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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林念初这顿午饭吃得相当狼狈。
从儿科走到医院对面知味楼的一路，凌远的手机响了三次，每次他还没有把手机打开，林念初就急急忙忙地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打开查看是否护士因为小小哭闹而找自己―――他俩的医院专用线手机本就是完全一样的型号，完全相同的自动设定铃声。林念初第三次听岔，拿出手机之后又合上，放回手袋之后，见凌远上下打量着她，有点窘，忍不住地陪笑解释道，“今天接的这个孩子她。。。”
“是你救命恩人的闺女，是个没娘的可怜孩子，特别喜欢你，特别依恋你，特想就让你当她妈。”
林念初听了他的抢白，从背脊到脖子俱都僵住。
数月前，秦海峰对自己的追求，凌远自然看在眼里，当时便没少了拿来打趣玩笑，常以‘救命恩人’讥刺，只是当时，自己与他尚且没有走在一起，他不便名正言顺地恼火，她也早习惯了他自来的言语刻薄，并没有上心。
然而此时，自己努力地放下对秦小小的不忍担心，简直是违背了自己多年来做儿科医生的习惯，只为了哄他高兴，竟还是个招他不满，惹他讥讽的结果，那一瞬间尴尬委屈冤枉难堪瞬间涌上来，不但后脖子发烫，手指尖发抖，居然眼泪在眼睛里迅速地打了个转儿。
亏得此时，已经到了饭馆门口，凌远跟着领位小姐往里走了，并没看见她的神情，而她，却也在不到半分钟的工夫，迅速地调整了情绪。
凌远一贯如此。嘴巴刻薄性子别扭并非从今天开始，尤其是越在意的人和事，越别扭，既然早就知道他，又何必从今天起，同他计较。
更何况，凌远说的刻薄话，左不过也就是实事求是，他也确实有足够不高兴的理由。
林念初想及此，忍不住地苦笑，既然在周明已非爱人之后，对他一切不够温柔的实事求是全都理解，也确乎有过‘何必当初’的感慨，如今，当凌远成了爱人，已经37岁，离过次婚的自己，既然终于是把持不住想要这有人相伴的生活，那么自不要重蹈覆辙，拿出那颗属于20岁少女敏感脆弱任性的心来，不知不觉就对他比从前提高了要求。
在餐桌旁坐定，翻开菜单时候，林念初已经是一脸平和。她仔细找对他口味又清淡温和的菜——他肠胃一直不好，对食物的热情不高，对精致又十分挑剔，点到他能接受甚至享受的饭菜，特别难。
点了杂菌鸡汤，清蒸鳜鱼之后，林念初抬头问他，“丝瓜要蟹粉的还是清炒？”
“还是清炒吧。蟹粉做不好的话，会有腥味。”见他不答，她继续说道，又加了芦荟绿茶，之后小姐微笑着将菜单收走，一会儿，就上了茶。
凌远拿着茶杯低着头的时候，有那么几分不自在。
其实从刚才话一出口，他便已经懊恼地想自扇两个嘴巴。刚才见到李波在儿科，得知这个林念初刚刚接手的重症肺炎的小病人，就是不久前追求林念初的海总心内科医生秦海峰的女儿时候，心里本能地，就别扭。
在此之前，秦海峰三天两头带着女儿找林念初时候，这司马昭之心，便是路人皆知，连一贯木讷的周明都不能相信他只是为了女儿找‘林医生’了，唯独林念初却相信他实在是个尽心尽力的，发愁到了为女儿‘四处乱投医’的焦虑父亲，加上这父亲曾经是她病重时候的医生，也算‘有恩’于她，于是，全心全意地帮忙，自己不懂不确信的，甚至查资料，找儿童心理学的专家咨询。
总算，是李波知道凌远对林念初的执着，在瘟疫中又曾与林念初共同隔离在急救中心，明白她对凌远的‘不同’，于是以儒雅斯文著称的医疗系统第一帅哥，难得地耍宝胡搅合了一次，使得秦海峰不得不坦白了心思，林念初才大梦方醒地明确拒绝。
这段插曲，本来在林念初明确跟他说了不可能之后，已经结束，没想到，结束的却不彻底。
该被父亲百般爱护心疼的女儿，重病，当街晕倒，被路人送到医院，至今，亲人还没到。
林念初向来心疼孩子，对秦小小，更为以前已经有了感情，特别挂心，其实凌远完全理解，只是本能地不爽秦海峰对她的心思。。。便就忍不住地冲她发作了。
