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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迷途喀什湖
当耳边的风声渐小,藏在衣服头罩里的口鼻没有那么难以呼吸,开始有人探头。
夯土古城,低矮蜿蜒,谁也没想到昨夜大军简陋驻扎的营地,今日成为了避难救命的福地。
五更天,月亮出梢,天边有几颗星星挂在那里闪耀,藏匿在这里的段业等人,从半昏睡中醒来了。
这里的城墙每逢风大的时候,总能发出呜咽的鬼叫声,经过昨夜的强风削刮,大半个城楼都被吹倒,不少人被掩埋在黄土之下,墙洞里的风鸣如今真有几分凄惨,好像是消失在黑风暴里冤屈的灵魂在哭诉。活着的人,终究是兴奋的,他们从沙坑里爬出来,真心跪拜在原地,感谢上苍和真主的保佑。
段业刚刚被推举为大都督,建立北凉国,甚至年号还没有确定,只为了争取李暠这员大将,没想到出师未捷却折兵在西域边塞,让他如何不怒。
沮渠男成一边拍着沙土,一边抬眼寻找蒙逊下落,月黑星稀的夜晚分辨不出谁是谁,一时间他倒希望寻不着也好,既然是天意注定的无能为力,他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很快,他注意到大都督段业的位置所在,急忙跑过来探望,却被一个年轻俊爽的小将拦住:“站住。”
男成气急败坏地道:“我是大都督新任的辅国大将军,你也敢拦？”
小将俯首行礼,颇有骨气地单膝跪地:“在下马权,大都督护卫,一时辨不出大将军的身份,请大将军赎罪。”
男成懒得跟他废话,甩了大氅,飞步走向段业,急切地样子:“大都督一切安好？”
段业拍着身上的沙土,没有搭话,男成亦不恼,径自上前帮忙:“昨日的黑风暴甚是突然,虽然没有招降李暠,但相信他这下肯定也再没办法跟大都督作对了。”
马权接过段业脱下来的长袍,同时递给他一根手杖,而后回旁边低眉站着,一句话也不插嘴。
段业腿脚不便,却身量不低,他站在一截土墙上居高临下,跺了几下手杖,恶狠狠地说:“……天不助我！”他发怒时脸上的皮皱着,像泡在药酒里的腐尸,连沮渠男成也退避三分,忍着不露出厌恶的神情。段业手攥得紧,用低哑的声音问道:“我们还剩多少兵马？”
“……”男成毫无准备,傻呆在这里。
段业脸色越加不快,用余光瞅向身后的马权,小将会意转身就走。
沮渠男成一愣,有点忐忑不安,凑近段业小声问:“李暠那边是否还要派人……”
想起昨日情形,段业猛地睁开双眼,看着北方山谷,愤恨不已:“得李玄盛,可助大业二十年。段某敬他是英雄,先礼后兵诚心相邀,他却不领情,算准了时辰逼我退兵。”
“大都督是说……”
“他一连数日闭门不出,今日起风,他面不更色叫阵,难道不是早已经备好了后路吗？”
段业拄着拐杖走下土墙,灰白的头发被风吹散了,厉声道:“不为我所用者,是为敌也。”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拉长的身影每步伴随着铠甲的蹭蹭摩擦,犹如从修罗战场走来的高傲武士,冷冷开口道:“末将愿领率精兵三千,活捉李暠。”
话音刚落,沮渠男成一个惊色:“蒙逊,你没事……呃,就好！”
走近后,映着火光一身狼狈的沮渠蒙逊眉头拧成个大疙瘩,这个时候,恰好马权飞奔而来,喘着气报:“启禀大都督,除四散的西戎军团尚无行踪,我大军共逃出十五万六千余人,马匹骆驼折损近半,粮草……几乎尽失！”
说到最后,马权不免结巴,没敢抬头看段业的神色。
“也罢……就让西域这片土地好好招呼他征西大将军吧。”众人都不敢吭声,段业冷笑起来:“传令,大军东进南下,沮渠蒙逊为镇西将军,率领一万人马连夜进攻临洮。”
“……”沮渠蒙逊抱着拳受封,却没有领命。
段业使了个颜色,众人便纷纷退去,沮渠男成看了看呆在那里的蒙逊,嘴角抽了一下,转身消失在黑暗里。城墙根下,只留下段业与沮渠蒙逊二人,在蒙蒙亮的天色下冷冷相对。
段业正色道:“老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蒙逊抬眼,听他以魔谷二伯身份与他开口,冷漠地回道:“那又怎样？”
