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環艳谈

作者:暗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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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睨睨病得厉害,即使是躺在床上,人像水里捞起的一般,浑身发着汗,发烧却是断断续续的,普通风寒内郁的病人似的,连头脑也不很清楚了。
      越急性子的人,病好得也越慢,一直等吃过云娘的喜酒后,她的病才略起有色,却也是不肯说话,整日愣愣地坐在床上,魂不守舍地瞧着房间的一个角落,眼神漠然得叫人心冷。
      “咱们还是下山去吧?”荆儿向九娘哭,“姐姐说得对,这里不是咱们久待的地方。”
      九娘摸着她的头发问,“傻孩子,你终于肯走了吗?”
      荆儿咬着嘴唇不回答,屋里躺着病人,迎面便有股药香,窗口处拉着厚厚的锦帘,一丝光线自缝隙间漏进来,灰尘便在那里舞蹈,荆儿眼睁睁瞧着那蓬尘星子,胸膛里空得难受,像是一颗心无着无落地往下坠。等了半天,九娘以为她是沉默了,却又轻轻吐出一句,“若是早些听姐姐的话,就没这么多事了。”
      九娘果然向景兰亭辞行,他倒也不挽留,只是叹气说,“睨睨的病好些了吗?我总觉得自己是亏欠了她,也不晓得该怎么补偿。”
      九娘低着头听,满嘴客气的话都挤在舌头上,怎么也不能顺畅地说出来,静了一会儿,那无声便格外的刺耳,带着风雨欲来时的压迫感,暗暗心惊。
      总算是下山了,临走时景兰亭又送要送她们金子,九娘怎么也不肯接受,只把睨睨交给她的首饰打了个小包裹,想起她说过这些原是蔡夫人赏的东西,想不到如今蔡夫人早入了土,连睨睨都只剩下半条命,一时不由哀从中来。
      云娘既嫁了景兰亭做妾,荻花洲没有景夫人,她便俨然是此地的女主人,特意理了些东西过来送行,自己去拉着睨睨的手细细看了一遍,问九娘,“她可曾说过话?”
      “没有,自蔡夫人死后,她便是这样了。”
      “唉,她这是旧症,上次蔡夫人在岷山见到她时,也是这么个模样,像是痰症迷了心窍一样,不过这次是更重了。”
      九娘听她提起蔡夫人,真正惝若隔世的感觉,许多隐晦的情绪在鲜血里流淌,有些克制不住地心烦意乱,但是飞蛾扑火,总是没意思的事,她活了这些年纪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是,这孩子心性太要强了,物极必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不错,还是九娘你明白。”
      明明温柔敦厚的气氛却显得紧张压抑,什么东西悬在半空,随时要轰然而下,呼然落地的感觉,为着和气而说的话,是屈服里的不屈,原来人情冷暖四个字,九娘觉得自己也是禁不住了。
      还是快下山吧,出了是非之地,四季总是照常运转的,生计也是照常要往下继续的。

      景兰亭新得了绝世的美人,照理说该是心满意足,可总觉得心里发沉,很有些茫然的滋味,经过深思熟虑,把蔡夫人的棺椁埋进了景家祖坟,好歹她也是父亲的一个妾,这点名份总不能亏欠她。
      送走九娘和荆儿后,越发懒得下山了,整日和云娘混在一起,尤觉得不足够,晚上遣开她自己去莲花池旁喝酒,池水已干透了,露出池底一个一尺多高,三尺多宽的青铜莲蓬,上头赫然一只钥匙孔。
      景子华生前曾关照过儿子,莲花池底的机关是荻花洲命脉所在,至于他为什么要设计出这个机关,即便是景兰亭也想不明白,哪有人肯把自己精心设计的东西一手毁掉?这简直很有股画蛇添足的意思了。
      虽然不明白,他还是很稳妥地保管了那两把钥匙,这毕竟是他父亲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东西。
      荻花洲的夜很美很美,立在莲花池这边,可看见远处鳞次栉比的楼阁轮廓,间或点着灯,天空因而更辽阔,星与月伸手可触,风从树梢间吹过来,空气里便有些寂寞的味道,那寂寞也是平心快意的,坦荡荡地叫人觉得舒畅。
      景兰亭觉得自己是真喜欢荻花洲,这种喜欢和美人醇酒又是不同,是可以推心置腹彼此默契的受用。尤其当他单独一个人时,这种感觉更强烈更亲密,似骨肉般与他血脉相连,无论如何也扯不断的。
      这个时候,如果有女人加进来,反而会令他觉得不悦。
      睨睨没有走得很近,她只是隔着莲花池与他对视,恍惚地,如一朵白莲开在池畔。
      景兰亭一跃而起,瞠目看着她,实在没料到,她竟然又回来了。
      不过二个多月的时间,她瘦得形销骨立,单薄的肩膀顶着宽大的素花袍子,眉眼间沉郁着往日的飞扬之色,重重地压着景兰亭的心,看着她,心都要绞起来了。
      “你,你怎么来了?”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颈下的钥匙,很有些警觉。
      睨睨不说话,慢慢地走过来,轻盈地像是飘在夜里头的一个鬼魂,然而眉眼安详,涌着人间之气,径自去桌边端了景兰亭的残酒一口吃下去,立刻轻轻的,满意的吐出口气,像是鬼魂终于活过来似的。
      “我是来问你一句话的。”她慢慢说,月光罩在她脸上,像是闪着花香的影,朦胧幽静,婆婆娑娑的美丽,隐隐约约地,景兰亭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无论周围气味多么复杂,他总能闻到她的香气,清丽的,微甜的,淡极而艳的感觉,时间久了,整个身心都浸透的味道。
      景兰亭有一刻的迷惑,不过只是一瞬间而已,他警觉地问她,“你的病好了吗?”
      睨睨微微笑,“那心病也是病吗?”
      离近了看,她面颊双手处白得透明,简直看得见底下淡蓝的筋胳纹路,脸上脂粉未施,依旧是以往那种明朗的秀美,只是更坦荡更理智些了,景兰亭忍不住把她看了又看,总觉得这个女人千变万化,迷魂阵似的叫人看不清。
      睨睨叹气,说,“你不必多虑,今晚只是个梦,我走了,梦也就结束了。”
      “你有事求我吗?”景兰亭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半点也不相信的,与她相识了这些日子,小心揣测的时候也有,自寻烦恼的时候也有,唯独没有今天的感觉,根本无从猜起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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