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命

　　“呵呵呵呵——！”

　　气氛凝滞到极限的时刻，首先发出笑声的是老道士。

　　疯了不成？罗炙挑眉。

　　“老衲眼拙。”老者抬首望向天空中的满月。“活的太久，也会循规蹈矩下去，自认为所有一切都尽在掌握。”遗憾怅然皆有语调，似乎为目标执著一生，回首已是百年。

　　“说重点。”罗炙没兴趣听他的人生感悟，要比活过的时间，他差的远。

　　“是我等冒犯。”老者恭敬的垂首。

　　喀嚓一声轻响在院外响起。

　　瞬间老者的神情一变，焦虑起来。难不成……

　　“还有客人啊，”罗炙轻笑一声，将对方的神色看在眼里，却根本不管这许多。两个一身黑衣的人仿佛被硬生生的从院外“拽”到院内，砰的一下扔到院中。“不见见主人说不过去哦……”

　　好疼，两个人落地的姿势，娉婷光看着都觉得疼。

　　“绝平！观迟！你们跟来何故！”怕死得不够痛快不成？！老者已然恼羞成怒。

　　“……师叔祖，”两人中年长些的青年犹豫的开口。“我们……”

　　“住口！忘记我的交待了么？！”老者痛斥门下弟子。

　　“可是，观迟……”绝平拉起地上的男子。

　　月光下，可以依稀看到一张娃娃脸，轮廓熟悉，加上三捋胡须，俨然是那个不长眼的道士。

　　“将他送来，给我消气么？”不快的回忆，罗炙的笑中有隐隐的不悦慢慢形成。

　　“不，不是的。”老者讷讷答道。“门下弟子不争气，望您海涵。”

　　“师叔祖！”从未见过老者如此低声下气，还是对着妖怪，绝平瞬间头脑一热，不甘的唤道。

　　“住口！”再次喝斥对方，老者一张老脸依然不晓得该往哪里放。看到乖乖立在一旁听训的观迟，他开始犹豫。“老衲……还有一不情之请……”全当放手一搏，不成功责成仁。

　　“说。”罗炙开始不耐烦。

　　“恳请您将观迟的记忆归还。”

　　记忆？罗炙瞟了眼娃娃脸的男子，对方虽然没有太大惊人举动，但脸上的神情的确不像二十出头的男子该有的，到想是初到人世的婴儿，什么都不懂，什么反应也没有，连孩童都不如。

　　他一犹豫，面前三个道士，其中两个一脸失望，另一个只是睁着一双眼打量眼前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罗炙，一脸好奇，如果不是师兄拉住，大约早就扑上前……

　　“不成么？”老者叹息。

　　“这个……也不算。”还给他也无所谓，就是……

　　“小蛇，”解开咒术，忍不住开口的泓琉凑上来。“还给他们不就得了？”

　　罗炙含义不明的看他一眼，转头面对老者颔首。“可以。”

　　“感激不尽……”

　　“你谢早了。”罗炙淡淡地说着，双手合十，双掌间发出银光，慢慢化为七彩，他复又蜷起手指，形成围拢状，仿佛握住什么东西，手中的光彩更盛。“慢慢找吧……”随着话音落下，他双手摊开，耀眼的七彩从他掌中流泻而出，瞬间满园的空间漂浮着大大小小，上百色彩各异的透明球体，一闪一闪，如同七色琉璃。

　　在其他人痴迷眼前梦幻般的景色时，老者首先想到一事。“这是？”

　　“其中有一个是他的记忆。”在瞄到其中一两个被好奇的金铃，和在树上的飞璐碰触破裂后，晚一步提醒。“这些记忆不是原来主人碰到，会破碎不可修补。所以让他一个人找比较好……”

　　被那种奇特的色彩吸引，情不自禁伸向身旁漂浮的彩球的手，全部定格。

　　“……小蛇，你收集了多少记忆？”泓琉愣了许久，喃喃道。

　　“忘了。”罗炙偏过头考虑了下，没有具体印象。“偶然发觉颜色不错，然后集了很多……”

