狻猊约 上卷

　　萧初亦一边拈着粒葡萄，只是沉思，并不往嘴里放。
　　“当着长辈发呆，你爹怎么教你的规矩？”
　　侯爵吃了一吓，差点捏碎了那粒葡萄，牙特西忙递上餐巾。
　　萧初亦不敢多说，揩净了手指，恭恭敬敬赔了笑，垂着眼睛说：“絎堂叔教训的是。”
　　萧旻絎懒洋洋倚在他面前一张单人沙发里，跷着腿趾高气扬，他身材不算太高，双腿却又长又直，肩平腰细，是个标准的衣架子。他身后站着个面目瘦削的青年，看不大出年纪，身段也是普通。每次萧旻絎出现他都守在身旁，牙特西料定是跟自己一样身份，却不明白这人为何终日一脸严肃，几乎有些丧气。
　　萧旻絎开口便教训了堂侄，脸上仍不放晴，用雪白细洁的指尖拈了颗葡萄送进嘴里，满意地嘬了嘬，吩咐，“回头送一盘子到我房里。”
　　萧初亦看了一眼牙特西，青年立刻照此办理。
　　他又看了看这人面桃花的小堂叔，都说他年轻得过了头，萧初亦深以为然，两人并肩走出去绝对不像叔侄，倒像兄弟。他不由得又看向萧旻絎身后那个随从，虽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从小就见这么一位陪在堂叔身边，这许多年来不见他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有丝毫变化，也实在叫人有点发毛。
　　青天白日，他说话有声，走路有影，绝对不是鬼魅那一路的，倒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萧初亦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那个人。
　　他轻声含笑同萧旻絎说：“上次殊寒的事，想必堂叔也知道消息了。”
　　萧旻絎哼了一声，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表情，“还有脸说？自家的事，藏着掖着，瞒过谁了？骗婚？哪个没长眼的蠢材这么大胆子，敢动我们家的孩子？”他一抬眼，见萧初亦要分辨，顺势一拍茶桌，“你少给我编了谎再圆！跟你爹一样，嘴里没句真话！”
　　萧初亦见他动了真怒，连自己父亲都怪上，只有苦笑。
　　萧旻絎冷笑，“你少装相，别跟我说什么体面，我还不知道顾全北海公爵体面？只是我倒奇怪了，这么大的事，瞒得我跟铁桶似的。事关他家传宗接代，你一只手就给按下来？我上次叫你把这事放在心上，你可真放了——单放你一个人心里了！”
　　萧初亦笑得满嘴苦味，他终于明白，堂叔这是兴师问罪来了，虽说自己也没什么缺理处，只是长辈赐不敢辞，萧旻絎要骂他擅作主张，他也只能乖乖听着。
　　“我单问你，这事前因后果，怎么了结？你一五一十给我讲清楚，不然我自己去问殊寒。”
　　萧初亦叹了口气，亲手给堂叔斟了杯茶，轻声道：“絎堂叔见多识广，这桩事说起来，确实有点奇怪。”
　　他一五一十说了，半点不敢掺假——萧旻絎身边跟着那么个怪异的人，焉知他不是先知后问呢？
　　他一说完，想不到萧旻絎冷笑两声，笔直地接上，“你还瞎琢磨什么？这准保都是他爷爷搞出来的事，老头子自己一蹬腿走了，叫孙子顶缸。”
　　萧初亦一口茶呛得直咳，苦笑着抬头，“絎堂叔……”
　　萧旻絎却胸有成竹，冷冷地看着他，“当年这个家里都做过什么，惹过什么，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别以为人一进棺材就都揭过去了！我可还没死呢！”
　　这话说得重了，萧初亦又不知就里，连忙站起来。
　　萧旻絎静了静，也知道自己发作错了人，哼了一声，自顾自喝起茶来。
　　喝了几口，他平静下来，想一想才徐徐地说：“讲得多了你也不懂，我白说一句，这事得从他爷爷那边入手，既然当年那老家伙要面子，没斩草除根，落下这个病根儿半点不奇怪，这有上赶着下咒的，保不住还有什么勾当。”
　　萧初亦慢慢坐下，笑道：“絎堂叔好人做到底，再指点侄子几句，只当看在殊寒面上。”
　　萧旻絎倒给气笑了，一指他鼻尖，“你也老大不小了，装什么傻气，你爹的好处半点没学着，捣鬼耍滑的毛病倒是不少。”
　　萧初亦微笑，“我爹在您眼里还有好处，他听了这话必定很高兴。”
　　萧旻絎愣了一愣，大笑起来，差点上不来气，他身后那人忙扶着他起来，轻轻拍背。
　　好半晌笑完，他指着萧初亦道：“算你会损人了，青出于蓝，是你爹的造化。”
　　萧初亦给他这句噎了一下，照旧只能苦笑。
　　萧旻絎看了看他，正色道：“详细的你自己去查，归齐你手底下人多，三山五岳的交情又广。”
　　萧初亦点头——他倒不知道自己几时落下了这样一个评价。
　　萧旻絎这才恢复本来面目，雪白脸孔皱了皱，不屑地说：“炎堂哥——我白叫他一声堂哥，往好里说算他狷介，直说就是个笨蛋。”想了一想又抱怨，“二战结束时我还没出世，他见了我还吹胡子瞪眼，什么毛病。”
　　萧初亦强忍不笑，他深知堂叔萧旻炎脾性狷介凌厉，那一辈里按年纪排行他是长兄，萧旻絎是吊车尾，又是德国人。虽然大家都有爵衔，祖上也难免姻缘混杂，但抛开国仇家恨不论，同出一源，大哥管教幼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萧旻絎这张嘴，小时候怕也不是好相与的——萧初亦终于忍不住笑了，他几乎能猜到萧旻炎为何对萧旻絎从没有好颜色。针对瑞典在二战中的所作所为，以萧旻絎的性子，指不定“两面派”“蝙蝠党”一类的风言风语就要砸上来。萧旻炎若涵养略乏，只怕揍他都有可能。
　　萧旻絎狐疑地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萧初亦睁眼说瞎话，“我冒昧在想，絎堂叔小时候一定可爱如洋娃娃。”
　　他一句说出来，抬眼却见萧旻絎身后那人微微笑了一下，那个笑淡不可见，仿佛羽毛落地，只在空气中溅起一丝颤动，微弱如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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