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作者:安陵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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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归


      女皇持奁具治国数载,玩弄权臣于股掌,视佞臣为功狗、弃如敝屣,遂令谋臣俯首,但群臣中内史狄仁杰可算例外。国老受女皇倚重多年,百官莫及,即便当面廷争,女皇也多屈意从之。屡次以老疾乞求骸骨,只是不允。力士早闻其名,在内廷又多次听说他从酷吏手下逃出生天的故事,对这位股肱之臣颇有敬意,初次得见,出于好奇,不禁多看了几眼。见狄公笑容渐渐凝固,道是发觉自己的无礼,慌忙埋首。正行着,一阵香风拂来,原是张氏兄弟施施然走来。
      一番谒问行礼后,女皇提及前日胡僧邀车驾观葬舍利,狄仁杰跪于马前进谏,唯有中道而还一事,笑言:“以成吾直臣之气。”
      “陛下谬赞。”狄仁杰谦逊道,苍老的面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病色。
      “这一路舟车劳顿,狄公可还安泰否?”女皇忧心问道。
      “陛下免臣拜礼、宿直,臣自安泰。”
      一行人沿湖畔朝凉殿步行而去,时近日暮,阳光渐渐收拢了在白日的戾气,堇色的云霞轻柔浮上天际,时有惊鸿掠影划破此间静寂。
      “两年前被杀的孙万荣降将李楷固等,狄公意许朕信之用之,而今果然平息契丹余党。狄公有大功。”
      “此为陛下明断识人,臣何功之有!”
      “虚话太多了。”女皇一笑,“有无功劳,朕心里清楚。”
      垂拱元年,她扶植阿史那元庆、阿史那斛瑟罗分为西突厥兴昔王可汗、继往绝可汗,罢弃安西四镇,本欲令唐军就此退守河西,谁知吐蕃趁机大举进兵西域,至今仍为一患。更不曾想,契丹李尽忠、孙万荣叛乱,讨伐有功的□□默啜,反过来乘人之危,要求归还河西降户。后更以“于我蒸谷种,种不生,一也。金银器皆行滥,非真物,二也。我与使者绯紫皆夺之,三也。缯帛皆疏恶,四也。我可汗女当嫁天子儿,武氏小姓,门户不敌,罔冒为昏,五也”大举兴兵,尽杀赵、定等州男女万余人,杀掠不可胜计。现今,默啜身在漠北,拥兵四十万,据地万里,甚轻中国。
      自大帝驾崩后,唐、周每每对外用兵总至数万,却又屡次惨败。与太宗时期,李靖、李绩奇兵突袭一举灭亡□□,就此四夷俱伏,共举皇帝为“天可汗”之纵世伟业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上月,女皇改元久视,取久视四海意,然去天册金轮大圣之号,以明心志,其渴望创立功业之梦渐成泡影。
      “吐蕃、突厥不可轻视。如今契丹这般的蕞尔小国也需倾国之力平定,过往百年,四夷何曾如此嚣狂,实朕之失误。”
      “陛下。”狄公正欲启口,被女皇摆手示止,她对女史道,“去请太子上来。”
      紧随女皇的二武疑窦丛生,很快带到的李显也是不知所以,还是狄仁杰立刻行下的拜礼让他脑子顿时清明起来,以拱手回礼。
      “国老莫拜,国公拜,朕亦身痛。”
      狄仁杰起身,感激欣喜溢于言表,“太子,明日之君王。臣非拜太子,而拜一国君主。”
      女皇直视太子,恢复了强硬的态度,“国公系王佐之才,太子当遵之如师。朕百年归老后,望国老可以辅佐朕平庸的儿子。”她诏李显回京,册为太子,但如此明确储君地位和让位的决心却属首次。狄仁杰闻言,连呼“死罪”。