　　“……”

　　“怎么了，泓琉？”

　　“……没。”

　　叮当，叮当……是一个个记忆的球体破裂的声音，奇妙的是它们一个个因为记忆的主人不同，音色不同。

　　每戳破一个，不同的记忆就会涌入脑海中。

　　道士观迟一个人哭哭笑笑，反复数十回，终于拿回自己的记忆。

　　浅青色的球体，没有破裂，而是缓缓落在他的手心中，像是被吓了一跳，他用力甩手，那个球体附着不落，一点点没入手心中，最后一闪，消失。原本纯净的神情，瞬间掠过诸多神色，而后归于平静。

　　咕咚一下，道士闭眼倒在地上。

　　“观迟！”

　　“他会睡两天。”罗炙自觉看够了笑话。

　　“多谢。”老者带着复杂的神情看过罗炙后，领着两个门下匆匆而去。

　　“你就这么放过他们？”泓琉所有所思。

　　“嗯，无妨。”罗炙眯了眯眼，伸手捂住嘴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他们不过是怕我用记忆控制人罢了，谁有这份闲心？”管别人他是既无心，也没力，管好自己不就结了。

　　“哎，小蛇，不是所有的精怪都是你这样。”泓琉苦笑。

　　“看他们各自本事，”罗炙放下手，脸无表情。“无论生死祸福，得意与否，全是自找的。”

　　不愧一身冷血。泓琉不作评价，也不接着问下去。

　　院落中，依旧飘散着的球体，继续在空中上下浮动。

　　“你拿去玩吧。”罗炙大人一句话，余下几十个记忆球沦为月小姐的玩物。

　　“你舍得？”泓琉在一旁问。不然何必花那么大时间来收集？

　　罗炙看向院中，扯着夜视力欠佳的飞璐和丫环金铃，四处追逐彩球的娉婷，微微一笑。

　　“她开心就好。”其中有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纵容。看着她被破裂的记忆球中残留的感情影响，也跟着落泪，或者开心的笑，再不就是与那张脸不符合的忧愁——怎么看都是摆出成人忧郁面庞的小孩，有点牵强。

　　他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笑出声。

　　娉婷，不管未来能否经历着所有人间的感情，会笑就好，对么？

　　“小蛇……”泓琉在一旁唤道。

　　“嗯？”罗炙回头。

　　“不，没什么。”小蛇，你知道你的表情么？这几千年来，我从未见过。到底是什么影响了你呢？满月的光影下，泓琉身后拖着长长的狐影，晃了晃几条尾巴。感兴趣啊，他要忍不住了呢。论修炼程度、历练，小蛇，你差我一筹，所以……

　　泓琉眯眯眼，悄悄往后一步，将罗炙的身形纳入眼中，一双幽深的黑眸，闭上，再张开已然是原形的银眸……

　　小蛇，你心里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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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被孤立的空白。

　　再仔细看下去，是片晴空，天上一片片絮白的浮云。

　　平视前方，一个女子站眼前，仰望着天空。“很漂亮，对么？”她回过头，明媚如春的面庞，映入眼帘。

　　有何不同呢？目光再度移向天空，蓝色与白色，再没有别的。

　　呵呵的轻笑声从女子口中传出。“罗炙，我让你看的不是这个……”

