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王后

　　红日当空,绵延百里的秃岭戈壁,赤褐色的砂岩灼灼闪光，翻滚上升的炽热气流，就像熊熊烈焰炙烤的这里寸草不生。周围散落的夯土矮墙被风蚀磨砺得厉害,稀稀落落地分散,这鸟都不愿意飞来的地方,就是火焰山恐怖的魔鬼之城。

　　远远望向东地平线,天地交合出升腾起滚滚热浪,扭曲着蒸腾,似要错乱人世间的时空之门。

　　忽然有一排排黑点人影跳入,很快变成大片壮观金戈铁马。静寂的大地好像撕开了神域通道,轰轰踏出天兵天将,风卷黄沙,旌旗飞扬,凛然地排着整齐方队。若没有走进细看,丝毫看不出这是一支跋涉三百里的疲惫大军。

　　“将军,我们已经进入高昌地界,将士们两日未进水米,可否安营休息片刻？”

　　一战前副将面带难色汇报,不敢直视白色战马上的银铠将军。

　　那将军身姿岿然如山,面朝西南方万顷黄土,白衣临风,面容冷峻,紧握长剑的手铿锵有力,尽显刚毅沉肃。连日的风尘仆仆,使他紧闭的薄唇泛着白,虽知身后的数万将士体力几近透支,此时却万不可松懈军心。

　　于是,将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下令道:“此处一无水草,二无荫庇,地势低皱,不宜驻军。”

　　“是！”副将铿锵领命。

　　将军动了动身,目光投向副将,随即问:“前方探子可曾回来？”

　　“还没有……”副将迟疑,忍不住怒气,竖起浓眉抱怨:“匈奴人实不守信,说好接应粮草,举兵高昌,共同征伐西域,可是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我看,三河王是不是老糊涂了,才相信他们。”

　　“宋繇,不可妄论！”副将撇了下嘴,乖乖不再说话。

　　眼前之将军,不仅是大凉新任命的征西将军,还是他同母异父的大哥。自从陇西起兵,转战乱世,到投诚已占领中原晋朝大半疆土的北方枭雄三河王吕光,大哥战功赫赫,屡受主公忌惮,这次受命先锋西征大漠,只拨了区区三万兵马,沿途环境多险恶,北方匈奴部落的卢水胡盟军又居心叵测,虎视眈眈,此行要收服西域十六国谈何容易？

　　将军自幼和母亲受宋家恩,平日里对这半个弟弟照顾有加,平时从未对他动怒。

　　这时他转了话题,沉静问道:“我们还有多少骆驼？”

　　宋繇以为他要杀骆驼以供将士解渴,不由得眼睛发亮:“骆驼尚有五百余匹,可是要屠宰？”

　　“非也。”

　　将军嘴角上翘,丰神俊朗的面容微露喜色,“切记,沙漠行军驼队如我等在海上行舟,非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宰杀。你且传令下去,除粮草骆驼外,将其他所有背载沉重军械的骆驼放生,士兵由军戎服改穿铠胄,追随驼队,急行军。”

　　虽然从未质疑过大哥,但宋繇听闻轻装改重装,还要放生骆驼,大军追赶畜生,不禁吃了一惊。

　　“……将军,这是为何？”

　　眼前之人语气放缓,解释与他:“百里行军,兵贵神速。昨日我命你令大军轻装征途,是以戎装既是为减轻负重,又能隔晒防热使将士百病不生,军心不散,想来匈奴沮渠罗成的援军也没料到,我军今日便到达高昌。何况昨日我夜观星象,午时过后有雨水天助,骆驼马匹皆有灵性,所以要你放生它们寻找有利地势。”

　　宋繇素知他大哥本事,再无半点迟疑,深躬而去。

　　于是,驼队的骆驼们撒了欢,送了缰绳开始狂奔。三万大军重新整装,与战马浩浩然紧追其后。

　　高锐的风沙骤起,身披重甲的将士,因口干舌燥和长途跋涉痛苦不堪,好在平日训练有素,加上军纪严明,大军疲而不乱。放眼望去,胄顶高高的缨饰迎风跃动,反而振奋人心。身为大军统帅孤身策马,大氅急劲随风展扬,银铠辉耀,身先士卒于人前。

