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宵·结

　　正月十五，上元节。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连高耸的杨树枝上都被挂满了一串串红灯笼。
　　小免被喜庆的气氛激起了好奇心，非拉着拂樱斋主去逛灯会——虽说是活了二百岁的兔子精，说到底，依然是小孩子心性，天真单纯。
　　拂樱斋主来苦境的岁月不算短，对庙会灯市并不陌生。“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的景色虽美，可一想到那拥挤不堪的人潮，拂樱就觉得头痛。然而又拗不过小免，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拉紧自己的手，切莫失散了。
　　当晚灯会的情形和拂樱料想得没差，望眼人山人海，哪里还瞧得见花灯。小免显然被这阵势震撼到了。前后左右全是人，只有拼命仰起头，方能看到一小寸天空。莫说赏景，连呼吸都觉得憋闷。拂樱将小免圈在怀里，紧握着她的手腕，掌心攥出了汗也不敢擦拭，生怕一松手，自家的宝贝就被人潮卷走了。
　　两人极为不易地挤到一株枯树下，避开摩肩接踵的人群，拂樱舒了一口气，无奈地问小免，后不后悔出来遭罪。
　　小免嘟起嘴不说话。拂樱见状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方巾，胡乱抹了一下树下的石墩，然后坐下来，将小免揽到身前。小免顺势坐在拂樱膝上。
　　拂樱抱着她又哄，“别郁闷了，今年是你本命年，要开心些。”
　　小免扭头冲拂樱做了一个怪脸，声音甜丝丝地说：“斋主你记错了，今年才不是小免的本命年，你可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你……你说我老！你才老了呢！斋主我永远是风华正茂的！”拂樱喊罢，自觉丢人，忍不住用手掌半掩了一下脸，而后解释说，“你是一只小兔子嘛，今年是兔年，可不就是你的本命年喽。”
　　“原来今年是兔年，难怪有那么多兔子花灯。”小免挠挠耳朵，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
　　拂樱轻轻一刮小免的鼻尖，“本命年的人会有神仙保佑，这一年都会幸福安康的。”
　　小免一脸双无邪地瞅着拂樱，问：“神仙会保佑本命年的人？”
　　拂樱点头，心里却一阵狂笑。纯情少女总是这么容易上当。但不得不说，他家小免上当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得紧。

　　然而欺骗少女玻璃般的心，是天大的罪过，老天似乎要给某人教训，所以叫他乐极生悲。
　　小免和拂樱走散了。
　　也是拂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小免得知今年是她的“本命年”后，非要拂樱送她一份礼物。拂樱心知小丫头馋虫又起，只得答应她去买一份果料糖蜂糕。
　　小免欢呼雀跃，牵起斋主就往人群里钻。谁曾想，一股人浪突然涌了过来。小免力道小，一时没拽紧拂樱，被冲撞得松了手。只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小免就被生生吞噬在人群里。拂樱想去拉，却连半个影子都已寻不到。
　　一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拂樱斋主这回是真着了急，恨不能将九天樱华的功夫都用上了，在人群中左推右撞，挤了好几个来回也没找到小免。
　　小免也在人群中拼命逆行。幸而她身子娇小，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竟成功逃了出来。一个人站在枯树下张望半天，也没有看见一抹熟悉的粉色。
　　陌生的地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小兔子晃了晃耳朵，琢磨了一下，哪儿也没去，就待在原地等斋主。
　　结果没等来一树樱花，倒是让一颗柚子抢占了先机。
　　枫岫主人看到小免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当真以为是自己平日总喜欢挑灯夜读，终于花眼了呢。
　　要知道，拂樱抛弃小免的可能性，和四魌界彻底实现和平统一的可能性是一样的。甚至，关于后一项，枫岫多少还能无中生有地臆想一下，可拂樱抛弃小免，他是想都没想过。
　　小免瞧见枫岫主人走过来，紫衣曳地，羽扇轻摇，一派从容飘逸，洒落不凡，小脸顿时乐开了花，喊着“枫岫阿叔”便扑入了对方怀里。
　　枫岫倒也不避不闪，问：“拂樱好友呢？”
　　小免仰着脑袋，叽叽喳喳地将经过向枫岫描述了一遍，最后叹了口气——“我把斋主弄丢了。”
　　小大人似的口吻让枫岫不禁莞尔，“你一直在这里守株待樱，没有去找他？”
　　“我走了，斋主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所以我不敢离开，就站在原地等着他。”
　　枫岫眼帘一垂，故意逗她，“这可不是好主意，要是斋主不回来了，你该等到什么时候？”
