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流年

　　我们这一路快马加鞭，竟有好几日连驿站都找不到只能宿在野地里。点了篝火安排了人巡夜，就都靠着仰着睡着了。我也无暇顾及什么干不干净的，有水都喝了，几天下来脸也同其他人一般的黑了。
　　今天打尖，旁边正好有小溪。我见了大喜，取足了水之后，我伏在河边洗脸。洗干净了发现自己还没晒得太黑，只是有些被太阳晒的发红。我非常想洗个澡，但是这荒郊野地里想来也没机会。只能忍着，对着溪水重新梳理自己的头发。回过头才发现一干人都看着我，见我回头，其他人都尴尬的转过了视线。只有叶戎北还怡然自得的看着，甚是欣赏。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回去坐下，叶戎北立刻坐到我身边。我嗔怒的看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许乱来。他装作没看见我的眼色，探头过来在我耳边说：“你真美。”
　　我心里一半欢喜一半埋怨，笑着抬手在他腿上掐了一记。看他俊脸抽了一下，更加笑得志得意满。然而他却抬手揽我的腰，我躲了一下，听他一声调笑：“到了地方，我要好好的收拾你。”
　　我的脸蓦地腾上红霞。然而看着一众兵卒鼻观口口观心的，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只是躲开叶戎北的手，也附在他耳边说：“你大将军的威严不要了么，一干人看着呢。”
　　叶戎北这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不已的主，笑着环顾他一干下属：“他们不是看不见么。”
　　一句话说出口，十几个人更是黑脸里透出红来，头低的不能再低。叶戎北一脸得意的看向我，突然高声说：“雨儿，这么坐着无聊。你唱首曲子给大家听听。”
　　这人明明知道我不擅长这个，还来为难我。我狠狠地用眼睛剜他，他脸皮甚厚竟当没看到一般。一众人也抬起头来，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这么期待的目光下，我实在不好意思推却。只能点一点头：“献丑了。”
　　我想了想，自然是不能唱思乡征人的题材，引起众人伤心。又不能唱青楼的应对唱和之词，消磨了志气。我翻来覆去的拣选，终于选了一首稼轩的《南乡子》，细细的唱来：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骖鸾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蝨其间。”
　　我只唱了半阙就停下来，实在是因为唱的不好。然而众人都鼓掌喝彩，说没见过女子把一首稼轩词唱的如此的有味道。我听了倒调笑一句：“看来各位都是常客，听遍了楼里姑娘们的歌喉。”说的他们都脸红起来，叶戎北也跟上一句：“原来是都去逛的，我问的时候怎么都不承认？”
　　说的十几个豪爽汉子哑口无言，静了一会又起哄叫我再唱一首。我既然已经丢了一次人，便不差这第二次。十分爽快的开口唱一首《水龙吟》：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唱个开头叶戎北就执了剑，敲着剑刃作金石声。我回头看他，一边唱一边跟上他的节奏。这一首水龙吟是我少年时最爱，恐怕是少女对天涯浪子的一段痴情。然而我从未敢真正发声把它唱出来，怕坏了自己心里的念想，玷污了这曲子。今日叶戎北弹剑相和，我才真有勇气将它一字一句的唱出来。也算是了我多年的夙愿。
　　唱完了许久众人还没有回应，我举目看了，在他们眼里看到豪情与眼泪。自己心情却有些寂寥，叶戎北的手适时揽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说：“唱的好。”
　　他这一句说完了，十几个人都寂寂无言。我们又休息了一会，复上马前行。终于三日之后到了凉州府。
