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不过晚烟轻

　　成亲那晚，刀无极手执喜秤挑起鲜红的盖头，从暗影里现出姣好面庞的女子抬起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唤了一声，夫君。然后又匆匆低下头。

　　大红喜字贴在墙壁上，龙凤红烛燃着昏暖的光，映红了新娘的脸。

　　刀无极应了。她将头压得更低，陷在阴影中的唇角微微牵了牵。

　　刀无极能感觉到她的喜悦与紧张，于是在心底笑了。满面羞怯的新娘不会想到，她的丈夫从来不是什么正气凛然的英雄好汉。他只是一个伪装者，用一张精致的面具，掩饰着真实的面孔。

　　他是罪人。生为叛龙的烙印，割不掉。

　　刀无极说，愿与贤妻相伴此生，不离不负。

　　其实刀无极觉得梦如嫣很蠢。她以为自己得到了上天眷顾，她以为她幸福。她不知道，他只是需要一名可以匹配他的妻子，使天下封刀主席的身份更加无懈可击而已。

　　成亲后，梦如嫣会在每日清晨早起，亲自为刀无极准备早膳，然后安静守在一旁，待刀无极用完，再亲手为他披上外衣，一粒一粒系上衣扣，将皱起的衣襟抚平，低眉莞尔，轻轻说一声，夫君保重。

　　知道刀无极公务缠身，梦如嫣也从不打扰，只是每晚一定制上一盘时令水果或精致糕点，再亲自端到书房，然后悄然退出房间，从外面轻掩上房门。在门扇合闭的一瞬，依然是和声细语的一句，夫君保重。

　　刀无极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其实刀无极觉得梦如嫣很蠢。她不知道，自己只是把她当做一件表现天下封刀主席形象的工具，还以为这就是所谓的举案齐眉。

　　后来某晚，刀无极忽然听闻书房外传来清朗悦耳的笛声，于是启了窗，看见梦如嫣就站在窗外，背对着自己，手执一管竹笛，在素雅的月光下吹奏。

　　听见开窗声，梦如嫣讶异地回眸，怔了怔，低头浅笑着说，见夫君连日操劳，如嫣无能为夫君分忧，只希望能让夫君心情好些。

　　刀无极走出书房，从她手中拿过笛子，指尖缓缓摩挲着音孔。梦如嫣温软的手覆了上来，握住了刀无极满是硬茧的掌心。刀无极抬眼，见梦如嫣眼波盈盈地看着自己，柔声说，夫君，我来教你。

　　刀无极说，世间知心者，唯贤妻尔。

　　其实刀无极觉得梦如嫣很蠢。她不懂他眼眸深处的阴隼，不懂他心底的疯狂。在他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是毒，是足矣焚烧尽一切的火焰。

　　后来，梦如嫣又在庭院中植了几株芍药，春天的时候，浅黄色的芍药花在暖风扶摇下四溢着芳香。婢女年幼活泼，折了一枝芍药花跑来刀无极跟前，笑着说主席，今年花开得特别好。

　　婢女手里的花绽放着，让刀无极想起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也是这样，折了一枝龙莲花，说，今年花开得特别好。他说，可是明年不能一起看了。那人笑，说只要我们记得彼此是兄弟，只要我们记得回家的路，这花会等我们回来一起赏。