      是夜,设宴三阳宫,女皇、太子、随驾宗亲、臣子把酒甚欢。

      鎏金卧龟莲花朵带五足银熏炉内心香微燃,李显看着一缕馥郁由实化虚,亦真亦幻散入神魔难辨的阎浮提世界。疲惫至极的韦氏依靠着一只棣棠色暗纹隐囊,对镜描眉梳晚妆。她在二十年前做太子妃时,就是难见的佳人,眉如远山目胜秋水,在房陵受了十四年的风霜,眉目增了凌厉气,反令人不敢直视。
      李显偷偷瞥了眼妻子,见韦氏侧面,鼻梁秀丽、颧骨微高,义髻为她摆脱了稀发的窘境,不甚明亮的烛光巧妙地遮盖了她的衰老。仿佛犹是长安深宫不知愁的少妇,拉住他的衣袖,嗔道“三郎,为妾添画梅花妆”,或取一双嵌宝玉臂支,笑吟吟道“三郎,这可好看”。竟有那么一瞬,他疑心他们将青春永驻。
      韦氏取下义髻,试着不去理会稀疏的发间星星斑白,在韶华不再的脸上细细扫过一层薄薄铅粉,“今日大家许您帝位,是件好事。可为甚又要重提重润、永泰的事情。”韦氏拈起一支珠钗缓缓插入发间,“重润是急躁了些,武延基就没有一点错吗?”她膝下仅重润一子,自然疼爱若宝,往往不由自主地偏向儿子。
      “大家也叫武三思他们管教延基了。”李显说,“本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至多算闺中不睦,闹得大家都知道了,活生生地被人看笑话。”
      韦氏一听有些不悦,转过身说:“大家怎么会知道自家人里混了外贼,能不算笑话。”
      李显不解,忙问何意。
      “重福的妻子是张易之的外甥女,和面首家攀亲!”韦氏早对这桩姻亲深为不满,“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告诉二张。”
      “陷害我们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李显连声否认,“我倒怕重润上回拒绝为张昌宗让道的事情会令他们衔恨于心,二张睚眦必报的脾气让我很不安。”
      韦氏放缓了动作,面上呈现出忧心,“这孩子为何不能忍一时之气。大家命张昌宗奉上珊瑚作为赔罪,到底是虚以委蛇。”
      “不过临淄王也曾经斥责武懿宗,不也平安无事么?”
      “隆基那年才九岁,九岁如此是英果。重润已经十六岁了,再这般便是狭促了。”李显紧缩眉头,“我已经受过苦果,难道我的儿子也无法避免?”
      “应该不会出事。”韦氏回答地犹豫不决。如同虫豸地在房陵苟且数年,苦熬回京又是一条艰难长路。太子就算真的登上帝位又能如何,狠下心肠剪除武氏,将利刀指向自己的家翁、女婿,便宜真正狼子野心之徒?何况皇帝这些年营造佛寺、大兴土木,边疆吐蕃、突厥虎视眈眈,人人称颂今上为旷古明君,可只这两条,又明在何处?太子接过的只能是一片亟待解决矛盾的疆土。

      “殿下、太子妃。”忽然,韦氏的乳母王氏怯怯上来,行了个叉手礼,“外头来了宫娥,说奉了大家旁贺娄尚宫的令,送东西来。”
      “哦?”韦氏眉心微动,目光与李显交错片刻,理了理衣衫,见无碍,才道,“要她进来。”
      明娟小心翼翼地捧了个乌木漆金食盒入内堂,见太子妃跽坐榻上,发髻端正、一丝不乱,抿紧双唇,圆领碧罗窄袖衫配水蓝色绣芍药长裙,轻容纱帔帛覆盖双肩、双臂,太子把玩穗结,秋香色流苏收拢复散开,下头的琥珀坠子打秋千似的晃。
      明娟放下食盒,恭敬地行了跪礼。韦氏见她穿着显然高过普通宫人,尤其手腕上更戴了三四只细细的金钏子,但十来岁的年纪又不似供有内职的女官,便问:“你在尚宫局供职?”