　　小免想了想，说：“斋主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末了，又加了一句，“斋主一定会回来找小免的。”
　　枫岫羽扇半掩，藏在扇子背后的嘴角弯起一丝莫名的笑意。
　　然而傻站着终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倒不如去找找拂樱，免得他着急上火。枫岫安抚了小免一番，叮嘱她不要乱跑，正欲离开，小免突然拉住他的袖子，“枫岫阿叔，你要是找到斋主，让他一个人别害怕，千万不要哭。”
　　枫岫主人脸上依然温雅淡然，心里却默默抽搐了一下——你这小姑娘搞错了吧，是你不要害怕不要哭才对！这样若无其事，哪里像和家长走失了的样子？
　　正这样腹诽着，冷不防被人撞到了一边。那速度和力道，饶是枫岫这样的人也没能避开。只见一个打扮得粉嫩粉嫩的人急切地冲向小免，半跪着身子将孩子一把抱住，哽咽着说：“小免！你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小免倒是一派平静，拍拍拂樱斋主的背，“斋主不哭啦……哎呀！你不要把鼻涕眼泪蹭到我身上啦……衣服是昨天新洗的！”
　　拂樱松开小免，抹着眼角笑，“说得好听，你哪件衣服不是我洗的！”
　　枫岫主人在一旁感慨，看来小免的话还是有道理的。走失的人很轻松，倒是四处寻找的人急得焦头烂额，一见到小免，眼圈立刻红了，一个大男人，竟然抱着小姑娘当众痛哭流涕。
　　枫岫主人摇扇，心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拂樱斋主似乎察觉到了异样，转头看到不远处的紫衣人，春寒料峭的还摇扇子也不嫌冷，果然是要了风度不要温度。拂樱拼命吸了吸鼻子，惊讶地问：“哎？好友，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枫岫笑得优雅。心里有无数句话要吐槽拂樱，但是因为想吐的太多，一时之间，又实在不知道吐什么好。
　　竟然能在灯会上遇到枫岫阿叔，即使再拥挤，小免也郁闷不起来了，兴高采烈地去拉枫岫主人的手，要枫岫同她一起逛灯会。枫岫瞟了一眼拂樱斋主发青的脸色，欣然接受了邀请。
　　拂樱气急，小免竟然主动去拉枫岫的手，对他不闻不问！亏了他刚刚为这小丫头担惊受怕。
　　拂樱一脸不快地走到两人身边，拽起小免便走，连着枫岫也被拖拉着。幸而拂樱不是大姑娘，否则两个大人一左一右拉着一个小孩子走在街上，还真容易被人误会是一家三口。
　　枫岫主人掩面而笑，倘若眼神也能杀人，自己早已经被好友羡慕嫉妒吃醋的眼刀凌迟了。
　　“你诡笑什么？”
　　“天机。”
　　枫岫故作神秘地瞧着拂樱，坦然面对对方丢来的白眼。
　　悄悄打量了一下身侧的两人，大的小的都是一身浅粉，看着娇娇嫩嫩，比作春樱绝不为过。小免年纪小，又是女孩子，打扮得可爱一些理所应当，可是拂樱竟也是这个样子。枫岫主人手执羽扇悄然挡住嘴角，小声道：“好像母女。”
　　“枫岫！你当我听不到啊！”
　　“我是说像母子……不是，像父女！”
　　不是，像父女，不是像父女。言语里的学问，拂樱没听出来，抬起拳头要打枫岫，威胁了半天，也没下去手，只是忿忿地说，早晚有你倒霉的那天！
　　小免未曾理会大人之间的争斗，一直探着脑袋，从人缝里瞄着路边的摊位，似乎在寻摸什么。走着走着，小免蓦地一声欢呼，将枫岫与拂樱都弄得一怔。小免甩开枫岫的手，拉着拂樱就往路边的摊位前挤。
　　拂樱还以为她又寻到了什么零食点心，谁知走近一看，竟是个卖丝巾的。
　　女孩子果然喜爱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拂樱看她挑得开心，心里也跟着高兴。小免挑了许久，很多丝巾被她拿起了又放下，最后终于选定了一块淡粉底色双面绣樱花的方巾，摇着给拂樱看：“斋主你看你看！”
　　这块方巾对于小免来说，似乎大了些。拂樱问：“你真想要？”
　　“恩~”
　　“买了！”
　　拂樱手一挥，将一把铜板洒在了摊位上，颇有种千金一掷的豪气。
　　摊主敛了钱，欲将丝巾包好，小免示意他不必了，然后拉着拂樱的衣角，撒娇地说：“斋主你蹲下嘛！我够不到你！”
　　拂樱不明所以，便蹲下了身子。小免将丝巾抖开，又折成长条，然后系在拂樱头上。拂樱没不解这小丫头到底在做些什么，只觉得头发被她不断拉扯着，时而会疼。
　　捣鼓了半天，小免终于大功告成地松了一口气，很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回身对走过来的枫岫显摆：“枫岫阿叔你看！”
　　枫岫似笑非笑地瞧着拂樱，拂樱扭开脸，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
　　“好像……一只兔子……”
　　系在拂樱头上的丝巾，被小免故意弄得直棱棱的，在风里一颤一颤，果然像两只兔耳朵。
　　小免双掌一合，说：“斋主也有兔耳朵了，今年也是斋主的本命年，神仙也会保佑斋主幸福安康的。”
　　小丫头说得天真无邪，拂樱愣了愣，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小免能感觉到斋主很开心，因为他的手一直在抖。
