狻猊约 上卷

　　秋管自己叫秋的原因十分简单。
　　入行时是个秋天，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凝神看黄叶飘落，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人群熙攘而过。他觉得身上有些凉。
　　这是他对那个时候仅存的记忆。
　　这个时代不是没有逼良为娼的龌龊事，但会所绝没有这个兴趣。这一点，秋是了解的。会所对外名义是堂堂正正的公关公司，各类手续账目一应俱全，层级严密责任明确，形式当然是会员制，入会之前需彻底核实身份。这样严格，当然不可能自家后院起火，手下男女都是自愿前来应聘，合同条款分明，似足正经行业。新人入门也需彻查履历，最好家世清白，无牵无挂当然最佳，考核面试都十足严格，谈吐就算不够优雅出众，总得大方怡人，随机应变的聪明是少不得的，生得再美身材再佳，一双眼贼溜溜，笑起来贱兮兮，统统免谈。
　　秋曾听过负责人感慨，“气质都是天生，略有不足，勉强可以后天贴补，一旦养成，打不回头。”
　　时至今日，谁还敢说这行做的是没本钱买卖。
　　做每一项买卖都要本钱，除非你不想做大。各种人有各种需要，有些图□□情，一夜色欲天堂之旅，自有颠倒众生的美人惊鸿一现，也有人，爱的就是秋这种调调。
　　沉默，淡然，温柔，眉目仅是清秀，但那份洁净感求之不得。被动而不羞涩，体贴而不过逾。
　　指名他的人多是两类：男客年龄层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通常保养良好，体质尚还健旺，不显老态，人到中年，功成名就，家庭事业都完美，压抑了不知多久，午夜梦回时想起当年一场几场暗恋或明恋，那个人，面容身姿都陷入青翠年华，看不真切，远远而来的却是眼前这恬淡秀丽的男孩子。黑色头发和深棕的瞳孔里定格着永恒的哀伤，仿佛他求而不得的，就是眼前的自己，
　　有人擅长摆布人客身体，秋擅长摆布他们的记忆与灵魂。
　　对，地球上的缺憾和不完美有那么多，但是这个我是你可以得到的——你要我么？
　　迷恋他的人客同会所反馈说：“见到他就像八十年代的秘密约会，离开他又像被迫和小恋人分手，简直觉得对不起他。”
　　所以下一次，他们还会指名他。
　　女宾则比较奇怪，中意他的多是青春年纪，再年长也不超过三十五岁，打扮起来只似二十七八，容貌都不差，更有美女在内，出手极其大方。曾有一次秋应约去见了个二十出头的艳女，缠绵过后女子抱着他只是哭，秋细细哄她入眠，觉得她卸了妆十分年轻，比艳妆更美，过几个月秋在超市采购，偶然看到音像部所有巨型屏幕上全是那女孩的脸，载歌载舞，吓得秋差点扔了购物篮，细细一看才知道是新晋小天后，不知为何也来会所寻安慰。
　　当然守口如瓶。
　　做这一行的，守秘是第一要务，何况会所的名单上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有“职员”签约时便一并签署过保密协议，倘若偶然得知了人客身份，只可烂在肚子里，不得私下谈论更不可擅自骚扰对方，否则阴沟里烂死的人无疑就是自己。
　　故此他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男人的脸，也只是微微震动了一下而已。
　　那张他不会忘记的脸。
　　电视上看起来，他总是英俊而冷漠的，从没笑过，纯银般的鬓发在军帽下露出一点，帽檐阴影下的眉目鹰隼般锐利，肩上将星灼灼如火。
　　秋迷醉地看着他，青天白日之下的另一个他。
　　不少人客问过秋，为何做这一行，仿佛他们身为买家是最正常不过的行为，售方反而见不得人。
　　秋很想回答，“因为你们有需要。”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他通常照实说：失恋，年轻受不得打击，故此打算退学，迷茫不定时在网络上看到会所招聘启事，赌气带三分好奇地去试，想不到顺利过关。
　　有人试探问，“让你伤心的那人，是男孩子？”
　　秋微微笑，“是。”
　　他并没说谎，对方是大学里学长，人才是普通的出色，家境是普通的优越，性情也是普通的温和，秋也不晓得自己怎么迷上了他，交往一段日子，对方打算出国留学，自然而然分开。
　　分开之后，才觉得伤心欲绝。
　　简直作孽。
　　秋自己家境也是不错，父母都是公务员，父亲还是个副市长，在维斯特维克那样的小城也算半个知名人物，有一个姐姐，书读的很好，早就嫁人，现在芬兰，事业家庭顺遂，过得其乐融融。
　　教谁听了都愣，这样家庭，实在不必下海。
　　他对父母只说自己大学毕业后找了份公司职员的工作，倒也不算说谎。虽然毕业证拿得十分辛苦，到底是拿到了。为此秋很感激会所的负责人，从来不知真名实姓，大家只叫他sir，听上去简直像西点军校，签约之后他叫秋每星期只见一次客人，其余时间回学校读书，再去他择选的辅导班上课。
　　秋去了才知道，那两个课程，一是心理，一是姿仪。
　　下足这份力气，简直像培养一个演员。
　　Sir严肃地说：“我们拿人的生命和快乐演戏，当然不能不做的更好一点。”
　　秋微笑，觉得这话很有意思。
　　故此他才不稀罕人客的同情。他并不是沦落红尘，他眼中早就放不下红尘。浮云般都市生涯，芸芸众生大多都对未来有所计划，对同行充满计较，他也是一样，他不觉得自己和那些所谓普通的上班族有什么不同。
　　确实也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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