　　一点点迷茫的感觉渗入，再度看向眼前的人，看着她笑个不停，然后慢慢跑远。

　　啊……这是小蛇的记忆。泓琉这才意识到这的视角属于罗炙。太过真实，让他身处其中。

　　一点点深究，一点点陷溺其中，原来最初的最初，不过是恩情。

　　却到后来更添了变数。

　　腥甜，带着咸涩的味道，是血——慢慢划过喉咙的感觉，没有往日的甘美，难以下咽。

　　“放过他吧……我不恨他……”温热的躯体抱住他的身体。

　　不理解，一点都不理解。你都已经这样，错不在他么？张口欲言，却发觉自己正咬着一个人的喉咙。因她及时的制止他，伤口虽然鲜血淋漓，却不会死。

　　殷红的血第一次散发出让人窒息的气味。

　　放过他……困惑，疑虑。你那么在乎他么……

　　不理解，这是什么感情，如此深。

　　看着她娇艳不再，憔悴万分的面庞，却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超脱……

　　那笑就好像第一次见她是一模一样。

　　冷。

　　眼前是雪，点点片片，以至于血液也被冻住。

　　迷蒙间，有什么将他从雪地中拉起，朦胧中，看到一张如沐春风的笑颜……

　　直到最后，他才想起——当初，你……为何救我？

　　却已然的得不到任何答案。

　　泪水，一下从眼眶中滑出。

　　原来一切如此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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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泓琉……泓琉……”有人在叫他，声音从身前传来。

　　泓琉银色的眸子一凝，回神，往前看。

　　娉婷小姐正站在他面前，好奇的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上一世与这一世相差这么多，不仅是家世，容貌，甚至性格都截然相反。泓琉感慨了下。还来不及收回，就听得月小姐问道：“罗炙，他哭什么啊？”

　　啊！大惊失色下，泓琉摸上自己的脸，果然两行清泪。

　　“受凉了吧。”罗炙不负责任的回答，其中包含多少幸灾乐祸可想而知。

　　“保重。”最最要命的是，习惯了“夫子”平日有问必答，言之有理的影响，月小姐娉婷居然表示赞同——妖怪比较了解妖怪。不过一个大男人，着凉就要哭，也是不可思议的。

　　小蛇，怎么这么说？泓琉哭笑不得的看向罗炙。

　　罗炙那一双微挑的凤眼，对上他，闪过一丝玩味，送他暧昧不明的一笑，丝丝缕缕淡紫的妖气，缥缥缈缈显现出来，轻轻环绕他周身，从头缠到尾，以表示他此刻的心情愉悦。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计内。

　　因此，泓琉才是那个被算计的人。

　　扼腕啊……万年狐狸泓琉第一次着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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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过兴奋，也会带来不良后果，好似“福祸相依”的说法一样，第二天在娉婷身上得到验证。

　　“阿嚏！”吸吸鼻子，不怎么通气的感觉，有点儿怪怪的。

　　“小姐，起来了么？”门外金铃唤道。

　　“……嗯。”娉婷忍住打喷嚏的欲望。

　　金铃推开娉婷内室的房门走进来，好似奇观一样，一样样洗漱用具悬在半空，随着她身后进了屋。

　　“阿……阿嚏——！”终于忍不住。

　　未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丫鬟吓了一大跳。

　　哐啷！嘭咚！哗啦——！没想到如此结果的两人，四只眼睛一起看向地面——还未沾上桌沿的洗漱用具直接掉在地上，全部打翻，一地水渍。

　　自从泓琉来后，胆子加倍变小的金铃惊魂未定的看着主子。

　　“啊，铃儿，真对不住。”娉婷小姐不好意思的吸吸鼻子。

　　“小姐，你真的受凉了。”金铃用手背试试主子脑门的温度，得出结论。“有点热。”

　　“真……阿嚏！真的？”娉婷伸手摸摸额头，她没什么感觉。“阿嚏！阿嚏！”才这么想，身体便开始否定她，一径将受凉的症状一一反映出来——首先是，不停的打喷嚏。

　　“快！躺下，躺下。”金铃仿佛她得了什么绝症似的，把她按回床上，将棉被盖在她身上，又好像不过瘾般在上面又压了一床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铃……阿嚏！铃儿……”我没事的。娉婷刚刚伸出手，想叫回团团转的丫鬟，却发觉晚了一步，对方连同一地狼藉一起消失在屋中。“法术真好使。”感觉有点凉，她把手又缩回到被窝中。