　　拂樱低下头笑着，笑得没有任何声音。小免不决定斋主是不是激动得想哭，但是当斋主抬起头凝望自己的时候，一双眼睛仿佛月光下的河水，闪闪发亮，表情很柔，很暖。
　　……
　　小免感觉到一阵寒意，于是醒了。自嘲大冬天的竟然趴在亭子里睡着了。
　　梦见了十二年前的上元节，自己在斋主头上栓了一对兔耳朵，那以后斋主再没有将兔耳朵摘下来过，即使惹了再多嘲笑。
　　如今又是兔年，又是上元节，自己早先还想，要向斋主要本命年礼物。然后，再把偷偷绣的手帕送给他。
　　可是，还没等兔年到了，斋主就消失了。
　　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她一直在拂樱斋等，就像十二年前，她和斋主走散了似的，在那株枯树下，斋主不回来，她就一直等。
　　后来那个叫小狐的孩子来找她，告诉她，斋主是火宅佛狱的人，和当初抓她的人是一伙的。他说抓她是苦肉计，他说她为火宅大业做了贡献。
　　小免听着听着眼睛里发烫，她说斋主不会是坏人，斋主绝不会利用自己，她让小狐走，然后一个人趴在亭子里哭了很久。
　　再后来，总有形形色色的人来拂樱斋。他们每来一次，就要将拂樱斋砸得一片狼藉。小免心惊胆战地躲起来。她听到有人说，斋主是火宅佛狱的侯，欺骗了中原武林。有人说斋主算计了枫岫阿叔，有人说斋主害死了儒门龙首。
　　有人说，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高深莫测的枫岫主人，有的只是慈光之塔的逃犯，楔子。
　　有人说，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慵懒诙谐的拂樱斋主，有的只是火宅佛狱的卧底，战无不胜的凯旋侯。
　　小免在他们离开之后才敢出来，然后一个人，将砸坏的东西全部清理干净。院子里的几棵樱花树被砍倒了，小免就种下几株幼苗。幼苗又被人折断了，她就再种一次，反反复复。
　　因为斋主最喜欢樱花。当年院子里的每一株樱花树，都是斋主亲手种下的。现在拂樱斋遍地荒芜，若没有了满院樱花，她怕斋主认不出这里，她怕斋主找不到家。
　　有一次整理拂樱斋的时候，极道先生来了，一边帮小免打扫庭院，一边抱怨这里太脏太乱，分明不是人住的地方。小免突然揪住他的衣角，问斋主真的是坏人吗？
　　极道先生不再言语，低头看着小免，眼睛里有着小免看不透的情绪。良久，他将头一转，苦笑道，我真是上辈子欠他们的，为什么烂摊子都要留给我收拾。
　　很久以后，小免又听到有人说，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高傲风雅的极道先生，有的只是诗意天城王位的竞争者，悦神圣族的御圣主。
　　世事跳转无序，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好心人说，这里不安全，跟我走吧，她摇头不答应。
　　火宅人说，都是火宅之人，跟我回去吧，她摇头不答应。
　　她要一直守在这里，守着拂樱斋。
　　她说过，如果有一天，她和斋主走散了，她就站在原地一直等，斋主不来，她就不走。
　　因为她知道，斋主一定会回来。
　　所以她不敢离开。
　　她怕斋主回来的时候，找不到她。
　　她怕斋主一个人，会害怕。

　　想来今年的灯市又应该是举袂成幕，谁会知道，少了两个人呢。
　　上元节，又叫元宵节，元宵，圆宵，团圆之宵。
　　人海茫茫，有谁值得倾覆一生去等待，等待与他团圆。小免趴在石桌上，嘴角泛起一丝凄苦。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什么声响，小免怔了一下，当即躲到了亭子后面，以为又有人来拂樱斋生事。然而等了很久，也没再听见脚步嘈杂声，小免只好举起灯笼，惶恐地出去一探究竟。
　　结果，她看到一个血迹斑斑的黑衣然扶着樱花树干艰难地站着，在看见自己走过来后，像是松了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了下去。
　　小免跑过去将他扶起来，月光的银白与灯火的橙黄照映下，小免看清了来者的五官。虽然一袭黑衣肃杀沉郁，但他的脸，分明是斋主的模样。
　　贵为火宅佛狱的三巨头之一，倾尽一腔忠诚与抱负，到头来也不过是英雄末路，往事皆空，留下一个苍凉的身影。那些曾经的恩怨情仇在凉薄的命运面前，都淡化作了一瞬的凝眉，连叹息都叹不出。
　　小免丢开灯笼，口中叫着“斋主”，拼命将他摇醒。
　　凯旋侯疲惫地睁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发不出声音，于是就对小免无力地笑了一下。表情似乎熟悉，但又陌生。陌生的是那份不同于斋主的沉勇憔悴，熟悉的，是他眉宇间，只属于她的宠溺。
　　小免一下子哭了，抱着凯旋侯说，我知道斋主会回来，一定会回来找我。凯旋侯看着她哭，安静地看着，目光如十二年前的上元节时一样，很柔，很暖。
　　他吃力地拉起小免的手，在小免手心里写了一句话——本命年，快乐，不哭。
　　圆宵，往事结，携手处，已是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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