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王后

　　辛薇不知身处何处，周围漆黑一片。

　　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明明周遭不见光源,却畅通无阻地洞悉道路。止步抬手,原来三寸开外就是厚实的土墙,纤细的手指顺着墙壁向上摸,终于意识到这是哪里——坑道。没有丝毫恐惧，辛薇游离理智和逻辑之外,左右开始出现手持笏板的跪拜朝官壁画,当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映入眼帘,一座石门出现在在她面前。

　　“这是哪儿？”辛薇喉咙里轻微的声音，只回荡在自己耳中。厚厚的青灰石后面有什么在招唤她，突然她心如绞痛,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手刚刚贴上那面冰凉,瞬间人却被一双无形的手臂往后扯去,身体淹没于黑暗之中。

　　“啊！……”少女的尖叫惊醒了梦魇，也吓醒了一屋室友。

　　睡在上铺的安喆急忙跳下床，来到浑身是汗的辛薇身边安慰:“怎么了？又做恶梦了？”

　　拢了拢汗浸湿的头发，辛薇点了点头,无语。新学期已经开学两周了，最近辛薇几乎每天晚上做着同样的恶梦。梦太长，总会让人辨不清真假，即便反反复复的经历其中，到最后也只剩一个怕字。

　　“薇子，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又懒又倔的脾气让人抓狂，早说了让你去尹台寺拜拜，你就是不肯。”

　　“睡吧……”辛薇敷衍了事,一头蒙上被子,伸出手,熄了灯。

　　最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校园开始流行盗墓文学风,搞得一个个女孩子们也神叨叨的,将大好怀春时光,浪费在膜拜摸金校尉上。尤其这两天电视台直播的甘肃神秘古墓现场科考,简直把同学们脑子里旺盛的激素换成了鸡血,寝室甚至开设“墓主猜想”投注点。据说这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帝王级大墓,正处于历史上的五胡十六国,那个年代的那些事儿,怎一个乱字了得!眼睛一闭一睁时间,说不定就改朝换了,也难怪大家兴奋,西域最民不聊生的时期,居然冒出有闲情逸致兼闲钱雅兴的败家王,轰轰烈烈开凿了如此一座地下豪宫,双层六大墓室,珍宝无数,最讽刺的是,竟是个没有墓志铭的合葬衣冠冢。

　　结局篇播出那天,辛薇迫于全体寝室的压力,看了最终棺椁出土。

　　石棺里只有一块保存完好的木质方盒,四周浮雕的花朵纹理栩栩如生,甚至清晰可见淡淡的黄色金漆,精美绝伦。然而仅仅一秒钟后,如电影大片般炫目的古盒瞬间风化,灰飞烟灭,归于尘土。众目睽睽之下,风靡一时的纪录片彻底沦为悬疑片,没有楼兰干尸,不知神秘墓主,只有现实中安喆抱着装着自己半个月伙食费的投注盒,嚎啕大哭,吵着退钱,无奈被辛薇以室长身份宣布:投注金充公!

　　衣冠冢风波后,辛薇的噩梦也随之风化,好久不再来。

　　安喆建议辛薇去尹台寺还愿,不是说那里有多遥远,可能因为父亲的意外去世,令辛薇不再相信神佛保佑,另外错过拜寺那么多次,内心也渐渐产生了抗拒,所以这座被祈福桃花和转运点赞最多的圣地,辛薇大学期间从未踏足。毕业临近,在好友们的鄙视与鼓动下,辛薇择日不如撞日,决定趁今天有空前往尹台寺转转。

　　人间四月芳菲,即便是在苦寒的西北塞外,山间也已见悠然。

　　尹台寺位于西北祁连山脉的群山之中,它依山而建,千阶青石为梯,百年松柏成荫,远处可眺望雪峰飘渺,近处能闻听流水鸟鸣。听说香火已有千年历史,但最初本没有寺,更没有和尚,百姓管这里称作“皇娘娘台”,可能只是古人得道成仙的去处。到魏晋时期,当权者才在这风水宝地大兴土木,修了庙,请了僧。且不说禅寺灵验与否,这满山的花朵娇嫩绽放,万木吐翠,山鸟齐鸣,加上煦暖的阳光,的确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

