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人生长恨水长东》续文）

　　空荡荡的居室中不断传来龙八那一问的回响，然而杨戬沉默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开口。直到龙八与丁香即将忍耐不了那诡异的气氛，便要张口呼唤沉香之时，他才沉沉地吸了口气，不答反问：“我作这阕《寿楼春》的时候，并无他人在旁。除了你和沉香，还有多少人知道？”

　　龙八心中一惊，脸上已然变色。杨戬默不作声地看着龙八挣扎良久，才艰难地开口道：“你……若你真的是真君，三百多年前发生的事为什么不问沉香，反而要来问我？”

　　又是一阵沉默。龙八只觉得自己的掌心已渗出冷汗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说，更不知道他想听到怎样的回答。心神不宁间他却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是丁香。丁香的掌心也是湿的，但她把自己的手抓得很紧。龙八反手握了回去，十指相扣，仿佛连心也定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久违的冷静中带了些许怅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因为我无法去找你姐姐或是小狐狸。”

　　龙八一呆，却听身边的丁香已不屑道：“四姐小玉和我们有什么区别？敖春问你的是你为什么不找沉香！”

　　杨戬这一次却并未迟疑，答得很快：“好，我去问沉香就是。”

　　这话一出，龙八固然心中一颤，丁香更是花容失色，连忙道：“别别别！别去问沉香……我、我们告诉你就是了。”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了敖春投过来的视线。心知自己方才的话已表示信了对方便是二郎神，她红着脸跺了跺脚，咬牙切齿地剜了敖春一眼——现在怎么办？

　　敖春哭笑不得地回视她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杨戬饶有兴致地旁观这对小夫妻来来回回打了七八个眼色，终于又干咳了一声道：“如何？”

　　不知是否错觉，敖春与丁香都觉得自己似乎竟从那两个字里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在龙八本就七零八落的袖摆被丁香扯得更加破烂，烂得竟化成碎絮往地上飘之后，两人总算达成了一致。

　　龙八深深吸了口气，脸上已不再是方才少年意气般的神色，而是多了分沉郁苦闷，低声道：“我只说发生了什么，至于沉香要做什么……我发过誓，对谁也不能说。”杨戬一怔，却见敖春低垂着视线，缓缓说道，“三百多年前……小玉又怀孕了。正在她……在她生产的时候，从前的仇人在华山布了阵，把整个圣母宫都封了起来。”

　　“仇人？”杨戬忽然涌起不详的预感。

　　“还藏着掖着做什么？”丁香打断了敖春的断断续续，冷笑一声道，“双花洞五十七条人命，尽数死在宝莲灯下。洞主的女儿侥幸逃过一劫，潜心修炼了千年，这便报仇来了。”

　　龙八听到这里才抬起头。仍然年轻的脸上却添了沧桑，他的神色一时之间变得无比复杂。沉香。他在心里喊着这个名字，然后尽力让自己不露出半点嘲讽，在杨戬的沉默下，若无其事地道：“就是这样。那时我和丁香不在华山，赶回来的时候圣母宫的侍女仆役都已死在阵中，小玉拼死生下了孩子……”

　　“还发生了什么？”杨戬的语气无悲无喜，然而平静中却隐藏着什么让人窒息的东西，“我知道没那么简单。小狐狸没事，思思在天上任职，有事的是……”

　　“有事的是刘先生。”这一次开口的是丁香，她力图镇定，然而微颤的嗓音还是出卖了她，“他帮沉香挡了三圣母一掌，而后，而后整个人就化成了灰烬……一句话也没留下。”似是还记得当年看到那场景时的惊惧，她睁大了眼，目中尽是茫然，“可就算如此，他也只是个凡人，挡也挡不干净……若不是我和敖春到得及时，沉香，沉香他……”