      “是。”明娟回答道,“奴婢是尚宫的养女。”
      韦氏与李显极快对视后,说:“尚宫?”
      “尚宫让奴婢送来鲜藕和鲜莲子。”明娟感到韦氏锐利的目光正在自己脸上流离,越发不敢抬头,到最后已经声如蚊讷。
      韦氏的侍女会意,将食盒捧起放在了榻上的小案上。盒中莲藕尚带腥土,莲蓬四围的红色莲瓣有露水滚落,似乎刚由枝茎上采下,其余空隙让密密荷叶塞满。
      “尚宫说,这是红荷莲,白荷藕。”明娟见韦氏半晌不语,还道她对莲藕不满意,就补充道
      “红荷莲甜藕淡,白荷莲子甘甜、藕淡无味。”韦氏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复而扫视明娟,“你回禀时,说贺娄尚宫这番劳苦用心,我与殿下必定不忘。”
      明娟连声诺诺,左右亦被太子夫妻二人屏退。
      李显随手剥开一个莲蓬,“三阳宫里又没种莲花,她去那里寻来的,真难为了她。”
      韦氏由荷叶下掏出一枚心形花笺,展开,“还派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来送。”
      “是什么事情?”
      “没什么重要的。陛下大概会在八月还宫。她让我们早做准备,一旦回去又怕是诸事不顺了。”韦氏边说,边从妆台上的小奁里取出火石,一缕青烟下花笺顿为灰烬。

      金刚手中提一盏绛纱小灯,侧身为成器引路。月升中天却蒙在薄薄的云霭之中,宛似一丸晕开的水银,几只老鸦栖息在梧桐树上哑哑聒叫。李旦好静,住处也择僻静的院落,怕成器不识,故还派了金刚来引路。
      “相王所为何事。”父亲极少特意寻他们说事,他喝又了些酒,被凉风一吹,头有些疼,本想早早安寝。
      金刚迟缓道:“无甚要紧的,具体奴婢不清楚。”
      成器知道强问也问不出什么,笑了笑便低头盯着靴鼻,浸淫在自己的心事里。
      一架孔雀步障停在成义夫妻居住的院外,蹙银的孔雀引颈收羽于水蓝锦之上,长尾半隐在牡丹花丛之后,数朵牡丹花皆由百种色丝线挑出,花蕊为小粒珍珠攒聚而成,孔雀羽毛上缀有指头大小的珍珠,整架步障荧煌炫目,除了太平公主,谁又敢在女皇面前使用如此奢华的物事。
      随女皇来三阳宫的女眷并不多,相王、太子的女儿一个都不曾跟随,除却女皇身边的侍人、太子妃、太平公主,只有成义带来了王妃。起初他们猜测有妻室的人里,三郎和阿王定是同进同出的,谁料最后阿王没来,老实的成义竟带上了妻子。禁不住隆业、隆范的追问,成义急忙解释说:“我以为三弟媳会来,不叫上王妃总说不过去,结果竟是这样。”无法,只能为他们二人独辟一处,其余四兄弟同住一院。今夜太平公主前来该是找衡阳王妃说话解闷的。
      成器见步障上孔雀栩栩如生,双目取银丝点睛,珍珠为瞳,心有所感,提起了高祖雀屏中选的一段佳话。
      这同样是金刚听过无数次的故事,他想了想说:“奴婢以前总想幸亏是高祖雀屏中选,要是个贩夫走卒、商贾之流射中孔雀眼睛,神武肃公会许太穆皇后下嫁么?”