　　四野八方的将士,都注视若天神般威武的主帅,只见他忽地扭转方向,白色坐骑腾空跃上一块巨石,手勒缰绳,扬起前蹄,遂高高屹立于阵中。他目光扫过数万张鲜活的面孔,气沉丹田，“将士们！我们西征三百里,一路无水,你们怕了吗？”

　　“不怕……”

　　“你们怕了吗？”力量直砰人心。

　　“不怕,不怕……”风声、人声,万众高呼震耳发聩。

　　主帅眼神坚定:“五百年前,大汉飞将军李广至此,精诚玄感,飞泉涌出,吾等同心协力,又岂不能撼动天地？三河王受命于天,东下中原,西定番邦,皇天必将有济。众位将士不足忧,今日难必克！战必胜！”

　　“吼……吼……”吼声震天。

　　人声鼎沸,稍纵天色骤变,平地惊雷。

　　一阵北风吹来，浓密的乌云从北部天边,翻滚着急涌过来。三万将士,原本饱经风沙的脸上表情或凝重,或冷静,这时被突如其来的雷劈来了精神,顿时大振！行军速度有如天助,很快控制了逃离的骆驼,在风雨欲到之际,统统赶往古城高地驻扎。也就在刹那间,狂风大作，乌云满天空，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打落下来，打得干涸的土地溅起尘烟,啪啪直响,到处都是卷着湿土的味道。

　　又是一个霹雳，霎那间雨点连成了线，天空就如同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暴雨朝大地倾泻下来。

　　灰茫茫一片,火焰山与刚才已是冰火两重天。

　　雨水冲刷殆尽干涸的沙土,慢慢随着大批黄沙的流失,河床地貌浮现,水无法渗透,便汇成河流。

　　士兵们全都仰天汲水,张开嘴巴激动不已,有的双手糊在脸上,或掬起水往嘴巴里面送,啪叽啪叽,分不清是雨声还是人声。随后,更多的人开始拿出皮囊或各种能装水的器皿,引流装瓶,更有甚者有士兵双膝跪地,朝天膜拜,口中从龙王、菩萨到众路神仙念念有词……在这片激情澎湃的人中,唯有年轻的主帅沉静依旧,无大悲无大喜,冷冷注视着低壑洼地,神情泛出隐隐忧虑。

　　“南营驻地水位深达三尺,多处有塌陷。”有人来报。

　　才一炷香的时间,将军心中默念。

　　士兵们起初的激动已经不复,随着大雨持续滂沱,大军越来越集中聚拢,很快便人满为患。幸好宋繇早已领命,组织先锋营在低势之处筑高垒,装沙袋应变,还没有发生人员伤亡,已是万幸。

　　雨水冲刷出无数沟壑,,一时间困住了大军前行的步伐,全军只好暂时驻扎。

　　半晌后,雨水终于变小,乌黑的阴云逐渐散去。

　　也不知谁先喊了一句:“看,雨停了！雨停了！”

　　人群开始欢呼起来。及时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好像玉皇大帝的掐指一算,专门打翻酒杯洒甘露,为大凉征西大军的践行消灾解难。连军营的西域向导都诧异,这等百年奇景,必是“国家将兴,祯祥之兆”。士兵间开始议论,传天有异象,说不定是神仙下凡相助我们。

　　也就在这时,负责守卫的兵营来报,说探子回来了,并带来了匈奴盟军。

　　不过,听说他们在上游水源里还捞上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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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哗……一盆冷水浇淋,辛薇打了个寒战苏醒过来。

　　“&%$%Y&***。”一串听不懂的语言,模模糊糊的辛薇听得云里雾里。

　　一个男声愣了下,改说起汉文：“喂……你醒了？”

　　猛烈的咳嗽后,辛薇动了动手指和头,定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周围一片泥浆水渍,虽无大碍,但浑身疼痛。

　　“原来你是女人。”

　　一双略带危险的褐眸眼睛,正在辛薇脸的上方,好奇地瞧着她:“汉人？乞丐？细作？”

　　看她不说话,那人又靠近端详,捏起她下巴:“……傻子？”