　　凉州自古荒蛮寒冷之地，看起来确是另一番景致。没有雕栏画栋，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荒原。天空似乎低下来，触手可及。我举目望天，挡住直射下来的阳光，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我爱的人还在我身边，我就高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有些沉重的空气，毫不费力的呼吸。我则拼命的鼓动自己的胸膛，想要多汲取些空气。不管怎么做，还是觉得呼吸艰涩。
　　战事据说刚过，然而市集上已经非常热闹。我新奇的去看高鼻深目的羌人和扁平脸的蕃巴。这集市上说什么语言的都有，当真是难得的景观。然而叶戎北一路虽然缓了缰，却依旧走的不慢。我没机会好好看看，觉得很遗憾。
　　终于到了官府前，我们下了马有人牵走。我本来与叶戎北并肩，迎面走过来一个赤色官服的青年男子，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低下头。
　　其实我这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没人看的出是女子，但是还是小心为上。只能看到来人半旧的靴子上沾了尘土，看来也不甚庄重。
　　听青年男子的声音想起来，不知怎么那声音里有些油滑的感觉。我并不抬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他作揖问候：“镇北将军从长安远道回来，辛苦辛苦。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端的是恭敬，我却觉得这人话里有话，不像是诚心诚意说出来。这些官场上的老油条说话大概跟青楼女子赌咒发誓一样信不得。所以我听到叶戎北打着官腔回敬，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憋不住脸上透出笑意。
　　客套完了，这位凉州刺史又问起长安风物。说自己在这偏僻地太久，连长安景致都多年无缘得见，十分遗憾云云。叶戎北也跟着说下去，说起长安周边风景。两人兴致盎然的谈下去，真装的如同多年挚友。刺史大人又说自己正在宴客，露出个促狭的笑容，压低了声音说：“我正招来了凉州有名的歌姬叫心月的，仲涛兄进去一起听听曲如何？”
　　听到这里我有点惊讶，身子动了动。叶戎北不动声色的看了我一眼，伸手拉过我笑言：“夫人在旁边，不好进去了。长庚兄自享了这等艳福，小弟不去打扰。”
　　我还没掩住脸上的笑意，被叶戎北一逼只能抬起头见礼。刺史大人成静玄饶有兴味的打量我，口中感叹：“啧啧。弟妹如此国色，仲涛兄好福气啊。”我笑得脸都僵了，他还在这里评价别人老婆的容色。然而我对上他的眼睛，不知怎么一凛。神采奕奕的男子脸上有一双那么透着光彩的眸子，而他似乎又尽力不想人看出那精明来。
　　懂得藏拙的人，就已经是聪明人了。

　　我听着叶戎北一连说了几个不敢当，又听了成静玄晚上设宴给叶戎北接风，点了名也要我去。官场上那一套你推我挡总算结束，我跟着叶戎北进了预先准备好的客房。
　　叶戎北进去立刻坐下，舒服的叹了一声：“总算是找了个地方歇脚，明天还要往军营赶。”
　　我已经叫了人准备洗澡水，谢天谢地总算到了有人侍候的地界。再不洗澡，我都嫌弃我自己了。我转来转去在屋子里收拾东西，一个不防被叶戎北拉到怀里。
　　他脸上真有倦色，却还带着笑容：“不累么，歇一会。晚上还有一阵乱。”我撇撇嘴，终究还是赖在他的怀里不起来了。累的人是不该坐下来的，一坐下才知道自己是真累，也是真起不来。我看了一眼一地的东西，我就是再急也收拾不出多少了，不如懒一会。
　　于是更往叶戎北的怀里靠，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脸，打趣里面也有心疼：“你还知道累啊，这一路连歇一会都不肯。身体是自己的，现在这么折腾，看你到老了有罪受。”
　　我少有这么温柔的时候，于是叶戎北眯着眼睛的享受了。他转转头看向我：“有些事情晚了可就麻烦了。你少知道点，还少烦恼。”
　　我听了没言语，只是帮他揉后颈。良久没说话，我以为他睡着了。谁知道他突然低低的问出一句：“你怎么看那个成静玄？”
　　我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大概也就是闲聊找话说。于是放开胆子说了：“别的不说，他今天撒谎。要是一直在后堂里面听歌姬唱歌，鞋上的泥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后堂建在荒草地里么？”