　　刀无极顿觉厌恶，被那花的鲜妍灼伤了眼，于是说，拿去给夫人吧。

　　婢女愣了愣，随即粲然一笑，举着花枝跑开了。

　　刀无极望向花间，见婢女凑到梦如嫣耳边说了些什么，梦如嫣听罢垂首浅浅一笑，接过了那支芍药，然后抬头看向了他，目色柔暖，似有溪水流动。

　　梦如嫣说，能与夫君结为连理，如嫣此生足矣。

　　刀无极说，夫妻情深，只盼白首到老。

　　其实刀无极觉得梦如嫣很蠢。她不知道自己是上天界的龙，怎么会将一个人类女子放在心上。

　　成亲两年后，梦如嫣请了一尊送子观音放置在内室。她说，希望能早日诞下子嗣，让刀家有后。

　　后来如嫣真的有了身孕，每天不停地缝制幼儿的衣服鞋袜，花花绿绿的摊满了床头。

　　刀无极说，贤妻身体要紧，切莫操劳。

　　梦如嫣笑吟吟地说这是孩子满月穿的，这是孩子一岁穿的，这是孩子三岁穿的，这是孩子七岁穿的，七岁……该是这么高吧。梦如嫣用手比划着，眼里都是既为人母的柔慈。

　　梦如嫣说，期望生下男儿，可以帮助夫君分担重担。

　　刀无极说，若生女儿，我照顾你们母女二人，若生男儿，我们父子两人一起保护你。

　　其实刀无极觉得梦如嫣很蠢。她不知道，孩子对他来说，不过就是寄存龙气的容器，他不会去爱，就像他的父亲不爱他一样。

　　无形一岁多的时候，每每看到刀无极，都会撒娇地伸出小手要父亲抱。这个孩子遗传了刀龙之眼，每看到他，刀无极便会想起许多往事，那些虚伪的、血腥的、罪恶的纷沓而至，如梦魇一样挥之不去。

　　梦如嫣哄着无形说，无形长大后要像父亲一样顶天立地。无形长大好要好好孝顺父亲。

　　刀无极说，不求无形功成名就，只盼他一生平安快乐。

　　其实刀无极觉得梦如嫣很蠢。无形不会像他，因为他不会让无形长大，龙是残忍的动物，会吞噬同类，他要他的龙气，他要他死。

　　刀无极想，到了那时，眼前的女人会有多惊愕呢。相伴多年的夫婿竟然是嗜血的逆龙，正直无私是假的，光明磊落是假的，忧心天下是假的，重情重义是假的，甚至连刀无极这个人，都是假的。

　　刀无极想，当她亲眼看着自己吞噬骨肉时，她会多绝望。

　　可是刀无极没有等到那一天。

　　龙气与武力的庇护，让他险些忘了，其实人类的性命很脆弱。

　　梦如嫣在生下无我的第二年，患了重病。

　　病榻上，梦如嫣死死抓着刀无极的手，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她说夫君，如嫣不能再照顾你的起居，不能再照顾无形无我，如嫣对不起你。她说，夫君保重。

　　眼泪从她的眼角溢出，一滴一滴打在枕头上，将雪白的绸缎洇湿了一大片。

　　刀无极从来不知道一个垂死之人的力气竟然会这样大，指尖近乎陷进了他的皮肉里，在他的手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刀无极觉得梦如嫣很蠢。这世间、这个家、这段相濡以沫的谎言、这番人情冷暖，究竟有什么值得她如此留恋呢？

　　梦如嫣死后的一段时日里，刀无极每阖上眼，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幅幅昔日的画面。他本以为自己对她是不曾留下记忆的。

　　梦如嫣说，夫君连日操劳，如嫣无能为夫君分忧，只希望能让夫君心情好些。

　　梦如嫣说，能与夫君结为连理，如嫣此生足矣。

　　梦如嫣说，希望能早日诞下子嗣，让刀家有后。

　　梦如嫣说，期望生下男孩儿，可以帮助夫君分担重担。

　　梦如嫣说，无形长大后要像父亲一样顶天立地。无形长大好要好好孝顺父亲。

　　梦如嫣说，夫君，如嫣不能再照顾你的起居，不能再照顾无形无我，如嫣对不起你。

　　主席，夫人叫您过去呢。

　　刀无极恍然梦醒，睁开眼，看了看眼前的婢女，才发觉自己站在一片芍药花丛中。他看向花园中央的女子，和如嫣一样的容颜，和如嫣一样的衣着，扬眉一笑，有一种锋芒般的凌厉。

　　刀无极在一刹那间觉得，自己生命里的某种东西，就这样破碎了，留下一地的残损。

　　刀无极不知道，为什么梦如嫣会那样蠢。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爱过她。

　　但是他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女人，绽着柔暖的笑意，轻轻对他说一声，夫君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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