　　午后,辛薇穿着白衬衣和长裙只身来此,登山不易,额头薄汗冒起。

　　驻足在一个休息石凳旁,几缕发丝拂上辛薇白净的额头,她轻轻拢了拢,指尖将发丝别过耳后,一颗金色耳钉被光反射的熠熠闪耀,扯了跟发带,辛薇将一头深褐色海藻般的长发高高束起,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几口,已灌下半瓶。

　　辛薇有南方人的白皙肌肤,却独爱这北方的干爽清凉,少女芳华,抬眼之间一派清雅。

　　咚咚……,远远的钟声传来,回音空旷。

　　她抬头手臂遮光远望,层层绿柏中已见禅寺轮廓。不知是爬山累的还是为何,她心跳得很快,身体也略感疲惫,做了个深呼吸后,辛薇提了提背包才继续步伐。半小时过后,穿过一片葱郁斑驳,她终于来到古寺面前。

　　今日香客甚少,这名不见经传的好地方,难得不受旅游爱好者的待见。踏进寺院,只见香炉升烟,落花覆地,树荫下老旧的砖瓦,不大的庭落干净古朴,径直便是正殿。屋内颇暗,看不清楚供奉神像模样,辛薇先看到一块诗牌:“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开。因从老僧饭,更上夫人台。清唱云不去，弹弦风飒来。应须一倒载，还似山公回。”落款岑参,一位出塞边关的盛唐诗人。

　　别家寺庙供奉的多是如来观音,尹台寺倒是奇特,受香火的竟然是一位“夫人”。

　　“施主,要不要算上一卦?”

　　刚进门,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老和尚,身穿洗得灰白的袍子,长长的胡须,朝辛薇作揖问道。

　　“谢谢师傅,但我不信这些的。”辛薇客气还礼。

　　从古至今,供奉香火的地方,总免不了有因地制宜坐地收费之人,他们动辄名号响亮,称仙游四方,其实大多明码标价算命化缘,辛薇打算敬而远之。那和尚眼神清亮,颇为执着，“施主,既来之,则是前世因果,既有缘,何妨听我一卦。”

　　“大师,我今天就是过来游玩而已。”辛薇想让路绕过老和尚,没想到他再次恭敬行礼。

　　辛薇一向反感强求,“这位师傅,我只想静心,还请行个方便!”

　　她口气冷淡有不容拒绝的意味,那和尚神情不改,“施主，老衲只有一句话。”

　　他抬头直视辛薇,执着略显动容,“此去夫人台,陇西山水间。”

　　……………………………………………………………………………………

　　数月之后，名校毕业生辛薇走出火车站，在湛蓝的天空下深吸了一口气。

　　毕业了,带着母亲的担忧和好友的伤心，辛薇选择来西部贫困地区支教的这条道路。其实她来这里原因很多,但都谈不上什么伟大精神与情怀。父亲去世三年,母亲再嫁,那南方原本称之为“家”的地方便不在了,逃避也好，迷茫也罢，内心就是有种感觉，有时她脑子里不时会浮现尹台寺老和尚的话,古时陇西今昔已不在,辛薇不明白要坚持什么,但当她看着远处广袤的风景，心里觉得很踏实。

　　裕固族自治县是甘肃省中部有山有水的一个边远小城,村民要去趟有火车的张掖市,要坐中巴在红土地上颠簸两个多小时。刚放下行李,辛薇就爱上了在这里。古老祁连山的传说,干净的空气，纯真的孩子，还有远处总能看见的挺拔雪山……

　　日子很快,年轻的城里姑娘辛薇转眼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在青龙乡小学,她不仅身兼数科和数年级老师，同时自己也充当学生,学习当地人的语言与文化,慢慢的,大家由起初的腼腆,开始变得对辛薇亲近信任了。

　　这一天班里正在上电脑课，小小教室挤满了好奇的小脑袋。

　　一个同学举手:“老师，电脑上的箭头又不动了。”

　　“这样，你试一下热启动。”边操作，辛薇边心中叹息这老旧设备。

　　快要课程结束的时候，突然大门闯进来她二年级的学生，气喘吁吁地喊：“老……老师，快来，山……上出事了，达旺和,和他阿爸……”

　　辛薇几步跨过来扶住累坏的孩子，急忙问道：“央金，别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满身泥巴的男孩用胳膊擦着泪水，抽泣着：“达旺阿爸护着我们几个过河，结果……他们被大水卷走了。”

　　“快，赶紧带路！”辛薇立刻出动,临走前回头嘱咐学生们，“你们待在学校不要出去,多找些老师来帮忙。”辛薇没忘记回宿舍,拎上旅行包，如果她记得没错，里面应该有绳子和急救箱。

