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传说

　　欧雷渐渐从昏迷中醒来，四周一片黑暗，让他莫名地恐慌起来。

　　“少爷——托因——”他的呼唤甫一出口就把自己吓了一跳，沙哑得如同几天没有水沾唇。

　　没有人应声。

　　整个改造舰都变形得不成样子，航窗被挤压到行星地表的岩层之中，只露出半边来，隐约能看见深黑太空中的行星群，因为远距离的光线折射一闪一闪地异常神秘奇丽。

　　“托因——托因——”欧雷带着哭腔，一遍一遍地喊着，在寂静的舰中童稚而沙哑的声音单薄颤栗。
　　终于还是没有人回应，欧雷摸索着想起身去找托因，却突然发觉自己似乎承担着极大重量的右腿上麻木过后剧烈的疼痛。

　　“呜……呜呜……”没有麻醉剂面对这样的疼痛，欧雷疼得颇有点神智不清地大声呜咽了起来，忽然想起至今没人回答自己的呼喊，恐怕托因出了事，哭泣的声音就又大了几个分贝。
　　他拒绝相信托因说不定已经死亡，只觉得自己已经被抛弃。

　　想起自己出发前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少爷的后背可以交给我来守护”，却在托因最需要自己镇定地守卫时一味沉溺于自己的悲伤，他将可以自由活动的左腿蜷了起来，抱紧身子，仍然觉得寒冷又羞愧。
　　忽然想起托因曾经说过最讨厌男人哭哭啼啼地将软弱当作对自身的安慰，欧雷立刻停住自己的大哭，只是小声啜泣着埋下头去，全身微微抖动。

　　“怎么又哭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悉悉索索的响动之后，整个舰仓亮了起来，托因捂着左眉梢长长的伤口，满手臂都沾染着鲜血，神色和平常一样骄傲地扶在控制面板上，右手刚刚从照明开关上移开。

　　他无论什么样子站在那里，都让人觉得如同一簇跳动的火焰。

　　又狂野又骄傲，烈烈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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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爷！”欧雷惊喜地叫喊一声，马上在托因瞪来的目光下改口，“托因……”

　　“别老把自己当成软弱的孩子，”托因按下按钮开启自检系统检查改造舰的损毁情况，连脸上的血都不擦拭，“宇宙中的死亡对男女老少的待遇相当公平，知道吗……恩？”

　　带着疑问的尾音，似乎总是在某些方面相当粗心的托因几步来到欧雷身边，蹲下身来察看压在欧雷腿上那块变形的沉重钢铁。

　　“弄不好断了。”托因托着下巴作下结论，站起身来在不平的改造舰地面上踱了几个来回。
　　自检系统尖声响起，报告自检完成，托因回身拍拍欧雷疼得满是冷汗的脸：“放心，再困难也不会不管你，让我看看情况想想办法……”

　　“有电子讯号要求通讯，要求通讯，经检舰体损坏程度百分之八十，现有工具无修复可能，无航行可能，建议启动经济维生系统减少能源消耗，等待救援，现存武器古式电磁枪，远程武器，暂不可用……”合成的电子声音单调平静地报告着，托因掏出清洁帕擦擦自己的伤口，轻轻吸了口气，把马上染得通红的帕子扔到一边。
　　“报告完毕，最后，有电子讯号要求通讯，要求通讯，建议接受。”自检系统完成使命，原本随着报告进度不停跳出数据符号的屏幕缩了回去，同时电子影象通讯设备自动升起，各个信号灯依次亮起来，只等托因的命令。

　　“电子讯号？”托因皱眉地走到也变形不少的控制面板前，双手飞快地敲打一阵，本来是每个休闲舰艇上观看电影用的球形投影器忽然伸出，开始播放。

　　“托因，我们不该先接受通讯么？”欧雷用疼得颤抖的声音问。

　　“电子讯号一段距离波长就会失常，应该是离我们相当近的地方，这个鬼行星带的电子通讯很有可能是那艘追在后面的战舰发过来给我们的，这样的话，看样子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托因咧出一丝兴奋的笑意，“这个投影器是被改造成舰外拍摄的工具，我先看看之前到底出了什么事，说不定……”

　　他停住没有再说话，紧紧地盯住投影器播放出的画面。

　　后面的战舰在他们冲向行星的一瞬间立刻减速，却由于巨大舰体的强大惯性跟在他们后面向着行星扑去，里面的驾驶者的确非常优秀，看样子是当机立断地将战舰转向，堪堪擦着行星边缘飞过，并没有撞击到锈红色的行星本身。