发作之后他立刻后悔，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直到面对面坐下了，他才酝酿好，准备继续无赖地以玩笑“我吃醋了，醋上头，ｐｈ值改变，电解质失衡，乃至脑残”来胡扯着道歉，却见她一脸平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在他刚说出这话的当时，她明显地是恼了。
那么此时，这是哪里来的大度温婉，温柔平和？
也是，林大夫对外人，向来是温婉大度的典范。曾经的任性撒娇，或者说最本能的真心，原本也只有在周明一个人跟前发作。不必上心的人和事，自然容易淡然平和。她与周明离婚之后，也有过工作上的合作，也有意见不和时候，她却非但不会象从前一样较真恼火，尚可帮助周明，与患者家属沟通。彼时凌远曾开玩笑问她，是不是离婚了才发现真爱？要不要回头，林念初呆怔良久，答，期待值越低，越容易平和，越能站在不同角度。。。脾气，任性，较真，都是对爱人的，只是对爱人的。
只是对爱人的。
也是，这么多年来，她爱的是周明，念的是周明，让她哭让她笑让她可以蛮不讲理的是周明，但是对他，从来都比对周明大度宽容，温柔和气。
因为，她其实从来只把他当个不懂事的小弟弟。
凌远心里越发别扭，只是，别扭归别扭，却也还是不甘心；他停了会儿，努力平静了下情绪，深呼吸一口，伸手拉过她手，“念初，你什么时候对我生气，就大可发脾气骂人，打人都可以，我有时候，克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她低头，垂下眼皮，“得了。我又不是小姑娘了，已经奔四的人，哪儿还有那么火爆脾气和脆弱神经。”
她的脸上，是无奈的表情，无奈得有些苦涩。分明是，不甘心，却认了命。
这样的表情，让凌远的别扭，变成了带着沮丧的郁闷。
难道这18年等待之后的牵手，于他，是最大的幸福，于她，却只是历经了真爱变成无奈之后，将就的认命？
凌远木着脸僵着的时候，汤上来了，服务小姐带着职业的笑容给他俩分别盛了汤，这会儿，手机再度响起来，凌远烦躁地掏出来打开，却发现，这次是他听得岔了。
林念初足愣了有半分钟才接起来手机，果然是急救室的电话，看护秦小小的护士小宇在电话里炸咋呼呼地说道，“林大夫，可不得了，秦小小的奶奶到了，好大的气派，带着海总的大夫说要转院，还带了２个警卫员。那个，国际友人顾小姐一看到老干部，上来就质问为什么疏忽照顾儿童，老干部根本不理她，警卫员就上来了，她跟警卫员。。。”
“让他们不要在病区里吵闹，”林念初皱眉打断，“不要影响其他病人。”
“李副院长把他们都请出去了，可是小小听见了她奶奶的声音，就开始尖叫，又哭又闹，刚才还好好的呢。小小说。。。”
林念初闭眼托住额头，“怎么了？”
“唉呀，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小小说她奶奶赶走的她妈妈，现在又要让她爸爸不要她，说她们都是坏女人。小小使劲哭啊哭，一定要找你。。。”
林念初烦恼地揉着太阳穴，不由自主地瞧了凌远一眼，见他沉着脸，那小碗的汤还没喝了小半，菜还一口没有动，她暗自叹了口气，低声说，“你尽量安抚她。不行把护士长叫来，她对小朋友有办法。如果检测数据有起伏，叫杨副主任或者谢主任。我２０分钟之后回去。”
说罢，服务小姐也已经把菜上齐，她才要挟菜，凌远已经把筷子放下，对服务小姐说，打包，结帐。
她愣怔地瞧着他，才要说话，他平淡地道，“林大夫，首诊医生负责制度。如今既然病人的监护人已经到了，你确实有责任尽快回去，解释病情，讨论下一步处置。这本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从前的１０多年中，我想你也一直如此，我不太明白，你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是因为什么？”