段业说:“我知道你的能耐,只要你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可是这次不同。”
“……”蒙逊不语。
看他沉默,段业提高了语调:“你以为谁都能进得了魔谷吗？那个目空一世的老四哪里去了？你若帮我得到天下,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
蒙逊好像下了决心:“二伯,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办到,但别忘记你答应我的。”
“我什么都没答应你,你想要的,自己去抢。”段业望着映红的云彩,叹了口气:“以为你杀了沮渠罗仇,不只心狠手辣,还够野心勃勃,没想到我还真高估你,以为自己是强龙,一个沮渠男成挡在前面不算,现在又多了个女人。”
蒙逊鼻子哼了一下:“我自己的事,不劳烦二伯忧心。”
“不如这样……咱们来赌一吧。”段业眼中精光乍现,捻着胡子说:“如果你能在两年内拿下临洮、忽谷、建康、西郡、张掖五座城池,我就给你封侯,帮你求亲嫁娶。倘若你做不到,我就亲手杀了男成和小五,灭了匈奴。”
魔谷弟兄都说二伯老谋深算,奸诈无比,蒙逊从未怕过他,听他一番话忽然杀气顿生:“你这笔账算的精,无论我输赢,最大的受益人都非二伯莫属。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你这赌局？”
段业随便找了个土墩坐下,拐棍支在一旁,脸上是自信的笑:“不管你接不接受,你得承认,我现在也有能力杀了男成和小五,不过是给你两年的时间救他们而已。”
“果然是魔谷二伯,恐怕论心狠手辣,谁也无法出你左右。”蒙逊道。
段业像是接受赞美一样,保持着笑容坐在墩上不动,盯着他等待蒙逊的答案。
“你就不怕……我请大哥出山？”蒙逊拿出杀手锏。
谁料段业哈哈大笑:“老四,你出谷太久没回去了吧？大哥说要闭关三年,任你天大事,谷里现在都是我说了算。当初是你自愿与我打天下,说好了封赏沮渠男成个有名无实的官,你负责杀人攻城,怎么……后悔了？”
想到几年前出谷时与二伯的约定,蒙逊确实有些悔意,可是魔谷人重承诺,都是以命相诺。
“我愿意跟你赌,只要一年即可。”蒙逊道。
“好！痛快。”
蒙逊打断他说：“不过我也有个条件，无论我打下多少城池，凉州以北都将是我封侯的疆地。”
“交与你我自然放心。”二伯与蒙逊双手捧状朝面,移至头顶,以谷中特有的方式结下缔约。
沮渠蒙逊心知,他目前根本不是二伯的对手,跟着他,是福是祸难料,然而博弈需要耐心,结局谁也说不准。东方的阳光刺透云层,沮渠蒙逊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下一次见到辛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二伯有一句话说的对,想要的东西要靠自己去抢,人也一样。
沙漠里的白天总是比黑夜长,天亮后,他就要离开大漠了。
……………………………………………………
在山川沙漠的另一个方向。
曙光给大地披上一件暖色的纱衣,眼前的十里湖面,水光粼粼,波上寒烟翠。
征西大军不眠不休地走了一夜,出了山洞后又沿着雪溪前行,鼻腔中明显闻得到湿润的空气,没想到跋山涉水后居然找到这样一片绿洲,成片的胡杨林,绿翠繁茂,清晨气温骤低,却依旧能看到飞鸟成群,结伴而飞。水源附近的草丛里结满了黄褐色的小果子,有的顶端还带着败了的花蕊,有的甚至还能见到淡紫色的花朵。
“这里可真美！”辛薇经历昨夜后,由衷地感慨。
宋繇觉得她大惊小怪,回头对她说:“咱们刚绕过塔克剌麻罕沙漠,进入了于阗(tian二声)国地界,这里可是整个西域南道中最大的博斯坦。”
“博斯坦？”辛薇听着耳熟,才发觉这竟是吐火罗语里“绿洲”的含义。
辛薇正沉醉在这美景中,踮脚远眺,似乎有羊群牲畜在吃草,越过一个草甸,一座夯土塔尖出现在眼帘,辛薇惊讶道:“那……是佛塔？”
宋繇一看,故作高深:“佛塔有什么稀罕的,这里是大乘佛教的中心，人人信佛。”