      成器听他话里透着几分呆气,却也有道理,只得笑着说了句:“痴汉。”

      李旦许成器入内时,正跏趺于佛龛前,龛中佛像宝相庄严,似与凡尘无关。他年轻时偏信道家的清静无为,王妃却是虔诚的佛祖信徒。这些年来,清静无为仍信着,竟也不知不觉地相信佛家因果轮回,仿佛这间一重总有他再难看透的迷雾烟瘴。又或许,他什么都不信,只为人存活于世总需有一件令自己忌惮的事。
      “父亲。”成器待李旦示意方才坐下,因是父子私下独处,也未像平常一样呼其王号。
      “今晚宴饮,武三思与我叙萧史弄玉召得龙凤一事。”李旦说,“他说,他愿为秦穆公,大郎你可有心为他家萧史,龙凤和鸣。”
      成器一听,不怿说:“他为穆公,置父亲于何处。方城县主既许崇简,他又想做您的家翁。且武氏诛我父族,灭我母氏。”
      李旦转着手中紫檀佛珠,“就知道你不会同意。”他凝望佛前香烟,又道:“我说,你已和元氏女行聘,不可能退亲。”不顾成器诧异的神色,他继续说了下去,“原本只有些眉目的事,看来要快了。她是魏拓跋氏后裔,父、祖在地方上担任别驾、司马的官职,和两京没有太多瓜葛。”
      “可隆范不是快要娶韦家的女儿了。”成器担心父亲会依照兄弟的行第顺序举行婚礼,让为养子婚事操心许久的王氏不快。
      “隆范的六礼办完,至少是来年年初,到时若想与元氏行礼,筹办完最快也到年底了,无需担心。”李旦说,“见过元氏女子回禀的人说她娴静少语,长期在地方州郡生活,反没了京城女的矜贵气。”
      “您选的总是好的。”成器对自己没有听从寿昌之言早日纳妃,如今令父亲陷入尴尬的轻率举止深感后悔。
      “即便你答应,我也会婉拒。我们日后的光景决不能被武氏摆弄。”李旦道,“也因此,尽量为你们择世家为姻亲。三郎娶了太原王氏的女儿,四郎与京兆韦氏定亲,阿华会入荥阳郑氏。”
      成器看着父亲,不发一言,想到那位几近一无所知元氏女将成为自己的妻子,心中难辨喜伤。发现手旁香炉香雾渐淡,李旦起身取火箸细拨香灰,又是一漫漫长夜。

      成器回院时院中一片狼藉,空莲花银酒尊摔在地上,彩漆羯鼓东倒西歪,一对黄木鼓槌赌气似地甩在鼓边,宫人、内侍正忙着打理空地上被丢掷碎裂的鲜果。他险些被一只该是承装瓜果的银盘绊倒。
      “大王。”几人见成器回来忙行礼。“这是作甚?怎么乱成这般模样。”由是夏季,摔碎果子掐出的汁子开始散发出酸腐气,仿佛水草丛丛缠绕于身。
      几人踌躇半响,一位年老的内侍上前步道:“嗣雍王和临淄王下棋,下着下着就打起来了。”守礼不拘小节、做事随便,三郎绝不会意气用事,当中该有些缘故。
      成器皱眉负手入内,看见隆范正死命摁住隆基,隆业执壶往他口中灌醒酒汤。隆基双颊酡红,冠发凌乱,满口胡话,似已神志不清,摆手一挥,丢下鸟衔花锦枕,案上棋枰连同黑白棋子雨打芭蕉地摔,。他似乎被隆业灌得太厉害,又吐了不少,三人绫袍上染了深色污渍,俱是狼狈不堪。
      “守礼呢?”成器上去要接过隆业的壶。“已经送回去了。”隆范本就筋疲力尽,回话时分了心,隆基趁机而起,“咣当”甩落烛台,惊得成器慌忙踩灭火烛,隆范翻身连忙压住。
      “两个人喝醉酒下棋,三哥输了不服,又说要比打羯鼓。打完就成这样了。”隆业用手背抹了把汗,喘气道, “雍哥、三哥后来斗红了眼,谁也不服谁,索性打开了。盘子、碟子、酒壶、果子,抓着什么扔什么。雍哥说他要去四叔跟前告三哥一个忤逆兄长的罪名,三哥梗直脖子叫他尽管去,不就一顿竹板的事。雍哥一听来了气又说明天非回洛阳不可,让弟媳治他。三哥顿时大怒,说竟敢拿女人来威胁他云云。”
      “至尊、父亲面前怎敢如此造次。”成器眉峰皱聚,“学礼乎?学诗乎?”