林念初足足有半分钟，一动不动地盯着桌面，如同石化一般，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而后，在服务小姐把帐单放下，想要收桌上的菜，却停住，有些犹豫地问，
“菜不合您们的胃口？还是。。。”她的神色有着明显的担忧小心。
凌远皱眉，这个当口，再被人罗嗦，心情越发烦躁，把钱放在帐单上，没有搭理她的问话，那服务小姐却还是没走，抓着帐单，茫然傻乎乎地站着不走，林念初这时抬起头来，冲那服务小姐温和地笑道，“不是。恰好医院急呼，我们需要立刻回去。麻烦你快一点。你们这里环境很好，菜色也漂亮，现在的服务比从前更好了好多，等下次时间宽裕了，一定再来踏踏实实地吃一次。”
“好好，”那服务小姐赶紧点头，仿佛终于放下了心，神色间竟是立刻放松自信起来，很熟练地胳膊夹着帐单，一手托着汤，一手却巧妙地架起两个盘子，苗条的小姑娘，纤细的胳膊，双手托着这些盘盘碗碗，却托得平稳，又快又稳地朝服务台去了。
这时，林念初收回目光，对着凌远凌远说道，
“凌院长，您大概有点误会，我想解释一下。今天收治的患儿秦小小，虽符合重症肺炎诊断标准，病情急重；但是经过急救车上以及抢救室中一系列的处置，在我离开时候，各项生命指征已经平稳了。我们科本着对患者安全最大程度负责的方针，在接到求助电话的时候，就安排第四年住院医生陈飞随车前往，小陈是秦小小的首诊接诊医生，现在依旧在病区，安排检查，随时观察孩子情况，负责护士小张，也被要求不离开急救室。我作为负责指导急救的副主任医师，照规定，循惯例，当孩子生命指征平稳，是可以离开病房的。当然，如果孩子的病情出现变化，主负责指导首诊急救的医生需要立刻赶回。现在，患儿只是因为特殊的家庭问题，情绪不稳定，病情并没有不稳定，我刚才据此状况认为，我没有责任需要立刻赶回，所以交代下属，密切观察患儿各项生命指征，并请护士长帮忙安抚患儿情绪。”
“至于对患儿监护人交代病情，以往类似情况，确实是主负责抢救的高年主治或者副主任来交代，但是今天的情况是，在急救告一段落的时候，监护人并未到达，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没有前例来让上级大夫等到监护人到达再离开，我想，监护人可以向主管大夫询问病情，如果有问题，应该耐心等候上级大夫回去。”
凌远动了动嘴唇，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当然，您是我上级的上级，可以根据特殊状况作判断，对我提出要求。所以。。。我接受您建议，立刻回去，照顾患儿情绪。”
说到这里，服务小姐已经打好包找好钱，快步走来，林念初停下，那服务小姐恰到好处地微微鞠躬微笑‘谢谢光临，欢迎您下次再来，如果对我们的服务有什么建议意见，欢迎您提出。谢谢。’
这通不合时宜的罗嗦让凌远越发烦躁，看也没有看小姑娘一眼，林念初瞧着这张年轻的，不过１７，８岁的脸上恭谨的笑容，心里居然有些恻然的感慨。凌远自然不会明白，对于这个外地小姑娘而言，这份在他眼里恐怕连职业都算不上的端盘子冲人微笑的工作，就是她给自己赢得基本生活权利，乃至尊严的唯一基础，也是今后一切其他可能的起点，而作为新人，一个顾客的投诉，就可能断送了一切。对于只喝了半碗汤就烦躁地要结帐走人的顾客，如果不是菜不合口，很可能是对服务有着她所想象不到地不满，这，怎么可能不让她诚惶诚恐。
凌远是不可能明白的。他的生命中有许多的艰难，却从来没有包含过这种卑微；林念初原本也并不明白，然而却就在此刻，被面前，固然是爱人，却也是上司的上司的凌远，很‘领导’地斥责自己的工作态度，让她有了意想不到的惶恐紧张，于是，竟然对这个小姑娘的心思，心有戚戚。
被他一棒子敲过来的时候，她甚至来不及去分辨他是说气话还是再一次地实事求是，固然明白他不会真去儿科追自己的责，却怕是自己真昏了头，竟然拿工作的事情，来做感情上的妥协。