　　敖春一把将丁香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脊安抚了片刻，才哑声道：“真君，丁香所言，无一不是实情。当年她的魂魄自神斧中离开之后，便失去了过往的记忆。直到三百多年前看到沉香差点……才回想起了一切。”

　　深深吸了口气，他有些麻木地自语道：“当年三圣母是被那双花洞的妖精控制了才会……事了之后，她并不记得自己曾做了什么，沉香也不敢让她知道。可是先有九灵洞，后有双花洞，沉香实在怕哪天他应付不来，便干脆禁了三圣母的足，又对整个圣母宫下了血咒……不是与三圣母有血缘之亲的人，绝无法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进入圣母宫。”

　　说完，他也不管杨戬相信与否是何反应，只是小声地安慰着怀中的丁香，低声说着“沉香没事”。良久，他才听到一声寂寥至极的轻叹，那叹息太浅太轻，竟让他差点将之当成错觉。一声轻叹之后，杨戬方才涩然道：“我明白了。多谢。”

　　敖春闭上了眼：“真君，这件事……你能不能别告诉沉香是我和丁香说的？”

　　“当然。沉香不会知道我知道这事。”杨戬低声道，顿了一顿，他叹了口气又道，“见过我的事，请你们也先别告诉沉香。”

　　这时丁香已平静下来，刚挑了眉想要开口，却被龙八暗中一拉，抢先道：“好，我们不说。”

　　杨戬闻言刚露出一点笑意，却见丁香挣开龙八，不满地道：“凭什么不说？你们没见沉香那个样子……”

　　“正是因为那个样子……才更不能说啊。”敖春在心里回答，但他并未说出口，只是拉回妻子的手，苦笑道：“丁香，你便信我一次吧。这么多年下来了，沉香不是一直都好端端的吗？何况连三百年前那一劫他都熬过去了……你纵然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沉香吧。”

　　“信他‘差不多差不多’么？”丁香小声咕哝，却没再坚持。龙八见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却乖乖听话的模样，不由心中一动，竟忍不住亲了她的额头一下。丁香回过神来，想到杨戬还在边上不知哪里，当即便红了脸，一把推开敖春，恼道：“行了行了！——二郎神，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杨戬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要多谢你们这几百年来对沉香的照顾。”

　　他准备着听到诸如“我们本就是朋友”、“应该的”之类的回答，却没想到丁香一叉腰，甩发道：“真要谢，你不妨好好教训你那好妹……敖春，你捂我嘴干什么！”

　　敖春沾了一巴掌的口水也不松手，全不在意手下丁香的挣扎，只低垂着视线道：“真君言重了。”

　　杨戬凝视着他隐藏在阴影中的侧脸，迟疑片刻，轻声道：“自从几十年前神识恢复，我便一直身不由主地跟着沉香，只是有形无体，没有什么存在感，所以他也不知道。”见敖春与丁香同时愕然睁大了眼，他微微一笑，又道，“若非如此，沉香把这里封得如铁桶一般，我如何进得来？”

　　敖春听他说得不以为意，但心中却大为震撼。他从不曾想过，杨戬竟会向他与丁香坦白他的现状。他知道这是现在的杨戬最大的秘密，然而他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与了他和丁香！他先前虽然答应了杨戬不告诉沉香他的事，然而大多是从他自己的角度考虑。现在得知杨戬的情况，略一细思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虽然不知沉香这几十年又做了什么，但以他对沉香一贯的了解……恐怕没几桩好事吧。

　　他跟随沉香几百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好友的变化。知道杨戬未死，沉香虽会欣喜得感激天地，但若是他知道自己几十年来的恶行一一落在杨戬眼中……虽然并不是没有解开心结的办法，但在这个沉香布局谋划的关键时刻，这件事除了令他乱了心神根本毫无作用。

　　而实际上，几百年沉香也这么过来了，既然真君未死，纵然让沉香再迟上几十几百年知道又有何妨？待杨戬有能力插手的时候，舅甥联手，不比局势未明前自乱阵脚好得多？

　　龙八暗暗盘算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面色古怪起来：“真君……您真的很宠沉香啊，居然还特意向我和丁香解释……”