这是辛薇回到古代后第一次见到佛迹,她曾有幸拜访过敦煌莫高窟,七百多个洞窟和两千多座泥质彩塑的世界上最大的佛教艺术宝库,正是始建于这个时代,中原的宗教文化受西域影响甚大,而于阗又是中原佛教源泉之一,非常神秘。
“宋将军,你也信佛吗？”辛薇问。
宋繇笑着摇头,“我只知道肚子饿了得吃,累了得睡,如果非要信奉什么……那我信我大哥。”
提起大将军李暠,一日未见不知道情况如何,辛薇想着,今天见到他一定抽个时间帮他拆线。
其实,今晨大军奔赴至宽敞的平原时,已由一字队改成了阵列行军,远远地能眺望最前方的旌旗飘扬,走在最前方的高大身影正是战胜风暴后全军将士之所望,看着他铠甲反射的银光熠熠,就好像看见黑暗中那颗最亮的启明星,坚定,充满希翼。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李大将军选择如此耀眼的装备。
忽然耳边有人大吼:“喂,想什么呐？”
愣了神的辛薇,被宋繇正好拍在她肩上的大力道惊醒,垮着肩头,她撇嘴说:“我饿了。”
宋繇瞅着她,上下打量:“走了几个时辰,也没听你说累,张嘴就喊饿,你是饿死鬼投胎的？”
恰巧这时巴冲的肚子也叫了起来,他头低得更厉害,脸上出现淡淡的红，引来宋繇又是一阵大笑。
辛薇察觉到巴冲的尴尬,瞪了前面的人一眼。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阶段,从巴冲昨天下午给她拿来两个馍时起,辛薇就一直没见他吃过任何食物,他一瘸一拐地陪着她走了一夜,肯定是又累又饿。辛薇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馍,这是昨天巴冲给她的,随着伙食日渐变差,辛薇留了个心眼。记得二伯,不,应该说是段业昨天也曾提起,大军应该半个月没有粮饷支援了,想到这,她马上拉过巴冲,硬把馍塞进他手里:“吃了它。”
“……”巴冲立刻推给她。
这少年脚虽然坏了,心却通透,瞳子像琉璃碗中盛的清水,在朝霞里静静映着日光。
“如果你不吃,以后不许跟着我。”辛薇只好下了命令。
巴冲想了一下,这回没客气,拿起来几口就吃光了馍,然后继续沉默地跟着上路。
于阗的这片绿洲处处生机,因地滨和阗河,南有昆仑山,因此水土丰沃,然而这里闻名于世的确是另外一样宝物——和田玉。辛薇记得读《史记·大宛列传》有云：“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其美玉的油性、温润，是任何其他玉石所不能媲美的。
辛薇望着身边流淌的这条河水,一路留神,要知道,河底铺满上好的白玉、青玉、墨玉以及各种玉,随便捞上来块石头,说不定就能值大钱。奇怪的是,宋繇正回头鄙夷地看着她,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露齿一笑,爽快地转回去没理她。
辛薇动了下脖子,翻翻衣领,有些不自在,然后问:“咱们要去哪里？还要走多久？”
宋繇说是好歹一位副将,相处久了,其实也没什么架子,就是偶尔嘴上不饶人:“说让你跟着,你就跟着,问那么多又填不饱肚子。”
辛薇从后面给了他一计鬼脸,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鞋竟然破了个洞,隐约能见到大脚趾头。
她曾经是何等细致的一个人,别说鞋破了,就连看到寝室里安喆的衣服冒出个线头,她都会顺手帮她剪掉。一声叹息,无意识地将头发向耳后拽了拽,稍稍整理下,才发现前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高头大马的身影,那是熟悉的银色铠甲,手握长剑,身若芝兰玉树,面如清明朗月。
辛薇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当她对上那双眼睛时,总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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