这一瞬间，她有种巨大的恐惧，脑子里想的就是，自己本是个蠢人，许多事，做不好；感情再宝贵，没有了，也还可以生活，而这份工作，如果也搞得如感情一样一塌糊涂，自己当真再也不知道该如何生存下去。
那一篇解释的话就自然而然地出口，然而说完，猛然看见凌远有些无措，欲言又止的神色，她又有些茫然。
林念初对小姑娘微笑说了谢谢之后，站起身，凌远沉默着提起来打了包的，几乎没有动的菜，跟在她身后，出了店门，两人一直快步走到医院门口，林念初往妇儿搂的方向走去，外科楼的主电梯在另外一个方向，凌远站在当地停了一会儿，看了眼表，过了几分钟，待她已经进了电梯，自己却走楼梯往儿科楼过去，走进楼道里，先是到抢救室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看见林念初已经进去，背对着门，似乎正在根病床上的小孩子说话。
凌远站了一会儿，朝护士台走过去，对４０多岁的儿科护士长叫了声‘严姐。’
“哟，凌院长。”严利萍微笑，“今儿我们这儿热闹坏了，不但什么国际友人，老干部，军队医院同仁。。。副院长院长全来了。凌院长也来凑热闹？”
“这到底是怎么了？”
“哦，这个热闹的呀！”严利萍摇头，“不晓得是孩子瞎说呢还是怎么。生病的小孩子从幼儿园给接回家，保姆看着，结果逃家，在街上病发呼吸困难，让刚从美国回来，恰好就是要跟咱们系统，包括咱们医院在内的几家医院儿科合作做儿童心理学发育项目的专家捡到送来；现在奶奶来了，说要转院，孩子就哭，这也倒罢了，奇的是孩子听见奶奶说话，瞧见奶奶进来，居然尖叫发疯，管老太太叫老妖婆，说老妖婆赶走她妈，要让她爸爸也不要她；要说以往也就罢了，这么小孩子，还是由监护人作主，只要老太太出示根孩子的关系，在根孩子爸爸联系上，怎么也不能由着孩子，但这回麻烦，孩子坚决不肯，孩子爸爸据说进了什么军事演习，一时间联系不上，孩子奶奶呢，又坚持不让打扰儿子工作，不肯让联系儿子。那现在呢，有个把孩子送来的顾桐博士，死活根老太太作对，说不能相信她照顾孩子的能力，还说要请司法部门介入什么的，还说老太太如果仗势欺人，她要联系大使馆申请庇护和伸张正义；这个顾桐博士，又是什么国际儿童心理委员会的，又是美国ｃ州社会署分管虐儿部分的专家，吵吵着说如果孩子奶奶一意孤行，要通过媒体全面曝光，请国际儿童心理学会组织介入审查，并且，顾桐博士要求联系孩子妈妈，说原则上，孩子妈妈也有知情权，得，老太太这个，一下儿窜儿了，激动了，血压升高，晕过去了。现在在咱们医院心内科呢，海总的俩大夫陪过去了；李副院长正跟中厅对付那个顾桐博士。你说说，这够不够乱活？”
凌远这多年在临床上见识的稀奇狗血事情着实不少，却也听得发呆，看看时间，距跟眼科主任开会讨论眼科中心的项目问题也不过还有２０分钟了，自己还来得及回去泡碗面，稍微安静休息休息，他把打包的饭菜放在护士台上，对严利萍笑道，“严姐，待会儿您提醒念初吃午饭―――刚出去点了菜，就给叫回来了。”说罢，就转身往外科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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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小远子，娘对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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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冒泡冒泡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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