　　杨戬闻言一怔，没想到龙八竟会如此大胆地调侃他，一时骂也不是怒也不是，竟有些啼笑皆非。想起当年密室之中亲吻了他却莞尔笑开的龙四，不觉有些怔忡。

　　敖春筋脉的伤虽已修复，但毕竟曾元气大伤，轻声咳嗽了几声：“对了真君，还有件事……”他正犹豫着是否要告诉杨戬伏羲水镜的事，却听杨戬突然低声道：“收声，沉香回来了。”

　　果然，杨戬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沉香的声音：“丁香，时间差不多了。”待沉香走近，见了敖春与丁香脸上的表情，不由一怔，调笑道：“知道你们舍不得，不过再不离开，恐怕真的会误事。”

　　丁香脸一红，啐道：“谁舍不得了？走就走！”

　　沉香并未在意，只径自对敖春道：“敖春，你体内的筋脉我已经修复好了，但为了不令人起疑，身上的伤……”

　　龙八点头笑道：“区区皮肉之苦罢了。不就十天么？你放心，保证不让人看出不对来。”

　　沉香微微一笑：“……那我先送丁香回华山。”

　　“——沉香，”敖春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凡事给自己留点余地，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沉香一怔，摆摆手道：“真是，那么重的伤都堵不住你的嘴……”见龙八脸上起了恼色，又连连作揖道，“知道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不跟自己过不去、想不开了就找个不那么厉害的妖怪教训一顿……”

　　龙八被他一噎，转身气道：“随你怎么折腾，我不管你，以后自然有人收拾你！”

　　沉香对他做个鬼脸，笑道：“胡说，小玉才舍不得教训我呢！”

　　他轻挥衣袖，便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龙八眼前。狱室内龙八现了原形，装出一副凄惨模样，心中却第一次浮现了几百年未有过的希望与感激。

　　而默默跟在沉香身后的杨戬，嘴角也露出了几十年难得的笑意，心中默默想着，龙八与龙四这一对姐弟果真相像……这几百年若没有敖春，沉香怕是也未必能坚持到现在，还把局面掌控到这种程度吧。杨戬心中喟叹，暗想自己当年所设之局终究太过惨烈，竟然令他关心的那些人不得不背负起这么沉重的枷锁。难怪从郑伦到敖春丁香都想方设法劝沉香别太极端，连太上老君也……他苦笑一声，收回纷乱的思绪。

　　想起方才敖春对自己的调侃，他心中又是一动——虽说成长了不少，不过在他眼里，敖春也依旧是几百年前那条天真单纯的小龙而已。和沉香一样……还是个孩子。神色柔和下来，杨戬心不在焉地想着，这样的性子，难怪能和哪吒成为好友。

　　思及哪吒，他脸上不禁又闪过一丝黯然。虽然早就知道哪吒对当年的旧事绝不会仍被瞒在鼓里一无所知，但是心中总是会不自觉地期望，他知道的越少越好。想起哪吒在沉香的司法天神殿拂袖而去的背影，他又是一叹。

　　也不知哪吒现在怎么样了……如今，他还真希望这小鬼仍是从前那个整日与朋友凑热闹满三界降妖除魔的性子了。杨戬默默跟着沉香将丁香送到华山圣母宫后的一所旧居之前，微微抬头，不禁一怔。

　　只听丁香轻笑一声道：“沉香，你还真会选地方。玉虚洞也好，这里也罢……”

　　沉香温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丁香拍了拍并没有什么灰尘的石凳坐下，托着腮轻声道：“沉香，自从我想起来那些事之后，你从来没问过我……还恨不恨二郎神呢。”

　　沉香一怔，慢慢道：“那我现在问你好不好？丁香，你还恨他么？”