      “礼法岂为我辈而设。”隆基摆手梦呓道,不再挣扎。隆范如释重负地放手,几番搏斗下来,他颊泛潮红,背部衣袍为汗濡湿紧贴脊梁,便脱下袍子露出件白汗衫,“看来三哥神志还不算糊涂。”
      “居室这样散乱,大哥今晚不妨去我们那里睡罢。”隆业说,“我出去叫几个奴子将这里收拾干净。”成器摇头说:“三郎怎么办?夜已深明日再说,别教父亲、至尊知晓了。”他又道,“我便陪三郎一夜,你们先去睡罢。”
      隆业、隆范静立久顷,见隆基已然酣睡,却还在嘟囔着话语,“大哥实在辛苦。”“你们忙碌了这多辰光,快回去。”成器看二人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硬下声音道,两人这才拔步离开。见隆范、隆业处的灯火黯淡,他长舒一口气,打开扃闭的窗牖,夜风呼地灌入衣袖,室内也无方才的沆瀣之气。他转入猎人射虎蜡染屏风内,扶起沉睡的三郎,拿出其身下垫的一只酒囊,“不显咯么?”,一摸凉簟尚干,遂安下心来。成器撤去床榻小案,拾起散落一地的黑白棋子,想起自己今日竟也做下这繁琐的妇人杂事,反倒觉得好笑起来。
      又取出一对镂空花鸟熏球,打开香球,点燃香饼,待飞香纷郁,成器垂落纱帐,和衣在三郎身旁躺下。在不明烛影的映衬中,他的双眸凝视帐外袅袅轻雾勾勒出的奇妙线条,庞大的龙躯暗夜潜行,有烟视媚行的飞凰紧随,飘渺无踪的蜃景楼台一触青纱即坍圮无踪。忘了是谁告诉他大海中的龙春夜会潜上海滩,次日渔人便拾起它们吐出的口涎,可鬻得千金的香料名唤龙涎,它点燃后飞升的翠烟甚至能用小剪分为二缕,因为龙涎拥有蜃气楼台的余韵。该不是父亲,往日在东宫他更愿与笔墨共处而不是孩子,乳母笨嘴笨舌愈不可能,只有母亲了。确实是母亲,似乎连思念都是罪孽的时候,成器开始学会间接地描摹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钗环脂粉、绮罗绫纱、螺钿八角花镜、双鱼玉香囊,每日翻阅抄写的《女则》、《女诫》,所有在人世存在过的鲜活痕迹为父亲刻意抹去,“你们的母亲在黄泉该保持命妇的仪态。”成器理解他,迄今敬他犹若神明,不允旁人诽谤他半句。他独独害怕,一朝这为人子思念伸张到大白于天下的机会,他是否已记不得生母的半分样貌。
      “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若子逃逝,虽忆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成器喃喃自语,睁目起身,天似未大亮,屏风内的光亮仅能勾出物什的轮廓。他如从水中缓捞起一轮冰魄般将香球移近,轻轻贴上面颊,似在追忆它的余温。球内香饼炭火犹存,锁了整夜的暖香于他鼻下妩媚轻舞,若摩登伽女柔软丰腴且富于情欲的手臂欲将阿难置上破戒险境。“阿王……”三郎伸手抓住了成器的手臂,很快又翻转过身体沉沉睡去。
      成器面上浮现了浅浅笑意,放开香球,球上系的链子倏忽被拉紧,顺势摇晃了几下。更换所着长袍后,他转出屏风,不急于唤人。他找到鞶包,取了一些檀香在绿釉莲瓣蟠龙傅山炉中点焚,后跽坐于窗边借天光抄录佛经。他自小跟随信佛的母亲礼佛,佛法典籍熟稔于心,昨夜似有所感,“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只恒精舍,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人五十人俱……”自今晨笔下流出。