　　一路上她拖着央金飞奔，顺便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每年天气转暖，黑水河的水流总会由于深山积雪的融化而湍急充沛，昨夜刚好降了大雨，所以十分危险。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达旺阿爸亲自把山上的孩子们送上学,路过变宽的河流,水面早淹没了树桥，达旺阿爸只好摸索着树藤，一个个将孩子背过河。本来前面几个都没事，但最后背达旺的时候，他浸水多时的身体不稳,滑了一跤，于是两人一起跌进水里。

　　听到这里,辛薇眉头皱的很紧,脚下加快了几步,水流声和孩子们的大声呼叫声越来越近。很快,辛薇找到岸边几个孩子,她忙冷静警告：“同学们赶紧靠后。”

　　她回头又对追上来的央金说:“老师顺着河往下找，你负责把大家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等着大人来。”看到孩子点头,辛薇才匆匆离去。

　　沿着快速流淌的河水，寻找达旺父子的下落。由于汇集了山上融下来的雪水，辛薇浸湿的脚下冰得发麻。时间就是生命，看来浸泡在水中的达旺父子肯定更加凶险，想到这，辛薇不禁又加快了步伐，踉跄着几次滑到。

　　“达旺……你们在哪？”一路辛薇边喊边找。

　　这边的地形她并不十分熟悉，听说下游有个罗布潭，水深不可测，平日大人都禁止孩子们去那里游水。河岸在前方百米处更加陡峭，水流向右拐了90度弯，辛薇好像听到了不远处混杂的瀑布声和呼救。果然，当她爬过山石,远处河水有个落差，不大不小的瀑布传来巨大的落水声。

　　就在不远处，正是命悬一线的父子俩。

　　男人一手抓着石头，一手夹住已晕厥的孩子，河水不时灌进他嘴里，看得出就快筋疲力尽。

　　“撑住！我这就来救你们！”辛薇加快脚步。

　　这里的地势让人无法靠近河面，伸手更是不可触及，于是她赶快翻找旅行包，拿出绳索，然后急忙找棵大树一圈圈套牢，打个死结后抛向水中。绳子转眼被冲得老远,达旺阿爸根本不可能够着。无奈，辛薇一咬牙，自己抓着绳子跳进河水里。她的泳技仅限于体育课及格的水准，在游泳池里扑腾,虽尚且不至于淹着自己，但救人就夸张点。

　　“我这就过来，一会儿我把绳子系在孩子身上，咱们就一起使劲游回去！”

　　辛薇朝着达旺阿爸喊，慌乱中只见那男人点了点头,被急水冲刷的头发贴在面颊上,看不出表情。
　　辛薇找了个水流稍缓的河湾,纵身一跳,冰凉的河水刺激全身打了个寒战,半身水的深度下面漩涡攒动,好容易拉紧绳索才没有摔倒,踏着潜石,攀着倒下的树木,几经挣扎，总算终于靠近父子身边，迅速将绳子系在孩子腰间,达旺阿爸腾出手护着大家,辛薇这时大喊:“拉！”

　　紧绷的绳索，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互相搀扶着与水流搏斗。

　　眼看他们快要靠近岸边，辛薇冰冷的脚踝突然抽筋，一个趔趄重心不稳,浪呛进鼻腔,瞬间她挣扎中绳索脱手,被湍急的水流快速卷走，任凭她手脚并用也无济于事,无法站立,头在水中忽上忽下，伴随岸上赶来的人群尖叫，辛薇被水流朝下游冲去,声音越来越模糊。

　　紧接着，便是坠落！

　　伸手什么也抓不住，背上剧痛，撞落深潭中。无法呼吸,一阵气泡上升,辛薇身体下降,周围一片安静地被水包围着。时间仿佛定格,她慢慢感觉不到体重，没有痛苦，没有冰冷，睁大的眼睛却对不到焦距。混沌中，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长发，如海草般缠绕着脸，她再无半点力气，有种熟悉的窒息感席卷而上，好像有双无形的手拉她向深渊沉去。直到快要放弃之际，才不知从何处射入一缕光影，似斑驳的抚摸，温暖辛薇麻木的身心，刺激她求生的欲望，拼尽最后一口气，她朝着光源游去。

《大漠谣》
故事和文笔都是我喜欢的桐华大人荣誉出品，人物动人，情节扣人，有喜有悲，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