　　丁香甩甩头发道：“如果我说他是个很容易心软的好人会不会很奇怪？”说着，自己先吃吃笑起来，“说起来其实我该感谢他的，给了我一个发泄的机会……不过，”她皱起眉不高兴地道，“他其实很看不起我吧？被他随便两句话一说，就那么……”

　　沉香摇了摇头，纵容地笑道：“嗯，是他不好。”

　　“喂，你就是要哄我也表现得有诚意一点吧！”丁香敲了他脑门一下，恼怒地道，“不过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嘛，真的不能全怪我对不对……如果换了你娘她肯定比我还夸张……”

　　“丁香！”沉香面色一沉，还未开口，只见丁香举起双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你娘，那是你的家事，我不掺和。”

　　她微微一笑，神色突然温柔沉静下来：“虽然他自以为是的个性真的很讨厌，不过比起他，我其实更讨厌自己。”她抬起手阻止沉香开口，闭上眼，“真的很讨厌啊……软弱、自私、任性、推卸责任……”

　　她慢慢趴到桌上，将一边脸颊埋在臂弯之间：“不过就算是这样的我，也会有敖春这样的笨蛋那么喜欢着呢……”扑哧一笑，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沉香，“所以沉香，就算再讨厌自己，也不要自暴自弃。你看我当年疯成那个样子，现在不也好端端坐在这里陪你聊天？”

　　沉香忍俊道：“是我在陪你聊天吧？”

　　丁香脸一红，瞪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我跟你说真的，沉香，我知道你让你娘恨你是为了让她发泄情绪，可是这真不是个办法！”她扭过头去，低声道，“你这样只是治标不治本，只有狠下心让她真的明白……”

　　“……没用的，”沉香叹息着打断了丁香，见她愕然抬头，苦笑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我了解娘的性子……何况，我欠她太多，又怎能忍心让她……”说到此处，他不禁微微一顿，有些尴尬。

　　丁香挑了眉道：“是啊，不忍心让你娘受苦，倒忍心让我死去活来？”

　　沉香干笑一声道：“丁香……”

　　“别叫我！”丁香白他一眼，“你爱怎样就怎样，小玉都不管你我操心什么！只但愿你日后别像你那个倒霉舅舅一样，被她拖累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沉香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丁香却已不客气地轰人：“行了行了，司法天神公务繁多，陪我聊了这么些时辰小女子已经受宠若惊了。走好了您呐，没事别来烦我！”

　　沉香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摸摸鼻子驾云回了神殿。他并不知道，杨戬在他身边不远处，露出了怎样复杂的神色。

　　三妹……他静静想着，若是在华山祝寿前听到丁香的话，以他天生护短的性子，少不得要恼上丁香三分。但在经历了年复一年的寿宴之后，他已无比清楚这个女子所言，没有分毫的夸张。

　　若只是他自己，他真的并不在乎甚至甘之如饴，可是，沉香是无辜的。想起沉香每年在华山的模样，还有双花洞五十七条人命……杨戬心中不由一痛。

　　丁香对沉香说的那些话，最开始其实只是想让自己知道她不恨他——就算他杀了她她也不恨他……只是说着说着话题竟偏到三妹那里去……这个丁香，明明方才被龙八逼回了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后便一直在后怕，嘴上却又口无遮拦半点不肯让步，非要全说完了才行。杨戬微微地笑了，与小狐狸完全不同的女孩子，不温柔不贴心，但是，正如她自己说的，就算身上有再多的缺点，也同样有着闪光的部分，才会让敖春对她那样死心塌地。

　　那么努力地说着一切，不惜惹怒我也不肯住口，是想让我好好保护沉香么？是了，与自己不同，在这个女孩子的心里，三妹和沉香，并不是一体的……杨戬闭上眼，嘴角露出苦笑，真的从没想到，三妹她竟会……

《昔年兵戈（修改稿）》
精彩的《封神演义》原著同人