　　“可惜了！”托因甩甩头遗憾道，“要是撞上了多好！”
　　他的语气里大有“要倒霉一起倒霉”的意思，让欧雷哭笑不得地继续别着腿忍疼。

　　托因实在很有乌鸦嘴的资质……呃，尽管这只是事后的诅咒，威力依然不小。
　　画面一转。
　　眼见得就要平安飞过的战舰猛地和一块不知哪里飞来的速度绝对不下于方才改造舰的坚硬陨石撞击在一起。
　　然后重重地砸了下来，以拍摄的视角来看正巧摔到变形的改造舰旁边，作了个同样扭曲着损坏得七七八八的难兄难弟。

　　结束画面，是一片飘飘悠悠扬起又降落的粉尘，很有些苍凉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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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狸对狐狸的战斗，不是我们可以理解的境界，”冷峻的英武的引得无数少女芳心暗动的欧雷大人这样对倚在自己身边撒娇的孩子讲，眼睛里回忆的光芒闪烁着，不知怎的教人觉得他正在大流冷汗，“每一个行动都有特殊的目的，目的与目的的加和总能正好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双方都在微笑，编织的连环圈套却都是为了抹去对方的生命……”
　　他叹息一声，拍拍一旁虽然困惑不懂却凭着孩童特殊的敏感打了个冷颤的小人儿，站立起来大步走了出去：“那时候的托因……实在不象个五岁的孩子呢……”

　　托因整整自己凌乱的红发，眯着眼笑了起来，挥手接通了电子通讯。
　　“啊呀，没想到是两个小家伙啊。”一个笑眯眯的中年人的虚拟影像浮在半空中。乌黑的头发半长不长地被过时的扁帽子扣在下面，发尾以一个相当奇妙的角度翘起。他的眉毛有点疏淡，自然地向上挑着，五官都长得端正，却奇怪地透出一股懒洋洋的味道。

　　托因对欧雷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态度迥异以往地打量着眼前追杀了他们许久的“敌人”，唇边的笑一直没有改变，整个人却渐渐散发出令人颤抖的危险感。
　　从欧雷的角度可以看见托因微微握拳，脊背以一种将要前扑的姿势绷紧起来，好像遇到了危险的猛兽谨慎地调整着对敌的角度一般。

　　“一直追在后面的是这样一个大叔，我倒没有想到呢，‘军方’已经无能到失去对军律的坚持了么？”短暂的沉默之后，托因果断地进行反击。
　　“呵呵，不是普通的小家伙啊。可以为你们配备这么高级的改造舰，你在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遇难’家族里面想必很重要吧，在逃避我好心的‘援救’过程中受伤，可是让我很遗憾啊。”对面的不良中年学着托因的语气在话语中将几个词刻意加上重音，得意地呲牙笑着。

　　托因双臂环抱地斜靠在舱壁上，眼里忽然光芒一闪：“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的秘密……塞恩家族消亡后的利益蛋糕很美味吧，恩？”在对面通讯者看不到的角度，他的手指微微弹动。

　　中年人丝毫没有犹疑地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可是小朋友的猜测与事实相差得……”他把向右上方飘移了一下的眼神转回来，停住话头，脸上带着微笑直直地注视着托因。托因紫色的眼睛亮闪闪地回望，也露出神秘的微笑。舱中的照明设备打了几个忽闪，光影之下,一大一小两个人的相对微笑竟然带着些诡异的相似感。

　　“蚂蚁无法抗动大山，战斗机也不能撞毁旗舰，力量的差异有时候是难以用精神弥补的，你认为呢，孩子？”黑发中年眼睛里闪过计算的神情，却笑得更加无害。

　　托因莫名其妙地顿了一下，露出天真灿烂的笑容：“没有关系，我不会畏惧的。出任务很辛苦吧？我还不知道大叔的名字呢。”

　　“啊哈哈，果然年龄大了就容易犯糊涂啊，连自我介绍都忘记了，小朋友叫我翔好了。我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呢。”翔大叔露出仿佛害羞的神情，没有回答托因的问题。

　　“既然翔叔叔都这么说了，那怎么连我的问题都不回答呢？”托因貌似撒娇地埋怨起来，满眼是戏谑的笑意，“大叔连驾驶员服装这种规整利落方便穿脱的衣服都穿得领子反压在内衬里了，一看就是忙得很啊……”

　　翔从通讯以来第一次有点窘迫地整理一下服装，顺口道：“赶时间么……”

　　听到这句话托因眼睛再一亮，却被翔突然的问题问得在瞬间愣住。

　　黑发的狡诈中年微笑着大声问道：“塞恩家族全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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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翔再次满意地微笑，重复着肯定道：“塞恩家族全灭了吧。”

　　托因有点掩饰意味地冷笑一声，望向外面闪烁明灭的星空，板起脸不再说话。

　　一段让欧雷都觉得很是难堪的沉默之后，两个人同时若无其事地笑起来，轻松得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而他们只不过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已。