　　辛薇聚了些力气,甩开那手,挣扎着支起身子坐起,泥人般狼狈的样子确实有点像乞丐,她注意眼前正半蹲着一位俊朗少年,浓眉褐瞳，头顶束发,略带狡颉地正注视着自己。

　　辛薇不禁拢了拢衣襟,糊里糊涂开口:“……这是哪里？”

　　“喂,你不该先问问恩人大名么？可是老子救了你。”少年不客气地屁股往地上一坐。

　　“……谢谢你！”辛薇思维回到落水的记忆,紧接着问:“达旺他们怎么样了？”

　　“没听说过。”十七八岁上下桀骜的异族少年,很眼生,辛薇肯定之前没见过,“我是青龙乡小学的老师……”话才说了一半,她突然红着脸,眼睛转向别处，“同学,你,你的衣服……”慌乱之余,她打翻对方物品,是把刀。

　　少年瞬间握刀入鞘,然后低头看了看齐腿软甲战袍:“哪里不对吗？”

　　“你走光了。”辛薇好意提醒。

　　少年并未改变坐姿,甲胃下摆垂在大腿两侧,为了凉快和方便,卢水胡男人战袍下通常比较开放,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至于圆月弯刀他反而比较看重,原本摸玩左耳金环的手,自然拂上刀鞘:“我这刀,倒是见过血光,煞气得很,你们女人少碰。”

　　辛薇被打湿的衣襟紧贴周身曲线,看到少年丝毫不加掩饰的目光。她不自然地双臂抱在身前，问道:“你们这里有大人吗？”

　　“我就是啊！”少年不客气道,“女人,知道你们汉人兴以身相许那套,虽然老子对你这胸脯倒还中意,可还是等你洗干净脸蛋,看了才能决定要不要进老子的帐……”

　　辛薇几根黑线爬上额头,早熟的孩子她见过,但是脸皮这么厚的是第一次遇到。

　　她忽的打了个喷嚏:“刚才……是你拿冷水泼我。”

　　“不客气。”少年表情很无辜,琥珀般的双眸格外清澈。

　　“……”辛薇揉起太阳穴。

　　她半撑着身子,艰难地站起来,抖抖衣袖和牛仔裤上的泥浆,四周环视。这里是个临时搭建的棚子,不像民宅或学校,里面除了蔽日的帐顶和毡子垫外,地上扔着一个瓦罐,估计是刚才用来泼她冷水的。辛薇皱了皱眉头,始终保持不雅坐势的少年,手干脆托在腮帮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就跟看猴子似的,眯着眼睛带着兴致。

　　辛薇叹了口气,大山里失学少年很多,但大多数很腼腆,这一位却如此与众不同。

　　“……请问恩人‘老子’,尊姓大名。”

　　“沮渠蒙逊。”少年的汉语带着卷舌音,名字讲得却很清晰,“你呢？”

　　“辛薇。”她想了想,补充一句:“你可以喊我辛老师。”

　　蒙逊笑了笑没理会:“我们卢水胡没有女人做老师,除非你能教我点……别人教不了的？”

　　“……”

　　辛薇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还是把你家大人找来吧。”

　　话毕,正巧帐篷的帘子打开走进一人,银甲熠熠直晃人眼,辛薇一时无法适应,左手遮上眯缝的双眼,未等看清楚来人,便听到旁边少年语气冷冷地说:“喂……来得正好,‘水神’要见你。”

　　盔甲摩擦之声,辛薇被高大的身影笼罩,方才能够看清眼前站立了个沉毅冷峻的男人,紧身盔里甲套着暗色罩衣,强而有力的大手握搭利剑,姿若战神,气质如华,一双幽黑如寒星的双眸正充满探究地看她，让辛薇一时失语,随后才觉醒般自嘲地说道:“千万别说我穿越了。”

　　“看吧看吧……她根本不是什么‘水神’,倒是脑子进了水。”

　　“在下三河王麾下征西将军李暠,字玄盛。敢问姑娘尊姓？”男人开口道。

　　沮渠蒙逊这时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转身对辛薇道:“他，就是你要找的大人。”

