜爱的程度尚不如紫薇、凌霄,甚至杨花,她院中的这架还是因为她喜欢此花,父亲特意命人栽种的。
      “王妃现在可好了。”阿元见她良久不语,心中不由担忧。
      阿王笑着自镜台上取下书卷,“好了,好了,如今是真好了。”
      “那我去将那书几拿来,您也看得省力些。”
      “不必,我这样看也不累。”阿王连道不必,正说着外头涌起一阵慌乱的步履声,来人吁吁气喘,虽隔帘亦能依稀闻听。
      “何事?”阿王并未起身,仅是有意高扬声音。
      帘外一时失却了声响,仿佛来人正在为寻找应对的方式而犹豫,左右亦安静下来,目光朝着帘外,一架蔷薇香溢一院。
      “到底何事?”她又问道。帘外踌躇再三,终于给了她最难以置信的回答,左右的目光转瞬收回移至她的身上,她亦不敢相信,转头望向身侧的阿元。阿元身后窗牖中霞光浓紫,紫中闪金,日之将落,照旧是六百声如雷贯彻神都的禁门鼓。
      “临淄王……临淄王来了。”来人如斯道。

      晚风温柔,拂动她的裙角。一向注重仪范的她此刻再顾不上许多,绕廊穿门,帔帛边缘缀的小金铃连带扰扰乌髻上的牡丹花步摇玉珠摇曳作响。额上涔出微汗,她亦无心擦去,心中只被一句话填满:临淄王来了。她不愿去想他回洛阳的缘故,那只会教她无端忧虑,此时,她只想拥有将见所思之人的欢喜。无论怎样,他回来了。
      步至堂上,她没有下阶,端立于户限之内,左右侍人不言不语,偷偷留心她的神色,复而眼望堂下。堂下人似已饥渴难耐,正牛饮般饮着酒囊里的水,不消片刻,原先鼓鼓囊囊的酒囊便瘪了下来,他似乎正想将酒囊随手一丢,手又忽然给收了回去,该是想起此处非自家罢。发髻凌乱、衣袍污浊,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不甚文雅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却也无济于事,滴落下的汗水使他看起来更像是在哭泣。
      他一抬头,便看见堂内袅娜的身影,距离不远却也没有近得能让他轻易看清阿王面上的表情,究竟是欣喜,还是诧异,抑或是不变的平静如水。远方恍如天际飘下的鼓声和在正好奇张望的奴子奴婢的切切私语声,他一概不闻,疲惫的面孔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影。他该庆幸,他们都还年少,他有奔波多时、策马归来的气力,她应有不曾执着礼教的轻松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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