      天光转明,纸面上的光圈逐渐扩大最终将之覆盖,最终连纤如发丝的乌丝栏也为阳光照耀得无比清晰,成器下笔自然更加流利。窗外植有几株合欢,叶翠如华盖遮掩为烈阳照出些许焦黄的粉羽状花瓣,若花了妆的美人急寻团扇遮面。他幼时宅中亦植种过合欢,那时尚不知它还有如此旖旎美好的名字,只觉得它仿佛四季都在开着花,有风无风都在落着花,掰开花丝一定会有耽于花蜜的小虫慌不择路地爬出,吓得寿昌哇哇大叫。清风拂叶沙沙的微响有如情人间的絮语,那声音与儿时记忆重叠竟一分不差。忽然,他听见屏风内传来声响,知晓是隆基起身了。
      “大哥起得早。”隆基走出一眼便看见案几上一沓已抄录完毕的佛经,“昨夜委屈大哥了。”
      成器搁下玉管笔,“我无甚,只怕父亲知道动怒,他在你都胡闹,平时洛阳城里指不定更厉害。”
      “知晓便知晓,雍哥不说,那班宫人嚼舌头迟早也会嚼到父亲耳边。”隆基揉揉额角,昨夜酒醉太深,现在头仍隐隐发胀,“这回没有阿王代我受过,我心也安些。”又无奈道:“父亲总拿他人威胁我们。”
      成器知道他指的是以往他们犯错,父亲绝不会对他们严厉处罚,却是找他们身边亲近侍人代为受过,隆基犯事,阿王就要准备抄写《孝经》若干了。他们早早出阁开府置官僚,而后大周立,复入宫,虽居东宫却与父母分隔二院,如隆基、隆范、隆业甚至不曾享受过承欢膝下之乐,直到最后几年女皇心意渐定,方得与父亲频频相见。父亲于更多孩子而言仅是模糊的影像,他的好、他的关切都是不清的。
      “她若来,你定不敢如此。”成器开玩笑道。
      “我连来三阳宫的事都没告诉她,她怎会来。”隆基面上有些晦暗,“那天我们回去撞到的孩子,大哥记得否?竟是来看她的弟弟。我本对这孩童印象不佳,在家里遇见,岂不大吃一惊,况且还随意进出王宅女眷处,不免为此争吵了几句,之后便互不理睬。”他凝眸于屏风上猎人射虎的图案,“她病刚好,我本该带她到这避暑,眼下却将她丢在火炉一样的洛阳里。”
      成器没有插话,静静地听他说下去,“王守一七月行礼,我要回去。”他说。
      “至尊在此,你一人跑回去像什么样子。”成器一惊,初听咋觉不可思议,“武家人在,你怕他们没有说嘴的地么?”
      “三阳宫离洛阳差不了多少路,我白天回去,兴许晚上就到了。”隆基抿紧双唇。
      成器下座,“万万不行,回去也要有由头,至少先知会父亲一声。”“父亲不可能同意的。”隆基道,“在这里看男宠、武氏苟合?我不如回去图清净。”
      “大哥怕那人动怒么。”见兄长沉默,隆基继续道,“她只会为她的儿孙图谋政事而雷霆大怒,我沉湎女色,有何忧?”
      成器依旧坚持,“无论怎样,先告诉父亲。”隆基不语,两厢目光交错许久又转开,风吹得案几上的纸肆意飞下,一张飘到他的脚边,被他拾起:“我便不回去了,大哥只当听玩笑话。”成器看了他一眼,弯腰整理乌丝栏纸,隆基亦帮忙压上镇纸。
      此后几天,成器对隆基几乎寸步不离,以防他偷跑回去,他也不再提起要回洛阳的事。那日醉酒斗殴,父亲刚知道时极是不快,却又很快被太平公主的三言两语化了开来,成器想堵总不如疏,还是寻个适当的时机请太平公主帮忙为好。
      未料,变故竟来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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