　　辛薇哑然,此“大人”好像非彼“大人”。

　　沮渠蒙逊来了兴趣站在两人中间,指着辛薇对那将军理直气壮地说:“就她这副样子,你们真以为她能呼风唤雨？”辛薇正要说话,又被少年打断，“奇装异服,来路不明,见她可疑我才施救,误了些许时辰,想必李大人能理解的是吧？”

　　他说得话里带刺,情况对辛薇而言颇为凌乱，“呃……我是青龙乡小学的老师。”

　　冷不防被一只大手推拍,她人顺势跌倒帐外。只见,外面没有祁连山水和学校的踪迹,也没有摄像机和电影剧组,头上是清澈的蓝天白云,四周方圆百里一片荒漠,空气不算燥热,应该有大雨冲刷过,地面出现许多刚刚干涸的河床,低矮处还有未曾蒸发的雨水汇集的小潭,正有兵马和骆驼汲水。在她左手不远，好像是匈奴族群的粮草军,个个身形彪悍；在右边的山岗上,则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营地,足有上万人,也都作古代兵将装扮,有生火做饭的,有酣然入睡的,还有磨砺兵刃和大声谈笑的……几乎在她冲出的瞬间,所有人都将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

　　没几秒,辛薇迅速钻回帐篷,顾不上生气,大叫道:“我们这是在哪？……”

　　“姑娘还没回答在下,你是从何而来？”淡淡的声音,不容置疑。

　　“这是哪？”辛薇提高了一个声调。

　　对方没有回答她，而是直视她等着她先开口。

　　辛薇开始语无伦次，“我不小心落水,应该是罗布潭，就算漂了很远也不该到沙漠才对，这些人又该怎么解释？……做梦？还是升了天堂？”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真疼！

　　“青龙乡离这里可远？今天是7月8日？”她半开玩笑地开口问道。

　　征西将军打量她略有所思,淡淡地说：“在下未曾听闻青龙乡,这是西域高昌,辛薇姑娘可能受了风寒……一会儿我派人送来干净衣服和食物,晚些时间在下再来探望。”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以退为进的聪明人,相比旁边仍赖着不走的沮渠蒙逊,辛薇直觉这个将军深不可测。

　　“高昌,三河王……”辛薇记住了几个名字,立刻运转大脑寻找答案,不敢承认她心中的疑问，“沮渠蒙逊,请问现在是什么朝代？”

　　沮渠蒙逊冷笑了下,“如今天下换朝代比换天还快,你是知道中原大战的战况？”沮渠蒙逊褐色的眼睛变得深邃,嘴上却显得无所谓，“你们汉人宰相谢安刚以八万晋军,淝水一战破了苻坚百万之众,所以天还没变。”

　　“淝水之战？难道……这里是晋？五胡十六国？”

　　“什么十六国十七国,老子是匈奴卢水胡人,要不是跟大凉吕光联盟,也不会跑来西域。”沮渠蒙逊提起这事就一肚子火。

　　卢水胡的大单于沮渠罗仇膝下无子,蒙逊和他大哥沮渠男成是他的亲侄子,男成还娶了伯父唯一的女儿宝娅公主,所以他们兄弟成了族里的继承人。单于沮渠罗仇没有野心,只求偏安,所以依附北方最大势力三河王吕光,蒙逊和男成便成了三河王打通西域的棋子,可除了运送粮草接应西征军,半点前途都没有。

　　这次奉命共同讨伐高昌城,蒙逊故意迟缓粮草接济,假装遭遇高昌城的偷袭不得不攻城。如此,既不算违背军令开罪三河王,还能削弱凉国征西军的实力,助匈奴在西域占取主动,一箭双雕！

　　高昌城是攻下来了,损失不少兵马,更没想到大雨助征西军绝地逢生。

　　沮渠蒙逊意外的收获，就是捡回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女人——辛薇。

　　辛薇皱着眉头,正手抓上头发自言自语，看她那虚脱样,蒙逊就忍不住挖苦:“心虚了吧？虽然你身子骨瘦些,可怎么看也不像娇弱的。”

　　辛薇抬起头盯着“恩人”牵带了怒气，“所以你就拿冷水泼我？”

　　蒙逊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在气我救你？”

《大漠谣》
故事和文笔都是我喜欢的桐华大人荣誉出品，人物动人，情节扣人，有喜有悲，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