　　真的有点儿冷。

　　不过，被窝里很暖和，很舒服啊。

　　少女感叹着，慢慢眯起眼睛，眼皮很重，在沉到快要合上的时刻，猛地又想到什么，睁开眼。“不行！今天还要送人的。”她想起“未婚夫”将要在今日启程归家，不知道盼了多少天。可是……有点困，就闭一会儿眼……一会儿会儿啊……

　　迷蒙中，想着梦境最深的地方，逐渐沉下去。

　　不晓得是不是心情放松，她作了个梦，很愉快。

　　她畅快的在一片绿地上走着、跑着。

　　阳光明媚，碧空白云，没有任何烦恼，似乎将满身的枷锁除去，身体格外的轻盈。她想如果她愿意，一定可以飞起来，复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人怎么能飞呢？不过是心里的自由。

　　抬头望更远处的天空看去，稍飘过的正在落雨的雨云，在阳光的反射下，在天空的尽头架起七彩虹桥。

　　难能一见的景色，如果可以有人分享……

　　也不知怎的，她仿佛感到有人正在身后，自然而然的回头问道：“很漂亮，对么？”

　　那是抹银蓝色的身影，反射着阳光，闪闪生辉，不能正视。

　　谁呢？她仔细辨别着，实在是太多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罗炙，我让你看的不是这个……”仿佛察觉对方茫然的神色，带着几分笑意，呼之欲出的答案，在嘴边自然而然的倾泻而出。

　　一切理所当然起来。啊，对啊，他一直都在她身后的。

　　她笑着跑开，却在下一刻被脚下坑洼的地面绊倒，一下扑倒满是青草的地面上，合着水气的草香，以及间或绽开在其间的野花的花香，混合在一起，迎面扑来。

　　也许是累了，感觉有些微微的发热，额角慢慢渗出汗水……

　　即使这样，也觉得很满足，发自内心深处。

　　一抹凉意抚上额头。

　　她微眯着眼逆光望去，垂在眼前的是片淡淡银蓝色的发丝……谁呢？会有这般色彩的头发？

　　“第一次见你这么快乐……”低低的声音，柔和到不能在柔和的语调，近似呢喃，带着特有的妖媚。

　　啊，是罗炙，怎么忘记了呢？每日每日，她已经听得很习惯了。

　　用微热的额头轻轻蹭蹭他覆在她额头上的那只冰凉的手，一丝丝凉意驱除体内的热气。

　　很舒服呢……

　　“……”他还说了什么？已经听得不真切起来……接下来，又是困倦。

　　不过，有他在就好。

　　她将那只手贴靠在额头上，静静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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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渊，见到小妹了么？”青岚刚刚迈入娉婷阁院门，问着迎面而来的人。

　　“……嗯。”卓天渊不知想着什么，点头。

　　“铃儿，小姐呢？”青岚问向随后跟来的金铃。这丫头，即使讨厌，门面上也不能让人家太难看啊……他暗地叹息。

　　“小姐……”

　　“有些受凉了吧，在休息。”卓天渊打断金铃的话。

　　面对三少爷有点紧张的金铃跟着用力点头。

　　“不会吧？！没事么？”考虑到小妹身体问题，其它都是小事。“我去看看。”

　　“三少爷，小姐又睡下了。”金铃拦住青岚的脚步。

　　“哦，那过后我回来，小姐醒了，记得让她多喝些姜汤。”青岚嘱咐。

　　“是，三少爷。金铃记得了。”

　　“……”

　　两人对话时，卓天渊站在一旁，伸出右手，又望向娉婷闺房的方向，悄悄将手收紧。想到那睡到迷迷糊糊的少女，那时安然的表情，全然信赖的举动……脸上有些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的月娉婷从未见过，既不是作弄人的小妖精，也不是装作世故的淑女。

　　她这一面，纯洁自然，居然称得上“可爱”两字。

　　卓天渊总算稍稍明白，全天下总是口口念念的“小美人”是何意义……

　　却，真不是时候。

　　不晓得是出于执拗，还是与幼时不快的回忆相矛盾。

　　卓天渊转身先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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