　　他已经抬眼看我，眸子里全是认真。我顿了顿，却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他渐渐加力握紧了我的手，似乎催促我继续。我吸了口气：“脸上是世故平凡，眼睛里有精明。恐怕不是能小看的人。”
　　他呵呵的笑起来：“若是能小看的了，还能在凉州这地界里混着个刺史十年不倒？有他的才华的人不少，然而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耐性在这地方一年年的苦耗下去。”
　　我听了摇摇头：“你不是也有这个耐性么？我看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戎北的手正不老实着，凑近了我耳朵低声调笑：“我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不知道么？”我被他抓紧了锁在怀里，发愁没地方躲。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来，来人说要把热水送进来。我暗念阿弥陀佛来的太好，跳下去开门。
　　镇北将军在这里，我也不好自己先享受，只能先伺候了他。我支起了屏风，调好了水温去请大爷。大爷毫不在意的在我面前宽衣，倒把我不好意思了。
　　我低了头不敢去看他，只是拿着毛巾一路的擦洗。半晌没听他说话，抬眼才看见他仰着头闭了眼睛，恐怕是睡着了。
　　我轻叹了一声，任由他好好睡了一觉。我就这么坐在旁边看他，心里忽然非常安静。他的脸浸在下午的阳光里，神态安详如同个稚子。他其实是个很好看的男子，我看着看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溢满了笑意。
　　水已经凉了，再这么睡下去恐怕要着风寒。我抬手去摸他的脸，轻声唤他。他顺势抓住我的手，我才惊觉这人根本是装睡：“你没睡着么？”
　　他已经笑起来，却不睁开眼睛：“谁跟你说我睡着了？想点事情。”
　　我有种被人涮了一把的感觉，于是没什么好声气：“想事情非要在浴盆里想？等着凉了我看你还想什么。快起来。”
　　我要站起来，被他紧拉住手：“你就说担心我着凉不就得了？一句好话非要绕个弯说。”我啐了一声：“呸。谁担心你？你想听好话找别人去，我讲不出来。”
　　他已经站起来让我替他穿衣服，听了这话笑得越发没边：“晚上再回来收拾你，看你说不说得出。”
　　门外有人敲门三声，这屋子静的越发的诡异了。我抬头看他脸色凝重，就系好了他的衣服推他出门了。等了一会，又叫人换了水自己洗澡。想来晚上也要去什么劳什子宴会，只能挑了衣服仔细打扮。
　　我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瘦了，倒解决了我一直发愁的身材问题，不得不说是意外之喜。脸小了一圈也好上妆，我小心地扑了粉点唇红，一个眼错不见被人夺了手里的眉笔。
　　叶戎北扳过我的脸兴致盎然的打量，抬手就要画上去。我推开他的手直往旁边躲：“你干什么，还学张敞画眉不成？”
　　终究抵不过他的蛮力，被抓牢了下巴。我不敢再动，只能任由他一笔笔的画上去。听他调侃我：“怎么，我就学不得张敞么？”
　　我撇撇嘴：“我是怕你毁了我好不容易画好的妆。你这技术怕不把我画成八字眉。”他仔仔细细的瞧我，我在他的目光下突然觉得无处可逃。所以平心静气的和他对视。那眼睛里深不可测如同深井，有变化莫测的光彩。我明明知道是危险，还是忍不住沉沦。这大概是他与众不同的魅力，或者是我命中注定的痴缠。
　　然而他却轻轻一笑，仿佛春风拂面：“画的还好，不是八字。你自己看看。”说完我们一起去看那镜子里的人嫣然一笑。
　　如果看镜子里的他，其实比现实中的他更温和柔情。我自问心中没有芥蒂，其实是自欺欺人。不过是一起装傻混日子罢了。其实男女在一起，不过就是混日子。只是看甘不甘心，情不情愿。我既然甘心情愿的被他哄着骗着，就一同混下去算了。
　　想通了看开了，一切就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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