　　在电子通讯所不能看到的地方，托因的双腿已经不堪负荷地微微颤抖，他脸上的笑却象是铁铸的一般，没有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化。

　　终于沉不住气的是对面的翔大叔，他似乎是很困扰地搔搔黑发开言道：“介于人道主义的义务，我派个救助机械人过去怎么样？”
　　这样不长的一句话瞬间打破了僵持的气氛，托因依旧不离开靠着的舱壁，仿佛那是多么舒适的靠垫一样漫不经心地笑道：“救助机械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曾经有一段时间它的代号是吉布利尔吧。”

　　“有什么不对么？”对面的影象波动一下旋即恢复正常，依旧是无害的笑容。
　　“吉布利尔在几乎湮没的遥远历史中，是神话里的水之天使，”托因无奈地看一眼同样满眼闪烁着“为什么为什么”的欧雷，挥挥手解释道，“一手是温柔的治愈之水，一手是严厉的惩罚之剑，一体兼任救赎与毁灭——”
　　“所以，非常有意思啊。”看着欧雷明白过来而变得更加苍白的脸，他打了个响指总结道。

　　“这是什么动作？好像很有趣的样子。”翔好玩地学着捻了几下手指，却始终不能正确地打出响来。
　　一个驾驶高级战舰灵活得如臂使指的人打响指打得如此笨拙……托因看着他再次尝试又告失败，又回头看看也好奇地学习却失败得更快的欧雷，很不可思议地摇摇头——难道人类在某种意义上其实退化了么？

　　“咳咳，等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应该回到正题的某大叔放下手严肃起来，“我同意贵舰对吉布利尔Ⅸ型进行友情超频射线扫描，保证无恶意程序。”
　　“感谢贵舰的‘人道主义’，”托因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一句，“请将控制程序的权限放开就好，我舰现存技术力量可以对其添加命令指示。”
　　“真是很仔细的人呢，”翔叹口气，“那么，通讯可能将暂时隔断，吉布利尔需要进行一下调试。”

　　“那么，十分感谢。”托因故作优雅地鞠躬，却在通讯隔断的一瞬间就势跌坐下来，他适才一直好似傲慢地靠着的地方，一滩大大的水渍由于材质特殊的舱壁迅速蒸发缩小，渐渐不留痕迹。

　　“托因！”欧雷大叫一声向他扑过去，忘记了自己还被死死压住的腿。
　　他的身体重重地跌落在坚硬而凸凹不平的舱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淡灰色眼睛中的担心骤然被痛楚神色代替，欧雷弯着身子瘫倒在地上粗粗地喘着气，浑身打着战，目光散乱无神地对着一个不知名的角落，断断续续的□□从喉咙里挤出来，响在孤单而冰冷的金属色驾驶舱里。

　　托因勉力抬起手臂，将身子支起，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半身撑在旁边的台子上低头检视他的腿，沉吟一会，忽然点点头，到一旁调节着重力控制装置。
　　欧雷感觉自己腿上的重量渐渐减轻，疼痛虽然仍是火烧火燎的，却已经可以忍耐，但他并没有欣喜，反倒惊慌地喊道：“托因，别这么做！这样的重力我们的改造舰里调整系统的轴承无法承受！”
　　“过轻的重力会加大零件与轴承间的磨合张力，导致不必要的磨损和舰艇寿命的减少，我知道，”托因倒是很无所谓地笑笑，回身坐在方才的台子上，调整着呼吸的频率，“不过没有关系，我自有算计。”
　　“是什么呢？”欧雷眨眨眼问，往常托因的恶作剧或者什么计划要实施之前都会与他商量一番，这次竟然没有和他通气，还说得那么神秘，教他好奇不已。
　　托因摇摇头，眼眸里寒芒一闪：“事情要紧，还是不要讲了，等结束了我再告诉你吧。”
　　“是吗……”欧雷沉默了半天只能失望地吐出这两个字，再也没有其他的动作。

　　歇息了一会，等到那边的战舰终于又发信号来要求通讯时，托因站起来干脆利落地按下通讯钮。
　　翔大叔向着他们两个招招手：“给我可爱的吉布利尔开门吧，同样可爱的小鬼头们。”
　　“没有那么快，”托因哼了一声，“等检测完了再说，中年大叔一般都一肚子坏水，我可不想上当。”
　　“一肚子坏水？坏了的水？虽然人体二分之一是水分……但既然生命依然存在，就不能说是坏水吧？严谨地说，或许说一肚子稀释水比较好？毕竟腹部中的水基本都是各种分泌液的稀释品……”宇宙星航时代优秀的驾驶员翔大叔显然没有理解这个十分古老的讽刺名词，非常认真地嘟囔着，差点令托因当场破功狂笑。
　　（注：那个时期，为了适应太空生活宇宙飞行，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体内含水的比例逐渐减少，终于由现实的四分之三变到了二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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